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卫衍两重身份纠葛在一起,使得这“不放心”三字也有了两种解释。他自己觉得这不放心只是在表达他对卫衍的关心,但是在卫衍那里,这不放心,却极有可能被他理解为是君王对他的不信任。
他以前没有派暗卫随时守着卫衍也是这个原因,就是怕被他发现后,让他生出这份不被信任的感觉,后来实在是放心不下,怕他胡乱行事惹来麻烦,才会直接调了人守着他,并且和他说了个明明白白为何要这么做。卫衍当时虽然不是很愿意,但最后还是乖乖接受下来了,为什么到现在才会觉得这是对他的不信任?
“他的反应是不是太慢了一点?”景帝很无奈,调赵石他们到卫衍身边整整四年,卫衍现在才有这些想法,神经真的是粗到了一定程度。
不过景帝很快想到,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卫衍的身份,卫家的声势都没有到如今的地步,自然不需要过于担心他的信任问题,而现在,这份信任却变得非常重要了。
君臣两相疑已经是麻烦事,还要加上他们之间的关系,让这份信任更加复杂,这麻烦就不是一点半点了。
景帝屏退了赵石,开始头痛起来,他考虑着要不要撤回赵石等人,来表明他对卫衍是绝对的信任,不过他仔细想过之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比起卫衍的安全来,很明显他的不满只是小事,若撤回人以后,出了什么事,他才会真的后悔莫及。
这么斟酌来斟酌去,景帝回到寝宫的时候,已经华灯高照了。
卫衍并没有候着他,而是早早上榻了。
景帝站在榻前,看着榻上那个用被子把自己牢牢裹成一团,明显是在装睡的人,笑了起来。
他最近是有些索取过度。不过谁叫卫衍有心事却不肯对他说,自然需要用身体好好拷问拷问他。当下他也不多话,伸出手去,将人剥茧子一样从被子里面剥出来,压在身下细细温存。
被皇帝这么一闹,卫衍想装睡都装不下去了,只好睁开眼睛,老老实实地抱住身上男子精壮而有力的腰,由着他亲吻。
皇帝刚刚过了二十四岁的生辰,正是最年富力强的年纪,在那事上便有些无节制了点。不过卫衍这些年早就习惯了他在榻上的种种手段,虽然每次都会被他折腾得够呛,以至于为了能让他早点罢手,经常早早讨饶,但事后其实也没有多大的损伤。
此时,自然如往常一般,由着皇帝胡闹了一阵,直到皇帝满意才罢手。
“卫衍,你不信朕吗?朕这么多年的苦心,你真的不能明白?朕绝对不是对你放心不下,才会让赵石待在你身边的。不对,朕是对你放心不下,但决不是那个放心不下,你能明白的是不是?”
卫衍正在昏昏欲睡的时候,听到头顶传来皇帝的声音,永远都是从容万分的皇帝,此时的声音中充满了不甘和无奈。
“臣明白的。”皇帝的话虽然很混乱,但是卫衍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么多年在皇帝身边,虽然好像很多时候,他已经把皇帝所有的宠爱都视作了理所当然,但是他还是能够明白皇帝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对他啰里啰嗦诸事管头管脚后面的种种苦心的,“这事和赵侍卫无关,陛下想到哪里去了?”
