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煦看着一地狼藉眨了眨眼,无不遗憾地叹气道:“知道大人好茶,所以本皇子今日特地亲手煮了这么一壶,只是方才不甚手上一滑,真是可惜了。”
在官场打滚数年的李青,自然明白对方这话里有话,但此时的李青,仿佛已无意再与燕煦多做任何周旋一般,顺势接道:“是下官没有口福,下官此番前来,只为还伞,今早多谢殿下赠出的雨伞,以免了下官一身狼藉。”说完,再次躬身行礼,“而今伞已物归原主,殿下若无他事,下官就先行告辞了。”
“诶,大人何必急着走?茶虽没了,但还有酒啊。”燕煦出言阻拦,挑了挑眉示意桌上摆着的另一酒壶,“在我眼里茶不如酒,既然茶没了,大人不如多留片刻,陪本皇子喝上一杯酒。”
李青为难道:“臣另有要事,还请殿下见谅。”
燕煦感慨:“李大人如此恪尽职守,本皇子甚感欣慰。”
李青:“下官惶恐,食君俸禄,该然。”
燕煦不再开口,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李青,好半晌他突然轻笑了声,一笑过后,笑意顿消:“李大人何以认为本皇子的府邸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能走的?”
李青弯着腰,面色不显,口气一板一眼道:“天子脚下,下官相信自有公道正义。”
“公道?正义?”闻言的瞬间,燕煦的脸色不由一黑,可笑意很快又回到他的脸上,只是他笑得很浅,仿佛嘲讽一般,“所谓的公道,正义,只有在双方背景一致,条件相同,在绝对公平的前提下才能平衡,李大人是凭的什么以为自己能与本皇子对等?”
李青隐忍许久,到底还是压不住心中的怒火,抬头,皱眉道:“四殿下就不怕下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燕煦不甚在意地站了起来,与李青面面相对道:“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打从大人,嗯,‘受迫’出手的那一刻起,你我之局,我就已经赢了不是吗?”
燕煦的长相肖似其母,眉目绵润柔和,观之很能令人心生好感,娓娓而出的话语,更是别有一股温柔的味道。
“试探结束了吗?”
李青依旧瞪视着他,一会儿,笑了,直视着燕煦的眼眸,深不见底,令人难以望穿,内中却又隐隐含着一丝别样的期待,道:“最开始找上下官之时,殿下也未曾怕过吗?”
燕煦神色未变,眉目间却隐隐腾起一股锐利:“起初的确有点心慌,但人活着总有些赌局是无可避免的,而事实证明,我赌赢了。”燕煦顿了下,复又道,“大人,现在可愿坐下了?”
李青笑了笑,撩袍落座,一脸坦荡荡,仿佛刚才皱眉发怒的人不是他一般,直接开门见山道:“现今局势,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燕煦:“依大人之见,眼下时局本皇子应该如何?”
李青道:“等。”
燕煦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入局于外,这是殿下的优势,好比这次之事,下官相信,任谁也想不到在这背后推波助澜的人,竟然会是四殿下你。”李青勾起嘴角,不再收敛,娓娓而谈道:“远离旋涡中心,便能更清楚的了解这盘棋局上每一个人及每一个位置的利弊损益,但这同时,也是殿下您最大的劣势,需知隔岸观火虽好,可隔着一条河岸的人是永远也无法明白对面起火的真正原因,只有那些身处风暴中心的人才有机会亲眼见证风眼的所在位置。”
燕煦点头赞同:“所以我才会找上你。”
李青怔了怔,略微有些疑惑的脸上带着浅淡到近乎有些刻意揣度的微笑,静静地看着对立而坐的少年皇子,出言道:“如此说来下官所料果然没错,左相他并不知道殿下的志向,或者说,左相他并不支持殿下登位。”
燕煦轻笑,状似毫不在意道:“幼时,父皇时常会对我说,那些太过轻易得到的东西,太过容易领悟的道理,实际上并非真有所得,逆境方能使人成长。”燕煦抬手,悠哉哉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执杯浅抿一口,继续开口,“我觉得父皇说的很有道理,这些看似理所当然应该属于我的势力,实则偏偏不是,可那又如何?”
