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斋的主人做这珍物行当,多与豪门巨族打交道,消息自然无比灵通,他知道今日来的这位侯爷圣眷正浓,又因要置办贡品,必要寻些真正的上品,一开始就存了今日要让这金佛脱手的打算。
此时他见卫衍看不上,立即打叠起十二万分精神,舌灿莲花,说出了千种好万般妙,一定要让卫衍改变主意。
“侯爷,这里既然没有什么好东西,要不换一家?”跟在卫衍身边的赵石赵侍卫,见他被说得非常头痛,很体贴地开口帮他解围,顺便还冷冷瞟了那采石斋的主人一眼。
“不不不,既然侯爷看不上这金佛,鄙店还有很多珍藏,小的马上就带侯爷去看。”采石斋的主人被赵侍卫瞪了一眼后,擦了擦额头上看不见的冷汗,很识相地转了话头,带卫衍去看别的东西。
经过千挑万选,卫衍最后看中了一架屏风。这是一架单扇插屏,以紫檀木为骨,用玉石镶嵌出了一龙凤呈祥之图,算不上顶好,在行家眼里最多得个不过不失的评价,不过卫衍如今要的就是这不过不失的效果。
定下后,他看了看,又觉得差了点什么,便和那采石斋的主人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在这屏风上,用上好红珊瑚嵌上“万寿无疆”四个字。
采石斋做这一行当,店里面很有些能工巧匠,很快就议定了嵌哪里怎么嵌,用何种规格的红珊瑚镶嵌,到最后作价时才发现,整个屏风还没嵌这四个字所用的红珊瑚贵重。
和采石斋约好了十日后来取货,卫衍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又顺便各处逛了逛,才回府去。
卫衍如今虽已封侯,却依然住在父母的宅子里。
他的长兄卫泽在云城之战中骁勇善战军功赫赫,皇帝战后分封功臣的时候,封了个“忠义侯”的爵位,官拜参将,隶属西南大营,皇帝另赐了宅子开府建制。
卫衍这三年随驾在侧,主要职责是总领负责皇帝的安全防务,虽没有沙场杀敌之功,但夷国在战场上受挫后,屡派高手死士潜入云城吴园意图刺驾,妄图借皇帝的死亡来打击前方军心扭转战局。
皇帝的安全不容有失,他的责任也可谓是重中之重。
他率领的近卫营众人,曾多次挫败这些潜入的夷贼,皇帝论功行赏的时候,当然也少不了他们的份。
皇帝班师回朝后,近卫营随驾众人皆有丰厚封赏,卫衍更是因此被封“永宁侯”,升任近卫营副统领,母亲柳氏加封二品诰命夫人,另赐下财物无数。
皇帝对卫衍的封赏,不可谓不丰厚,奇怪的是,皇帝将卫衍封爵之后,却没有赐宅开府,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故意为之。卫家众人接了这道封赏的圣旨后,研究了很久,都没能摸清皇帝的意图。
若皇帝忘了,卫家自然可以自置宅子为卫衍开府,但是,若皇帝是故意为之的话,如果逆着皇帝的意思行事,恐怕就会大大的不好。
卫老侯爷如今虽已告老辞官,但是这爵位还是可传之子孙的,所以算上卫老侯爷的爵位,卫家如今一门三侯,其他子辈也各有官职,可谓荣宠至极致。
不过凡事未雨绸缪总是不嫌多,卫老侯爷对着这道有违常理的封赏旨意,思虑良久,最后决定一动不如一静,在没有摸清皇帝的意图之前,还是谨慎为好。
卫家如今这般势盛,虽然是皇帝多年来的有意栽培提拔,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怕就怕现在卫家如此势盛,会让皇帝有别的想法。而且长子年后还要去领军,军权不比其他的权力,很容易就会犯到皇帝的忌讳。
幼子虽然御前得宠,但是这恩宠的由来,却有着种种无法诉说的苦衷,再说幼子如今已过而立之年,这恩宠怕也是维持不了几天了。
卫老侯爷想到这里,便谆谆教诲家中诸人,从今往后行事须更加小心谨慎方可,凡事切忌招摇出头,韬光养晦才是长盛之策,当然府中的下人更是要严加管束,切不可让他们在外面用主家的名头惹事。
老父既然发了话,卫衍自然是老老实实地继续窝在父母的府里。
以卫衍的性子,家里万事都有人打理得好好的,能够舒舒服服地窝着也没什么不好的,再说实际上他在皇宫里面住的日子,比在家里还要多,所以就算皇帝没有赐宅开府,他也没多大的想法。
但是,其他人却不作如是想。封爵以后没有开府,总会让人有些别的想法,加上卫衍的听力又好,就让他听到了很多不想听到的话,再加上老父的教诲,以至于现在他给皇帝置办份贡品,也要小心翼翼。
这寿礼,厚了会遭非议,薄了要被指责,如何不过不失,就很考验他的能力了。
幸好这三年在外,好多事须自己打理,又在公事上独当一面历练了一番,让卫衍在人情世故方面,稍许有了些长进,好歹尽力将这事办了下来。