虽然赵侍卫是皇帝的人,虽然赵侍卫每次一板一眼起来,都让他很头痛,虽然赵侍卫从来不啰嗦,但是若被他盯着,卫衍那些这个少喝一点,那个少吃一点的小动作,再也不敢多做,虽然赵侍卫每次为他做事前,都要说“属下只是奉皇命行事”,但是赵侍卫对他的一片赤诚之心,却是勿庸置疑的。
这一点,卫衍从不怀疑。况且,他是绝不会做让皇帝那个放心不下的事的,就算皇帝真的放心不下,要着人看着他,他也不在意的。
“既然不是赵石的事,你现在这个样子,又是为了什么事?”景帝更加不解了。
“这个……那个……”卫衍张口结舌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景帝拉过他的脑袋,亲了又亲,哄他:“乖,和朕说说,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这个……臣听说封爵以后……那个……一般都会开府的……”卫衍被皇帝亲得有些昏头昏脑,明明知道这些话不该说,还是说了出来。
“这个啊……那个……”这次,轮到景帝结巴起来了。
诚如卫衍所言,封爵开府是惯例,其他人封爵以后,若没有自己的府第,景帝都赐宅了,唯独在卫衍这里故意没提。因为卫衍开府以后,永宁侯府没有女主人岂不是很奇怪,景帝很怕赐宅开府以后,卫家会重提卫衍的婚事,索性就直接压下了这事。
这样的缘由,自然不能对卫衍明言,这个话题顿时让景帝有些汗颜起来。
景帝还在思忖着,到底要用连年征战国库空虚无宅可赏这样的理由,还是要用别的理由搪塞过去,却听到卫衍又说道:
“臣这么说,并不是在向陛下讨赏赐,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而已。”
很明显,卫衍对刚才说了那些话在后悔不已。
“朕知道。其实朕圣旨里面没提,是因为朕觉得现成的宅子都不够好,打算新起一座宅子给你做府第,最近有些事多,忘了和你提起。”受卫衍的话启发,景帝终于想好该怎么对付这个问题了。
既然不可能永远没有永宁侯府,那么就新建一座侯府好了。一座新宅子,从选址到建造再到里面的布置,没有几年功夫是完不成的,这样的话,卫家那里能交代过去,卫衍也能安下心来,其他觉得奇怪的人,也不会再觉得奇怪,可谓是一举数得。
“陛下不需要这么做,臣家里可以自置宅子。”卫衍没有想到,皇帝竟然是存着这样的心思,顿时觉得他们先前那样揣测皇帝的用意,非常对不住他,同时心里也有些感动。
“胡说,你的府第怎么能马虎!等过两日朕闲下来了,朕就和你一起来选址。”此时,景帝见卫衍神情中有了感激之意,对自己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这个主意,更是感到非常满意。
第七十章 冤案
景帝那夜随口道来要为卫衍新建一座永宁侯府, 实际上不能算是哄骗他的谎话, 第二日内务府就接到了筹建新侯府的旨意。
不过, 因为景帝的吹毛求疵, 导致这件事情的进展非常缓慢, 整整三个月的时间过去,单单是选址还没能定下来, 其他的事就更不用提了。
卫衍一开始对这事很有兴致, 认真地和皇帝讨论他的新府邸到底要座落在哪里为好,还在皇帝的撺掇下于公事闲暇之余, 陪皇帝一起溜出宫去实地考察, 不过接下来在被皇帝因这个理由否决,那个理由推翻多次后,他的热情迅速减退,过了三个月, 他基本上什么意见都没了, 只求皇帝能早早做出决定, 至少先把地方定下来, 好歹能让他看见一丝动土开工的可能。
整个春天,君臣二人就在有关新侯府的种种设想中渡过,日子于他们二人, 始终是优哉游哉着缓缓过去。
天熙七年的春末对很多人来说是灾难的开始。
春末,朝廷收到消息, 说荆州有幽王余孽作乱。
这场动乱其实波及的范围并不广, 因发现得早, 动乱爆发地官府反应迅速,很快就调军镇压了下来。但是这场动乱的后果却影响深远,在随后的几年,陆续有朝臣被牵连,最后砍下的脑袋,或许并不比“逆王案”风波初始少多少。
此事首当其冲的就是荆州知州。幽王余孽在荆州隐藏了数年,招兵买马,收拢人心,犯上作乱,荆州知州事前没有察觉一丝异样,事后又没能将逆贼一网打尽收拾干净,怎么样都逃脱不了被朝廷治个玩忽职守之罪。而知州以下的官员,也因种种原因,很快就被牵连进来。
虽然这桩案子闹得动静挺大的,但是与卫衍,与卫家并没有多大的关系,所以卫衍的日子还是如往常那般,琐碎而平淡地一日日过下去。
那年入秋以后,卫衍又一次被皇帝赶到了西山行宫静养。
卫衍现在领的已经不是闲职,若是像以前那般动辄消失个数月,他下面的那些人怕是会乱套,所以他坚决不同意皇帝的做法。他好说歹说之下,皇帝最后终于让步,让他去住上十天半月意思意思就算数。
卫衍是在西山行宫见到方明生的。
方明生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只是荆州合丰府垅安县的一名清贫书生。一介布衣,想要进入皇家禁地,接近堂堂永宁侯并不是易事,但是有卫家子侄相陪的时候,这事就变得容易了。
在见过方明生的那一夜,卫衍彻夜没有合眼。第二日,他就回到了京城。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景帝见到他时有些讶意,按他们原先说定的,卫衍至少还要在西山行宫住上十来日,才会回来,他有些不明白,卫衍为何突然回京了,“难道说想朕了?”
