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凌云不置可否。
燕辰见状,倾身站起:“那我们便不打扰大师礼佛了,告辞。”
无禅起身合十相送:“二位请。”
山间昨夜又落了薄薄一层新雪,行于其间,细细的风一拂,落雪窸窣,止不住的冷香沁心入鼻。
“昨日,我在玲珑街上遇见了四皇子。”
山寺晨钟乍起,随之荡漾而起的声波,引得落雪纷飞,卷起枝头乱颤,远远望去,恍如花影零乱,芳菲正盛,分明是寒冬腊月却恰似人间四月天一般。
庄严的钟声自东方钟台处回荡开来,而后慢悠悠地遍及整个护国寺,西南北三方相继鸣钟迎合。阵阵晨钟,孜孜不倦地鸣响着,似是要唤醒整座都无相山。
礼佛完毕的姚凌云和燕辰信步而走。
山道幽折,一路分枝拂叶,虽是清冷,却也雅致。
燕辰闻言,挑了挑眉,重复问道:“阿煦?”
姚凌云点了点头,复又“嗯”了一声,他向来怕冷,此刻他全身上上下下都缩在厚实的毛绒披风里面了,行走时略略慢了燕辰几步,跟在他的身后,让他为自己挡风。
燕辰顿步回身,便看到身后闲极无聊,正一步一步,仔仔细细地踩着他踏过的脚印前行的姚凌云,一个没刹住直接撞了上来,因为冲劲,姚凌云退后了两步,雪地上,本仅有一人走过的痕迹顿时被打乱了。
看着自己多踏出的这几步,姚凌云颇有些可惜地扬了扬眉。
燕辰摇头笑笑,问了一句:“没起争执吗?”
姚凌云很是不满的看了燕辰一眼,出言抱怨:“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燕辰抬手为他整了整衣衫,而后牵起他置于身侧的手,二人并肩,再度向前走去。
“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姚凌云任他牵着,步履踏过并不厚实的雪地,在身后留下一个个浅浅脚印。
“哦?那你不妨说说看啊。”
护国寺的梅林就在前方不远,细细的风一拂过,寒梅冷香随风迎面而来。
“你这人啊,长着一副聪明脸,但实际上挺笨的,天冷了也不知道加衣,总要人提醒才行。看着大度,但其实异常的小心眼,谁若得罪了你,你便记他好久好久。”燕煦边走边侧目看着姚凌云,见人一脸不高兴,笑了下,继续道,“看似复杂,心底九曲十八弯的,但其实特别容易读懂,既纯粹又坦然,没什么多余伪装,而且啊,还特别容易心软。”
说道最后燕辰话音里的笑意挡也挡不住地溢了出来。
姚凌云本想给他来个下马威,可见了对方的笑容,再大的火气也不免偃旗息鼓,嘴唇微微动了动,很轻地说道:“难道你就不心软吗?”
闻言,燕辰平静的脸上有微澜扬起,含笑的眼眸也随之沉了下来,良久,他摇了摇头:“我不能心软。”顿了顿,又笑了笑,“但有你替我心软就够了。”
姚凌云自然明白对方所指为何,他们心意相通,很多话根本无需情摊的太开。
这样的燕辰让姚凌云有些心疼,他心下叹息,可嘴上却依旧跟玩闹似得揶揄道:“看来你对心软的人很有好感嘛。”
燕辰颔首:“心软可让人恪守底线,是很好的一种品质。”
说话间二人已至梅林。
红艳的冬梅怒放在雪白的冬日里,四目过处,落梅如雪,又冷又艳。倏忽有阵风吹过,片片红梅离枝乱舞,被洒得漫天席地。
落梅如雪。
燕辰注视梅林,说道:“这里的梅花,虽不及皇宫的齐整,却更为自然随性,杂枝乱叶,自由生长,反而更是艳丽。”
姚凌同样注视眼前梅花。
距离他们几步开外的一株梅树上,已整整堆积了半尺有余的积雪,压得那一树梅枝都仿佛不堪重负了一般,然那一树寒梅却依旧绽放着,在积雪没有覆盖住的地方迎风怒放,在积雪覆盖之下的地方生机勃发。
姚凌云笑了,转身正对着燕辰,郑重说道:“好,你无法顾及的方面,我会一直替你守着。”抬手掰过他的脸,一字一字道,“阿辰,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你心中的那条底线,我相信它永远都不会消失。”
音浅,庄重,姚凌云低沉的嗓音划过燕辰的耳畔,话音寄风而去,可这一腔许诺却停在了燕辰的耳中,沉入心底。
燕辰看着姚凌,点头。
“嗯。”
相国寺梅林的正中央,建有一座四角玲珑亭,置以雅客赏梅之用。
燃着的红泥小火炉上,是一只通体泛黑的暗纹酒壶,两只白玉杯摆在桌案上,燕辰与姚凌云身下坐着的石凳上也被人细致的摆上了毛绒绒的坐垫。
二人面对而坐,燕辰抬腕斟酒,滚烫的黄酒堪堪被禁锢杯中。
燕辰看向姚凌云,举手示意:“先喝杯黄酒,暖暖身。”
姚凌云点点头,可拿起酒杯后,却并不急着喝了,滚烫的酒液透过玉杯暖进了手掌心里,令他有些舍不得喝。
燕辰失笑:“喝完这杯,我还能不给你再倒啊?”
