他蹲身将水递给方思明,声音是一贯的柔和,却又好像分外不同,没有那种云山飘渺外的疏离,反而带着丝丝缕缕关怀的活气。
月白将茶盏放进方思明的手心,轻笑道:“方才便觉你唇上干,先喝口水吧。”
方思明捻着茶盏,习惯性的笑了:“多谢。”
月白轻道:“不谢。”
月白将第一杯和第二杯水递给了姬冰雁和一点红。又将撒了药的水让一点红喂给曲无容喝下。月白是楚留香的朋友,一点红不疑有他,照做了,曲无容的面色果然没一会儿便好看了一点。
姬冰雁看着手中的水,挣扎了片刻还是一口闷了,随后问道:“你是怎么想到在指甲里藏解药的。”
月白将他们用过的被子都一一冲洗了一遍,缓缓道:“只是一分自保的手段。”
姬冰雁看出他不欲多言,便也不再问了。方思明望着月白的背影,以他的医术许是试出了给他的药中有罂粟的成分,所以才有所准备。但他的药究竟是怎么藏的呢?他的指甲缝隙中根本没有任何药物痕迹,若是有石观音又怎么会没注意到呢。那他究竟是藏在了哪里?
月白重新回到方思明的身边坐下,他自然的将头靠在方思明的肩头,眼角处压着一丝疲惫。方思明垂目望着月白,人与人之间的牵连当真是神奇又浅薄,就好像经过那一晚上的胡天胡地他们就成了可以信任可以亲近的人。
从月白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对方思明表现出了与之前不同的亲昵。可这份亲昵之中又带着月白骨子里的消退不去疏离。方思明思索着究竟是因为那夜的纠缠还是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他漫不经心的将月白鬓边的碎发挽到而后,带着薄茧的指尖划过月白的脸颊。他轻声问道:“这几日可是有人怠慢了小大夫?”
月白开口,还未出声,突听曲无容□□一声,已悠悠醒了过来。
她在昏迷时虽是满面痛苦之色,但一醒过来,面上立刻又变得冷冷淡淡,全无任何表情。
一点红道:“你……你还疼不疼?”
对一个重伤的人,这句话说得虽然还是嫌太冷太硬了些,但已是一点红平生所说的最温柔的一句话了。
谁知曲无容却比他更冷,道:“我疼不疼与你何干?走远些!”
一点红默然半晌,果然远远走开。
曲无容挣扎着要站起来,忽然瞧见自己臂下扎着的白布,厉声道:“这是你包扎的?”
一点红道:“是。”
曲无容道:“谁叫你来多事?”
一点红道:“没有人。”
曲无容忽然将扎着的白布全部扯了下来,又将断腕上的药全擦乾净,这时她伤口未合,鲜血又涌出。
她虽然疼得满头冷汗,但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将白布重重抛在地上,瞪着一点红道:“我的事,从来用不着别人管的。”
说完了话,再也不望一点红一眼,挣扎着奔了出去。
姬冰雁叹道:“如此倔强的女人,倒也少见得很。”
一点红默然半晌,冷冷道:“她很好。”
姬冰雁道:“很好?有什么地方好?”
一点红还是冷冷道:“她很好。”
姬冰唯道:“无论如何,你对她总是一番好意,她就是不领情,也不该加此凶狠的。”
一点红闭起眼睛,再也不开腔了。
方思明坐在地上,姿态随意却自有一种他人学不来的优雅。他淡淡的扫了一眼一点红,漆黑的眼眸犹如深渊峡谷,冰冷中带着黑暗的嘲讽,可他嘲讽着什么呢。月白懒懒的伸出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声音含着一分懒怠三分淡漠:“他们是谁?”