景帝回朝以后就被政事缠身,再加上在外的这几年,卫衍行事越发稳重,对着外人很有些干练的唬人模样,以至于过了好久,他才发现卫衍的异样。
毕竟,稳重和小心谨慎、循规蹈矩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若不是枕边人,若不是卫衍在他面前,还装不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派,他大概会被蒙蔽更久呢。
卫衍肯在外面稳重处事,行事前用他的稻草脑袋多考虑几遍再做,这样的好事景帝是很欢迎的。但是若卫衍在他面前也稳重起来,凡事要考虑再三才出口,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就怕一个不小心犯到了他的忌讳,这就让他极其不悦起来。
说实话在云城的那三年,他整日里殚精竭虑,筹谋军政,很是辛苦。不过当时外敌在前,云城里面又经常有夷贼闯入,卫衍忙于巡防守护,根本就没空和他闹些有的没的,偶尔闲下来也会乖乖陪在他的身边,虽然因为御驾在外,一切仪仗从简,很难做到严密隔离,亲热很不方便,再加上后来夷贼时不时要来捣乱,诸事更加繁忙,常常做到一半,因卫衍发现有人靠近而草草了事,但是景帝却觉得这日子过得比任何时候还要舒服。
可是,一回到京城,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不,比从前还不如。至少以前,卫衍不会在说话前,想了又想再开口,也不会明明满腹心事,却要装作没事的样子,对他防备顾忌到如今这个地步。
“卫衍,朕不是你肚中的蛔虫,猜不到你在想些什么。你有心事要对朕说,知道吗?”景帝想不出来他做了什么,要让卫衍忌惮到这个地步,实在是对这个样子的他非常无奈。对这个人打又舍不得,骂也舍不得,只能哄着他开口。
“臣没事。”卫衍往皇帝胸前靠了靠,努力想要搪塞过去。
他担心的事,怎能对皇帝明言?难道他要问皇帝,是否在忌惮他卫家权势过盛,所以才对他封爵以后没有开府之令吗?
这种问题,除非问的那人脑袋真的被驴踢了,否则的话,怎么都不会问出口来吧。
第六十九章 信任
卫衍那里问不出话来, 景帝只能自己想办法, 去查明他到底在担忧些什么。
其实早在“燕山听涛图”事件后, 景帝就在卫衍身边放了一群人, 派人过去的那日, 他就实打实地对卫衍明说了,是要让人看着他, 不准他胡乱行事, 所以但凡卫衍做了点什么事情,景帝总是会很快收到密报。
当下他把前段时间收到的密报, 拿出来全部翻了一遍。密报是从回京后重新开始的。云城那三年他们基本上都在一起, 没有汇报的必要。
卫衍回京后做的事情都琐碎无比,景帝拿着密报一桩桩琢磨过去,费了半日的功夫,始终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最后, 他的目光落在报告卫衍去采石斋的那一页上, 上面记录了卫衍那日在采石斋里, 先看了什么, 后看了什么,最后定下了什么。
卫衍最后定下的那架屏风,万寿节过后就摆在了昭仁殿里, 景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也就是此时他待的地方。虽然景帝私下曾对卫衍的品位表示了万分鄙夷, 但是这不影响他每每在披阅奏折的间隙, 抬头看到那架屏风时良好的心情。
“采石斋么?”景帝眯眼望着那架屏风, 手指在案面上敲了敲,沉吟起来。
他收到的有关卫衍的密报,都是那种一板一眼的行文格式,诸如何时何地何人发生何事,叙事不带任何感情描述,没有妄加猜测,亦没有拖泥带水的细枝末节。
这样的行文格式,好处是不会让观者有先入为主的观点,影响阅后的判断能力,坏处是无法从各方面预测行事人当时的心理活动,只能凭空想象。
总的来说,这些密报实在是简练到极点,仿佛多写一个字就有浪费公帑之嫌,景帝根据这些东西,根本无法弄明白卫衍当时这般挑来拣去,最后却挑了一个俗到不能再俗的屏风做寿礼的原因,只能寻来密报的撰写人,卫衍身边暗卫的总负责人,赵石赵侍卫来问个清楚。
赵石很快应召而来,开始事无巨细地回答皇帝的问话。
赵石任暗卫十多年,刚开始接到这道保护卫衍的圣谕的时候,还以为卫衍是一名须严密保护,同时又让皇帝很放心不下,须严加监视的宠臣。
虽然暗卫向来都是在暗中监视,这么光明正大地直接调到人身边看着还是第一次,但是他以为这不过是皇帝与卫衍两人,为了让彼此放心,表明绝对不会“君臣两相疑”的姿态,才会有这种暗卫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直接监视的场面,所以当时他并没有觉得有多大的奇怪。
