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辰叹息:“因为绮妃之故,二弟一直是与父皇关系最疏远的皇子。”
姚凌云却持怀疑态度:“可我却不这样想,我认为二殿下与陛下的疏远,原因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娘娘之死,这其中定还有其他因由。”
“哦?”燕辰挑眉,示意对方继续。
“以陛下的个性,他对二殿下的态度,你不觉得有异吗?”
“因过往之事,父皇不知如何相处,这不奇怪。”顿了顿,燕辰再道,“这世上,谁无心结,个中滋味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明了。”
姚凌云倒了杯茶,茶杯在手,褐色的茶水随着他踏出的脚步在白玉杯中泛起小小的涟漪。
“可陛下是何等人物,即便当年有错,误了娘娘的生死,事后也不该是逃避畏惧之人,更遑论是在事件过后即刻将二皇子送去江南,此后更是整整八年不曾召见一面。”
“这事少时我曾问过父皇。”
“那陛下是如何说的?”
燕辰抬手接过姚凌云递来的茶水,脸上露出了些遥远的追忆神情,嘴角微微上扬,可眼底却落着不平静的暗潮,待姚凌云仔细一看,对方已垂下眼帘,将多余的情绪掩饰的干干净净。
“父皇只字为提,只说若无来处,天下之大,何处都是归路。”
姚凌云不解其中深意,不由皱眉。
杯中茶水饮尽,燕辰手腕一动,茶盏在半空划过一道圆弧,被稳稳当当地放在桌面上:“如今想来,关于父皇对二弟的态度,确实有待深究,你之所言的也不无道理。”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姚凌云牵了牵嘴角,道,“各中隐情我们暂且压下不论,但二殿下此番作为,其意图不难想象。”
但真的仅仅只是如此而已吗,姚凌云仍有怀疑。
燕辰沉吟半晌,许久才叹道:“许是二弟尚有其他难言之隐。”
话虽如此说,但就连燕辰自己也难以说服自己。
姚凌云侧目看着燕辰,看他微敛的眼睑,看他在瞬息间流露而出虚弱无奈,心中默默一叹。
“你啊,凡事都往好处想,这是仁义,是好事,但仁,也不能太过,一昧如此,等同退让,需要知人心难测,而今你还只是监国,一旦登上大位,如此想法,轻则害己,重则误国。”
“我明白,最坏的打算,我心里有底。”
燕辰很清楚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缺点,他从不掩饰,也会事先就此做下该有的防范,因此他的这些念头从来只在一个人的面前表露。
“此地只有你我。”
姚凌云闻言轻笑了下,对燕辰这种难得的,不动声色的小抗议包容至极:“嗯。”
二人相对而笑,一会儿,燕辰开口说道:“这样的流言若放任不管,不仅有损父皇声誉,更会降低朝廷威信。”
姚凌云亦作此想,二人再度对视,此时面上都已没了笑意,只有郑重,姚凌云上前跪下:“臣请南下。”
“准奏。”
燕辰扶起他:“此事干系重大,尤其是当此之时爆出,若一个处理不好,极有可能造成民心动荡,我本也意属由你前去,但身负钦差之责不好打探。”
停顿了会,燕辰再道:“你与彦清秘密前往,务必弄清事情源头,明面上我再下旨让赵大人前往巡视灾后督造之事。”
姚凌云一一应下,沉吟片刻,斟酌着开口问道:“那,若其实是二殿下那边……”
燕辰顿住,他的眼珠是难得一见的纯黑,平稳无波,黑色吸光,他的眼睛尤甚,略显昏暗的光线悄无声息地流淌进去,他身上那股锐利还没来及被人察觉,便已被置换成别的东西:“他对父皇虽存有怨言,但我相信此事绝非他所策划。”
燕辰张了张嘴,剩下的话,他尚未开口,姚凌云便已接上,替他讲出口来。
“可他并没上报,根据暗卫传回的消息,也并未采取实际行动,而是放任不管,一个身处现场的皇室中人在此时选择袖手旁观,与民众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姚凌云沉痛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不够没写完,明天更下。
☆、南下(下)
当夜。
相府。
当姚凌云整理好行装,已是明月在梢之时。
跨出房门的姚凌云,沿着府内的青石路向姚孟轩的院子走去。
一路上,青灰砖所建造的房屋上堆积着点点残雪,于月色下散着莹莹白光,梅树疏朗,修竹苍绿,甚为雅致。
而此时,姚孟轩正在院中赏月。
他着一袭月白常服不染凡尘,负手再背,正抬头望月,眉舒目朗沉静如水,皎洁的月光轻轻笼罩在他的眉目之间,细碎的脚步声传至,姚孟轩闻声回首,见是姚凌云,毫不意外道:“都整理好了?”