方思明拉下他的手,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握着月白的手,目光望着月白的脸侧,声音不轻不重,但只要在这个房间里的人都能听得清楚。
他道:“无人。只是想起来小大夫两日不见怎么指甲便生的这样长了?留香?小大夫与楚香帅是多年好友吧。”
这话他说着便泄露了不浅不淡的醋味。他方才一声留香,楚留香又喊了他一声阿月,这称呼一听便是情分不同寻常。
月白清澈可见底的眼眸静静的望了方思明片刻。他眨了眨眼睛,答道:“我八岁时他师父救了我,我同他一道长到十四岁,之后他闯荡他的江湖,我便也去四处寻师父学医去了。至于指甲……”
他扫了一眼自己被方思明握住的手,思绪不由自主的飘远了一瞬,就在他又要沉入那不见晨曦的漫漫黑夜的一刻,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颚,半是强迫的让他回过神来。
“小大夫,方某只是随口一问。若不记得便不记得了,不需费心回想。”方思明放开手,道。
月白浅浅的笑开一点:“我七岁的时候指甲就坏了。”至于是怎么坏的,他不大想去回忆。
他从腰封里抽出一根小指般长的牛毛般细的银针。他的手很稳,他一手捏着银针,一手自然的曲起在自己的面前。姬冰雁也不由关注,却见月白面不改色的将银针钻进了自己指甲与皮肉相贴的地方。
他扎的非常精准,贴着指甲缝一点一点转进小指里,没出一滴血。从方思明的角度看,月白的指甲上只拱起一条细细的线。银针已经钻到指甲的尽头却还没有停下。
月白言道自己的指甲坏了,那么是他的指甲是假的,还是他的手指并不会疼了。似乎是后者,因为月白的表情太平静,都说十指连心,扎针之法在月白这里是医可在其他地方是刑,酷刑。
房间一时非常安静,落针可闻。方思明似乎觉得自己听见了银针在皮肉中刺耳的摩擦声。月白银针终于停下,他一挑,一整块指甲原本紧紧的粘合着他的手指,现在却倏然一松。方思明眼快伸手一接,同常人一般无二的指甲便落进了他的掌心。
“这些都是我做的,拿药水泡了指甲尖,自然便带了药性。”他开口说道,声音温和,言语淡漠。
他取下银针,一颗血珠自他的手指尖溢出,他取下银针,动了动无名指指道:“这个,是迷药。”
按照顺序他又动了动中指,“这个是见血封喉的□□。还有……”
方思明突然捏住他的小指,人的表情可以骗人,人的声音也可以强装平静,但人的身体是骗不了人的。月白的手在微不可见的颤抖,疼痛的颤抖。
月白抽了抽手,没抽动:“很丑陋,你莫看了。”
姬冰雁震惊于月白这神乎其技的一手,这样的医术他简直闻所未闻,从未听说过谁指甲被拔掉了还能按回去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在江湖中籍籍无名。并且方才他问,月白显然不愿多说,如今方思明一问他又大大方方的说出了。这样的保命手段对于月白这种一丝内力都没有一点武功都不会的人来说只能出奇制胜。依靠他人对自己的不防备才能有用。一旦他人知道了其中的秘密,那么就等同于成了废物,再无功用。
可方思明要知道,他便告诉他。甚至就算身边有其他人,也当即便告诉了他。没有说下一回,也没有半遮半掩的糊弄过去。他告诉他这个该怎么取下,他告诉他每一个指甲里的功用。就如同,兽类拔掉了自己的利爪。
有那么一瞬间,在方思明眼中渐渐清晰的月白又突然模糊了起来,他的周身又笼罩了一个又一个迷。有那么一刹那,方思明想要杀了姬冰雁与一点红,只有死人才能做到真正的闭嘴。
而最后他只是低下头,将月白的小指含进口中,近乎轻柔的吻去那些鲜血。
两个男人这么亲昵实在是瞎了姬冰雁的眼。他嘴角一抽,同一点红一般闭上了眼睛,当自己是个聋子是个瞎子。
方思明捻着月白纤细的指骨,他道:“如何……”
他顿了顿似是没有想到合适的词,“……粘回去?”
月白垂眸,他贴着方思明的身体,人体的温暖通过衣物传进骨血里。
“没带药,方公子帮我先收着吧。”
方思明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手指捏着月白裸露在外的鲜红的皮肉。
他从怀里取出药撒了上去,又抽出一块帕子正要按上去又停住了。再柔软的布也终究是布,都会磨着肉。
月白随手抽了过去缠了两道,口中贴着方思明的耳朵笑了一声:“楼中的人总说贱骨头的命都硬,哪那么金贵。”
方思明的手心握着月白的那一块小小的指甲,心头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下一刻又消失无踪,好像从不曾存在。唯一只留下一个念头,他该离开了。
月白所做所言已然超过了他的预料,也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底线。方思明人形的皮囊之下是丑恶的鬼怪,但他不能将月白也拖进深渊里来。他在月白身上得到的欲,确实对他有着诱惑力。但这已经不是一场交易了,而是一场感情的博弈。可方思明没有多余的爱给月白,他能给他的只有虚假的温柔与数不清的危险。
方思明是一个极其矛盾的人。他有着无数的秘密,他的骨头是打碎了温柔善良与天真之后又注入了黑暗罪恶与绝望的交杂体。对于方思明自己来说,他是一只恶鬼。但这只恶鬼却又会对一些人对一些事露出他独有的温柔。
比如此刻,他想要放弃欲,放过月白。
月白将性命放进他手中,这条性命太沉重,方思明不能背。
第13章 第十三章 罂粟 (四)
第十三章罂粟 (四)
姬冰雁见到两个少女扶着楚留香走进来,楚留香竟像是已奄奄一息的模样,他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冷冷道:“看来你对那位石夫人,倒真是卖力得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的想像力也如此丰富,只可惜你却想错了……”
话犹未了,双肘突然向外轻轻一撞。 那两个少女连惊呼都未发出,已倒了下去。
楚留香叹道:“抱歉得很,在下虽不愿恩将仇报,但为了逃命,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一点红和姬冰雁都已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姬冰雁失声道:“你……你那里来的力气?方才,呃……大夫碰你时解的。可我们也吃了解药,这还勉强有点气力。”
楚留香笑了笑,道:“好像是天生的。”
姬冰雁道:“但……但那迷香……”
楚留香笑道:“你当我真的也和你们一样,也被那见鬼的迷香迷晕过去了么?”