至于后来,则完全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了。
赵石领命后,第一次上密折,按照的是暗卫一向的规矩行事。虽说按规定被监视人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都要上报,但实际上汇报的时候还是有取舍的,诸如卫衍早膳吃了什么,晚膳吃几碗饭,这般芝麻绿豆般的琐事,就根本没有上报的必要。结果皇帝接到密报后很不满意,很快就召见他去问话。
皇帝那次问话具体说了些什么,赵石已经记不清了,反正他们每次的对话,都会着眼在一些非常莫名其妙的地方。
按惯例很容易会遭皇帝忌讳的东西,诸如朝臣和谁谁谁往来甚密之类的东西,皇帝虽然也同样关心,但是皇帝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生活中的琐事,诸如卫衍饭有没有好好吃,汤药肯不肯好好用,有没有穿太多,会不会着凉,是不是在闹脾气之类的东西,才是皇帝最想知道的东西。
他的密折后来繁琐了几次,加上了皇帝很想知道的那些内容,但是皇帝并没有放过他,依然会定期召见他,继续拿那些绝对会让暗卫这个职位蒙羞的琐事来折磨他,偶尔还要让他去干些打家劫舍拦路抢人坑蒙拐骗的活,以至于最后他的密折越写越简练,反正不管他写得怎么详细,皇帝还是会召他去细问。
如此这般几次三番以后,赵石终于明白皇帝对卫衍真的很不放心,非常非常地不放心,不放心到需要调用最精锐的暗卫,去替他死死保护牢牢看着,就怕他行差踏错,不准他逾矩半步,顺便还要对他嘘寒问暖照顾得当。
每次被问完话以后,他都很想对皇帝直言。其一,卫衍不是无知幼童,该知道的那些事情他都是知道的,皇帝能不能不要不放心到这个地步。其二,他的本职工作是暗卫,真的不是替皇帝照料孩子的管家奴仆,这种明显是照看孩子的活,可不可以不要让他来做。
当然,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在皇帝面前乱说话,却不会有事的,通常来说只有他奉命看着的那一位,其他人在皇帝面前回话时,还是把话在脑子里过几遍再出口为好,直言不讳也罢,据理力争也罢,还是以皇帝能够接受的程度为佳,否则的话后果不用明说大家都知道。
所以这样的话,赵石只能在脑中转转,绝不敢说出口来,只能继续迥然地从事他这份暗卫兼管家奴仆的活,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被皇帝牵着鼻子走,越来越向后者靠拢。
此时,赵石不厌其烦地向皇帝描述了那日在采石斋中发生的种种细节后,很淡然地漠视着问话又向无聊的方向滑去。
“赵石,你说,卫衍他最近心事重重,到底是为了何事?”终于,景帝觉得琐事问得差不多了,又重新回到原先的话题。
这个问题如果本着臣子的身份,其实很好回答。卫家此时如此小心行事,连带着卫衍在皇帝面前也谨慎起来,不过是古往今来所有的功臣良将都不能摆脱的担忧,怕就怕功高震主以至于结局叵测而已。
大凡贴心的臣子,处在卫家如今的声势,大多会低调行事,主动让皇帝释疑,卫衍如今的行为其实非常正常。
不过,皇帝显然要的并不是这样的答案。皇帝自己可以对卫衍行诛心之论,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来为难他,但是皇帝是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诱导他对卫衍的行为得出不好的看法的,所以这个问题一时为难住了赵石。
“臣猜想,侯爷或许是对臣在他身边管头管脚有些不满?”皇帝问了,不回答又不行,赵石只能小心翼翼地挑了一个与事实有些偏差,但细究起来又有些关联的答案来回话。
卫衍封侯以后,赵石等人明面上已经转为永宁侯的属官,当然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们真正的主人是皇帝陛下。卫衍表面上从来没有对他们的存在表示过不满,但是正常人都应该对这样的严密监视有些想法的,若卫衍心里一点反弹的情绪都没有,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能有什么不满?朕不过是对他行事不放心,所以才会着你们去守着他。”景帝这话很顺溜地说了出来,回过神来他仔细想了想,才发现问题就出在这个“不放心”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