姚凌云熟练地露出一个那也未必的表情,漫然说道:“那可不一定。”
话虽如此,可他还是一口饮下杯中酒水。
温过的黄酒,度数不高,入口醇厚,姚凌云饮后舒适地微微眯起了眼。
燕辰为他再满上一杯,让他握着:“你对四弟近日的表现很介意。”
姚凌云还是眯着眼,懒洋洋地:“有些话就是我不说,你也明白不是吗?”顿了顿,姚凌云敛去了面上笑意,“此时在看西征封赏事件,是谁在背后拨弄风云,已然不难猜想。”
燕辰想起几日前他与燕煦的一番交谈,放下酒壶的动作不由顿了一顿,虽面色如常,可眼里的失落却掩也掩不住:“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姚凌云拿着杯子看着燕辰,他深知有些事他无法插手,尤其是属于他们兄弟之间的纠葛。在人的一生中,每一个重要的人都占据着一个相应的重要位置,他所处的位置和燕煦所处的位置在燕辰心里的分量并不相同,但同样重要,所以他没有办法对燕辰说,兄弟,既已分道扬镳那便各行其道,反正你还有我。
他不能这样说。
静默良久,姚凌云道:“也许根本无需理由,正如你上回所说的,同样生在帝王之家,你和二殿下都可以放手一搏,四殿下又为何不可呢?”
燕辰怔了怔,霎时神色驳杂,眼中似有百味纠缠:“他终归与我们不一样啊。”
他说得很轻,以至姚凌云一时没听清,不明所以,下意识的嗯了一声,不解的视线随之落在燕辰身上。
燕辰知道自己多言了,有些事目前他还不能告诉姚凌云,便不再多言,只对姚凌云摇了摇头,示意人不要深究。
姚凌云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转开话题:“这些都还只是我们的猜测,嗯,总之先防备着吧,总不会错。”
燕辰点头:“我懂。”
话毕,燕辰看了看姚凌云手中的酒杯,又道:“酒要冷了。”
姚凌云低头一看,微微努嘴,而后抬手,将酒杯递至燕辰面前,振振有词:“你喝。”
他皱着眉,用陈述直白的口气说出了这句话,但听到燕辰的耳中却与撒娇无异,燕辰不由露出一点笑意,低下头,就着对方的手将酒饮下,又给人满上一杯,让他握着。
“你啊,越来越怕冷了。”
怕冷有什么不好?你更照顾我了不是吗?姚凌云心中窃喜,坦坦荡荡。
二人又静坐了会,燕辰突然说道:“年关将至,几日前我收到传书,今年三妹会返回宫中过年。”
“三公主?”姚凌云眼神一亮,笑了起来,“哈,那齐太医之后的日子是有的头疼了。”
燕辰失笑:“你这一副看好戏模样对得起自己的棋友吗?”
姚凌云眨了眨眼,很是无辜:“将自己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话一向是好友的名言,现今反用回他身上,正好正好。”
语气里的无赖劲被他说的理直气壮,燕辰无奈摇头。
“如齐太医这般的能人异士世间已是少有。”
姚凌云点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说的真是他这样的人。”
“这些年父皇的身体也多亏有他了。”略一停顿,燕辰笑道,“说来这还得多谢你。”
姚凌云含笑摇头:“好友他虽然总说,他是因为输给我,再加上宫中的稀世珍材才会选择留下,但你我皆知,他会留下来是因为陛下。”
姚凌云转动着手中茶杯,面对着燕辰,开口的语气虽一如方才,慵懒散漫,却难掩其中钦佩之意,“像启陛下这样人,这世间谁人不服?”