姚凌云点头,执手作揖:“特来拜别父亲。”
“嗯,一切小心。”
“是的父亲。”顿了顿,姚凌云迟疑道:“父亲,南平之事……”
姚孟轩闻言,身体兀然一僵,内心深处难以压制的愤恨感顿时涌起。大悲大愤之间,他浑身的血液流速反而变得慢了,指尖一片冰凉,过了许久,才慢慢地缓了过来,启口出声道:“当年,我与他,与燕骁,是最好的朋友,我们秉烛夜话,关系融洽亲密,就如同现在的你和殿下一样,形影不离,壮志一同。”
夜风带来几片云彩,遮得月色忽隐忽现,姚孟轩注视着这样的夜色,再此开口,他出口的声音很低很低,就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嘶嘶声一般。
“初见时,我们便许下了扫清乱世,荡平天下的誓言,那时候我们做什么都在一起,我当时总以为那会是一辈子的事,但事实总不尽如人意,而今,早已不复当初。”
姚凌云没有说话,那是他没有经历过的人生,他能感同,却无能身受,所以他无权置喙。这世上的每一种经历都是独一无二的,比起安慰,敬畏、尊重更加难能可贵,故而姚凌云未置一词,就这么看着姚孟轩,静静聆听。
“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仿佛是上辈子之事一般,久到我都快忘记了。”
姚孟轩的视线飘远,凝视着远处的某一点:“后来我们分道扬镳,曾经一度我打算杀了他。”
“可最终我还是没能做到。”
到底是下不了手,还是没有能力,姚孟轩不想深究。
只有将生死看得太过轻易的人,才会将残杀同族视为理所当然,可姚孟轩不是,他一直是最懂得尊重生命的人。
长久压抑的心事突然涌上心头,情绪无从排解,姚孟轩感觉有一团热火在他的体内燃烧,焦灼着他的理智。
自南平大战过后,他们再无瓜葛。
从此以后,他的眼里,便再也没有燕骁此人,但其实姚孟轩自己也很清楚,这样的漠视,说到底也不过是在彰显另一种动摇。
欲盖弥彰。
想到此处,姚孟轩浑身一颤,惊惶之感仿佛海啸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被困在这冰冷的浪潮中,几乎就要窒息了。
“父亲。”
姚凌云的一声呼唤,喊回了姚孟轩的神志,惊惶之感戛然而止,浪潮退去,所有的情绪亦逐渐平复了下来。姚孟轩敛下脑中思绪,转头看着姚凌云,轻声说道:“没什么了。”
姚凌云闻言默然。
姚孟轩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明月下,幽深的眼眸里,有冷厉一闪而过。
“你可还记得这些年为父所教导你的。”
姚凌云一愣,颔首:“父亲所教,孩儿一日不敢忘怀。”
姚孟轩满意一笑:“你长大了,在很多方面,你甚至比为父更加出色,这些年父亲一直以你为傲。”
姚凌云抬目注视着姚孟轩,心下蓦然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烦闷感,难以排解,找不到由头,亦寻不得解脱。
“父亲……”
不等姚凌云说完,姚孟轩直接开口打断:“关于燕骁,你可还记得当年为父对他的评价?”