姬冰雁怔了怔,苦笑道:“不错,你自然是假装的,否则你又怎会比我们先晕过去,又比我们后醒过来?但石观音没回来时,你为何不逃走?”
楚留香悠悠道:“那时我还想见她一面哩!”
他嘴里虽这么说,但姬冰雁却已知道,那时也之所以不逃走,只为的是怕自己逃走后,害了他们。
楚留香又道:“现在我已将那位石观音气疯了,一个半时辰内,她绝不会出来,咱们要走,就得趁这个时候。”
他望着月白欲言又止,眼神示意他那解药问题。
月白大大方方伸出裹了帕子的左手,他点了点自己的拇指,道:“那药经过你的手,多则半日,少则一个时辰必然发作。一旦发作无药可解,便是她内力再高也躲不过。只是……你……”
楚留香正想问他如何,月白已经再一次取出银针,准备拔指甲了。方思明单手拦住了他:“小大夫,如何这般?”
月白比了比自己的手,道:“我的解药到底不是针对石观音的迷药的,只能大概解开且时间颇长。而□□共三个人的两量,解药却只有一个人的。这一套解药分别在三个指甲里,泡水里要出药效太慢了。我总不能一直让你舔着吧。”
最后一句他是对着楚留香说的。
姬冰雁与中原一点红挣扎着站起来,脚步虽轻浮但行走已不成问题了。
月白还是挑出了三个指甲给了楚留香,方思明撕了里衣才将他的手指一根根的包好。大漠里全是沙子,若是裸露在外血肉里都会沾满黄沙。
这是间石头屋子,有一缕情泉,自石壁上的虎口中流出来,两个□□着的少女,正在清泉下沐浴。
她们面貌虽不美,但结实的胴体,却充满着青春的魅力,正互相泼着水,格格的娇笑着。
忽然间,五个人闯了来 ,五个男人。
少女们瞪大眼睛,张大嘴,再也笑不出来,其中一人蹲下来用手掩自已的胸膛,另一人却去抢衣服。
楚留香微笑道:“姑娘们请放心,在下等都是正人君子,眼睛不会胡乱看的。”他的手一弹,那少女只觉半身麻木,刚拿起的衣服又掉了下来。
这少女连耳朵根子都红了,颤声道:“正人君子为何……为何不许人家穿衣服?”
楚留香柔声道:“这只因在下知道,一个人身子若是□□着时,就不大会说谎的。”
姬冰雁接道:“而且也一定不好意思出手。”
这少女咬着嘴唇,只有也蹲下来。
月白背对着他们,脸对着方思明的肩头,实在是不忍直视这帮人耍流氓。方思明眼前一片黑暗,月白的手将他的眼睛捂得严严实实,隐约嗅见有淡淡的药草清香混合着苦涩色的味道。
楚留香仰首望天,道:“现在我只想请问姑娘,石夫人将苏蓉蓉、李红袖、和宋甜儿三个人藏在什么地方了?” 那少女呆了呆,道:“三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了,”
楚留香叹道:“自然是女的。”
那少女咬着嘴唇,道:“我们夫人从来不会将女人藏起来的。”
另一少女道:“这里一共有五六十位姊妹,但都没有姓苏的。”
楚留香皱起了眉头,回首道:“你看她们说的可是真话?”
姬冰雁道:“女人在如此情况下,还能说谎的并不多。”
楚留香长叹道:“如此说来,她们的确是不在这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