燕辰同样感慨,赞叹道:“那是一条与我们以后所走的,完全不同的道路。”
姚凌云一笑:“陛下所行之道,如同海水,容纳百川,故而成其大势,江河不择细流,一同奔赴向前,成就生生不息之态。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维持住这个大势,适时修理河道,以免旁道滋生,河水分流,主道干涸。”
燕辰面含怀念,道:“幼时父皇时常会跟我说,他和当初平定天下的那群开国功臣都仅仅只是兵刃而已,就算可以踏平中原,但对于一个需要长久治安的国家而言,仅仅如此是不够的,一个家国的长久兴衰需要靠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才能很好地维持下去。”
燕辰的容颜本就清俊,此时动了情,染上意,眉间眼底流光溢彩,夺人眼球。
姚凌云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燕辰坦然任看。
如果以前有人告诉姚凌云,说他会在将来的某一日因为燕辰的态度而脸红,姚凌云定然嗤之以鼻,可是眼下,他感觉到自己的面颊正在慢慢发热,且大有燎原之势。
姚凌云轻咳了一声,移开视线,一本正经地感叹道:“陛下真知灼见,无论是文治武功,还是远见眼界,我等皆望成莫及。”
燕辰也不戳破他,只含笑摇头道:“父皇不会高兴你这样说的。”
姚凌云咂了咂舌,举杯:“我错了,自罚一杯哦。”
话毕,捧着温度降下的酒杯,仰头一口饮下。
“你慢点儿。”
☆、公主比剑
清晨,又开始下雪了,六菱形的雪花洋洋洒洒,从空中飘落而下。
四皇子府。
东楼暖阁,门户大开,燕煦正微眯眼,看着面前纸张上的“失德”“事成”几字随着火光跳动而化为灰烬。
所谓民心,还真是这世上最不牢靠的东西,轻一拨弄,翻天覆地。
哈。
也对,时势所趋,这世间又何来一层不变的东西?
屋外有寒风轻卷入内,静静带起纸张焚毁后所化作的灰烬,轻卷出窗,往皇宫方向轻驰而去,却未能越过王府的高墙,便被风吹散殆尽。
而燕煦脑中,也不由得回想起几日前,朝会过后。他同燕辰的一番寒暄。
“如今南方诸事底定,辛苦了这么一阵,接下来总算可以喘口气了。”说这话时的燕煦眉眼舒展,面含浅笑,带着种稚气未脱的成熟一瞬不瞬地侧头看着燕辰。
“这阵子确实辛苦你了。”燕辰抬目回看,笑道,“经此一役,你能体会民苦,为此奋发向上,正视自己的责任,大哥甚是宽慰。”
关于自己最近的一系列与以往完全不同的行事措举,大刀阔斧,崭露头角,早在朝中引起动荡,母妃和舅舅曾数次派人敲打,他不信燕辰对此毫不知情。
有的问题不该问,也没有必要问,可看着这样的,一如既往的,对他的态度毫无变化的燕辰,燕煦忍不住就问出了最不该问的问题。
“我此番作为,所有的朝臣都在猜测我是否也有意皇权之争,大哥就你不好奇吗?”
燕辰没料对方会突然有此一问,一时有些怔住。
燕煦仍旧看着燕辰,今日他定要得到这个答案来缓解他内心的矛盾。
一方面,他不想让燕辰对自己有所介怀,即便他踏进了这场皇权之争,他也依旧期寄自己和燕辰之间能毫无芥蒂。可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燕辰真的不介意,因为毫不介怀背后所代表的不一定只是宽容,也有可能是不屑。
两种完全不同的想法,在燕煦的内心深处交织蔓延,搅得他不得安宁。
沉默许久,燕辰前跨一步,抬手在燕煦肩上拍了一拍,说道:“你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便可,不用在乎他人如何作想。”
燕煦闻言,心跳陡然漏了一拍,燕辰如此不温不火的态度于他而言才是最致命的,因为他根本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强行压下心中所想,燕煦嘴上扬,笑了,轻笑出声,他的声音温和、柔雅,但终究还是因压不住内心的颤动,而平添了一分苦涩。
“就知道大哥你对我最好,最向着我了。”
燕辰见状,一声叹息,再道:“阿煦,如果不想笑,你可以不用笑。”
“大哥你说什么呢?你这么信任我,我可高兴了,我这么高兴,又怎能不想笑。”当一个人的伪装成为一种习惯,那他心中的想法与表现出的状态已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
燕辰一时无言,很快二,属于人独处的时间便被到来的官员所打断。
从回忆中回神的燕煦起身,缓步踱至窗边,他凭栏站立望向皇城方向,寒风索索,满园残雪未消,忽而。燕煦嘴角微扬,笑了起来。他这一笑,顿时满院生辉熠熠,经白雪笼罩而显木讷沉沉的庭院仿佛在这瞬间活了过来,分明是漫天风雪飘荡,可此时观来,愣是生出了些许春风柳絮飞飞扬扬的诗情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