姚凌云压下心中烦闷,答道:“父亲您说,即便最后是幼子继位,你也不想让宁王那样的人执掌国家。”
“没错,一个人,不管他有怎么样的苦衷,总要有一个底线,一旦突破了这条底线,那他便不能再被称之为人。”此时的姚孟轩已恢复了往常的笃定,一丝不苟,一板一眼,“当年南平之战想来你已有眉目。”
姚凌云点头。
“南平一役,燕骁坑杀战俘15万,而此事我并未禀告陛下。”
便是早有心理准备,姚凌云也还是忍不住一阵感慨。
“当时天下基本已定,大襄乃人心所向,可那时的启帝陛下江湖习性未脱,为人磊落,襟怀坦白,若在那时将此事上报,他定然会公告天下。”微顿了顿,姚孟轩再道,“这天下历经了数百年的战乱,眼见终于要太平了,我不能赌,唯有瞒。”
当年的场景,如今想来,依旧历历在目。
“南平是战场,燕骁总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哈,可心中的底线若是没有了,那战争,便不只是战争,而是一场舍尽品格的屠杀游戏。”他出口的声线依旧,可那双眼睛却是异常的锐利,“寻儿,你切记不要与父亲犯同样的错误。”
姚凌云斟酌半晌,犹豫着开口道:“父亲,您其实……”
知道对方意欲安慰,姚孟轩直接抬手制止:“我明白,你要说的我都明白,我就是都明白,所以才会产生一套又一套的道理,来说服自己,但明白与看透终究是两回事。”
他的眉峰都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本就苍白的脸上,最后一丝气血也随之消散殆尽,痛楚在于他的眼眸深处一闪而过。
“大殿下,是难得一见的明君,但一个人的才能再如何超群,也总有力尽之时,此时若能得到好的辅佐,便可避免不必要的虚耗,事半功倍,故而你的运筹帷幄,对殿下而已至关重要。”
姚孟轩今日的所有言行都一反常态,姚凌云心中不安,他尽量掩饰自己的彷徨,点头应道:“孩儿明白。”
庭院有风呼啸,拂着二人衣摆,飘荡而起。
“厚德载物,这是大殿下的优点,但他也时常因为这点而遭人诟病,但是寻儿你务必切记,真正的仁厚是需要勇气的,且所需的勇气更是数倍于杀伐狠厉,而大殿下是我平生仅见最勇敢的一个人。”
微风加剧了空气中的沉重感。
“他为其当为之事,治民若水,因势导利,实属难能可贵。”
姚凌云赞同:“我一直相信他会是个好皇帝。”
“这天下终究还是要交到你们年轻人的手里。”姚孟轩最后深深地看了姚凌云一眼,转身,轻叹着缓步离去:“时也运也命也,只固守着那条底线,其他,你只要按照你的心意处理便可,我累了,你也早点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姚凌云作揖目送。
而回到屋内的姚孟轩,烛火未燃,独自静坐。
三更更声过后,姚孟轩突然站起,燃起高烛,起笔书写奏本,洋洋洒洒通篇皆是仁者治国之道,最末尾告明身体不适,请求大殿下准许告病三月。
次日,燕辰准奏。
宁王府。
燕骁正在听下人线报。
南平异动,天子失德,宁王暴虐。
落地的紫金大鼎上青烟缭绕,焚着的宁神香静静蕴散,一殿清香。
燕骁起手一挥,殿上回禀之人便躬身垂首,无声地退了下去,室内仅冷云策一人还恭谨地立在一旁。
冷云策见他人都退了下去,不由开口唤道:“王爷。”
燕骁抬手打断了他。又静坐了一会,燕骁起身,道:“陪本王在府里逛逛。”
说完便直接跨步外走,冷云策落后三步随行。
燕骁缓步而行,不出一刻的功夫,便来到了后院,曲廊回绕,温水引入的池塘这个时节仍水汽徐徐,清波如碧,燕骁拿起一旁石桌上的鱼饵,随意洒下饵食,水波间翻跃的锦鲤一拥而上,最先争到的一尾被团团围住,一时间鳍鲀交错,水花四溅,燕骁的手指在玉蝶精致的云纹上抚过,声调不疾不徐地对身后的冷云策道:“今日早朝姚相告假了,如今江南水患方息,谣言四起,姚相一向勤勉克己,忧心国事,却在这个当口告假,想来这身体是真的很不好了,你从本王的库房里寻几根上好的人参送去。”
冷云策略一沉思,颔首称是。
燕骁注视着池中群鲤追逐游斗,眼中浮起一层浅薄的冷意,扬手抛下最后一团饵食,任由群鱼争夺,再道:“吩咐下去,就说近日天象多变,本王偶感不适,即日起宁王府闭门谢客,再替本王上一道告假的折子。”
“王爷不可,流言之事,事涉王爷,卑职以为当此之时王爷当照常上下朝,南边之事卑职会为王爷解决。”
燕骁:“那是本王的过去,就该由本王亲自终结,总是交托他人,一味躲避过去,只会让纠缠不断延续,那不是本王的风格,再者当年之事,本王自认问心无愧。”
“王爷请三思。”冷云策皱眉劝诫,“王爷的意思卑职明白,但王爷戎马半生,惯与干戈为伍,虽不惧任何挑战,可口诛笔伐,终归与军队正面交锋不同,两军交战,虽然也有兵法诡道之说,却仍是不及人心难防。”
宁王闻言沉思。
见宁王沉默不语,冷云策继续道:“二殿下人在江南,此事却迟迟未曾传进皇城,最后还是三公主归来带回了这消息,火烧的很快,就怕隔岸观火者,提油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