皇帝这么说的时候,声音里面有着淡淡的调笑味道。
“臣收到一份万民请愿书,呈来给陛下过目。”卫衍却没有笑,只是恭敬地呈上了一份锦帛。
景帝对着跪在下面,将手上的锦帛高举过头的人,无奈地摇头叹息。这么多年过去,卫衍始终不解风情,也不懂他的心意,实在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只能起身走到卫衍跟前,将他手里的锦帛接了过来,顺手将他扶了起来。
“拿来给朕吧。你回来了也好,内务府刚送来了新府邸的图样,快过来和朕一起参详参详。”很快,两人的话题被景帝诱导着开始围绕着新府邸打转。
第二日,卫衍下差回宫后,问起那份万民书的事,景帝回答他“在看”。
第三日,卫衍又问起,景帝回答他“还在看”。
……
第不知道多少日过去,卫衍再问,景帝终于回答他“看过了”,然后再也没有下文,转而又用别的话题扯开去。
“陛下。”卫衍没有想到,什么都不做,就是皇帝看完那份万民书后的决定,他在皇帝面前长跪不起,“臣恳请陛下,下旨彻查此事。”
“卫衍,此事与你,与你卫家并无多大干系,你将它呈到朕面前,就是尽力了,何必要追着这事不放。”那份万民请愿书上的案子,由荆州上报刑部审核,大理寺复核,最后呈到景帝案前御批裁决,早已成定局。
景帝就算现在知道了这里面有冤屈,也不想再重提此事,真要彻查下去,经手此案的一连串官员,恐怕都会有些麻烦。
“朕一直以为你讨厌他,才将他远远打发了,没想到你竟然会为了他要和朕闹。”景帝没法让卫衍起来,只好蹲在他面前,和他好好说话,“听朕的话,这事你已经尽到力了,不要再管了。”
这桩案子其实一开始只是一桩小小的渎职案。此案的案犯是荆州合丰府垅安县知县孙柯。孙柯是天熙二年的状元,本来很得景帝赏识,新科及第后就调任中书门下参议,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后来不知何故,景帝看他越来越不顺眼,终有一日寻了个由头,将他远远外放了才算了事。
当年春风得意的中书门下舍人,就这么被打发到了荆州最南端的某个小县城任县官。这位孙状元的人生,在经过这样的大起大落以后,倒没有就此颓废下去,而是在痛定思痛以后,开始在那个贫瘠的小县城,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做起了父母官。
在他的精心治理下,这个每年都要伸手向朝廷要救济的小县城,很快富庶起来,也算当得起“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评价。
只是,因为多年前的某个缘由,吏部的那些官员又很会揣摩圣意,他虽然年年绩效评定都为优,却始终升迁无望。三年之后又三年,他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也就绝了升迁的念头,安心在他任职的那个小县城捣腾。
但是为官这种事情,大多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你若太好岂不是显得别人很不好,所以孙县官虽然清廉勤政之名显赫,却很是被合丰府属下的其他同僚排挤。
五月,幽王余孽刚被平定,孙柯就被人参了个渎职之罪。因参本上隐约提到幽王余孽是由垅安县脱逃,隐入深山密林无法再追寻,借着朝廷彻查幽王余孽的东风,这桩渎职案的审定速度异常迅速,没几日就由合丰府判下,报荆州知州府,然后经刑部大理寺复核,最后呈到景帝案前,御批秋后处决。
官场上的水很深很深,稍有不慎就会溺水而亡。但是百姓心头却自有他们的一杆秤,他们才不管这里面的无数利益纠葛,对于他们来说,孙柯清廉勤政,爱民如子,真正当得起“父母官”一词。
孙柯含冤入狱后,垅安县的民众就自发上合丰府为他鸣冤。后来此案判下后一路北上,很快到达御前,垅安县那几个被万民委托,替孙柯鸣冤的书生也一路北行,他们在刑部大理寺受挫后,就起了要把这状告到御前的打算。
平民百姓要把状告到御前根本就不可能,他们还没靠近宫门,就会被守卫宫门的将兵驱赶开来,后来经过种种磨难,由人指点,才辗转着寻到卫衍跟前,恳求他将这万民书代呈御前。
卫衍何尝不知道这里面牵连众多,这案子一审再审,最后能到御前,私下必然有无数猫腻,只是在看到那份累累血手印的万民书后,他考虑整夜还是无法置身事外。他的良知不允许他无视这样的冤屈,若今日他当作没有这回事,他日他必定会后悔。
“陛下,臣以为,为君者,当宽厚仁慈爱民如子,心如明镜公正明理不偏不倚。”卫衍不能允许自己置身事外,同样无法忍受皇帝竟然有将错就错,一错到底的打算,他将头抵在地上,再次恳求,“臣恳请陛下,下旨彻查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