最后五个字,与他的外表截然不同,极尽狂傲之能。
李青一言不发,眼里却闪着流光,直勾勾地盯着燕煦打量。经此一遭,虽已知晓此子善于算计,能忍人所不能忍,但听闻此言,李青心下仍是一跳,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他。
“然也,那又如何?咫尺之间,尚且诸事难料,更何况眼下这棋局,才刚刚开始。”李青拂袖起身,躬身一礼道,“能得殿下青睐,青甚幸也。”
这一次燕煦只是坐着,微抬了抬下巴,没有其他任何表示,在他身后,一株怒放的紫薇花,横跨窗户而入,在微雨的映衬下,与其主人一般艳得凌厉,傲的锋锐。
相谈许久,李青才告辞离去。
起身送他离开的燕煦,在回身的瞬间,便看到了早前由他自己所亲手造就的,一地的茶壶碎片,内心蓦的起了一阵翻腾,来来去去地疼了好一阵也未得改善,头痛欲裂,稳站的双腿仿佛突然间承受不住自己的体重一般,整个人又缓缓地坐回榻上。
呵,公平?这世上何曾有过公平!
雨后空气异常清新,蝉鸣声此起彼伏,嘈杂而热烈,吵的人分外头疼。
“宣御医,我头疼。”
才从外面回来,便被于管家吩咐在门口伺候着的侍从小林子闻之忍不住一脸懵,这不是昨天晚上才疼过,怎么一天不到又疼上了?
“殿下又头疼了?”关切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随后室内多了一个蓝衫文士,四十岁上下,正一脸关切地站在一丈以外,注视着燕煦。
看眼来者何人,燕煦心下一寒,难道被发现了?
心下鼓噪,面上却丝毫不显,甚至还特别幼稚的扭头不理人。
沈迁见此情形,不由失笑,再看了眼地上破碎的茶壶,心下当即松口气,终究还是孩童心性啊。
沈迁,本是左相宁永忻府中的老人,自幼与左相和宁贵妃一同长大,是以燕煦搬出皇宫入住四皇子府邸时,宁贵妃便安排他一同前往,以便照顾亲子,传道授业。
但燕煦内心十分清楚,沈迁在此,说得好听是授业,难听点是监视。
母妃和舅舅他们半点也不希望自己夺嫡争位,甚至还派人监视。
呵。
而沈迁,会在此时到来,也确实是听闻燕煦在府中会见朝廷官员,才特别来看看是怎么回事的。
但见了这一地狼藉,以及四殿下一脸不忿的模样,也便放心了下来。
如此情景,当是不欢而散了吧。
况且李大人不比其他官员,乃朝中清流,就算有私交也是无妨。
“我本来没事,看到你就有事了。”燕煦仿佛刚受了极大的委屈,颇有些胡闹地哼哼唧唧道。
“你们两个还不快去宣御医。”沈迁对燕煦这种态度早就习以为常,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指着一地狼藉,对屋外的二人道:“再将这些清理了,免得伤着殿下。”
一切安排妥当,沈迁将视线重新移到燕煦的身上,道:“听说刚才宗正少卿李大人过府来了,不知与殿下谈了些什么?怎会弄得一地狼藉?”
“怎么?本皇子与他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也需要向你报告?这是你府邸还是我府邸?”
“殿下,迁并无此意,只是贵妃娘娘与相爷将殿下交给学生指导,那迁就有责任顾全殿下的安危。”沈迁一丝不苟,从容不迫。
“我的安危?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与其在这担心我的安危,还不如去担心担心他的。”燕煦冷哼了声,心下明了对方只是前来观望,也便不再多想,安安心心地耍起性子。
“殿下,李大人乃朝中重臣,不可无礼。”听他此言,沈迁当即沉下脸。
“知道知道,你放心,我不会找人套他麻袋的。”
“殿下!”
“啊,沈先生,我头好疼。”燕煦抱着脑袋,倒塌上,嗷叫着,“疼死了。”
“你。”沈迁叹气。
☆、宁王燕骁
距京千里之外。
临时驻扎的军营内,箭拔弩张,氛围焦灼。
只闻“啪”一声响,完好的桌案,霎时被一股力道分成两半落下,周遭气氛比之刚才更加骇人。主位上的男子,剑眉星目,器宇不凡,可此时他脸上的神色极差,眼底里更是沉淀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暴戾和阴郁,使得整个营帐的温度陡然下降了不少。
立在一旁的策士冷云策观之劝诫道:“王爷请息怒,当务之急,我等还是得先考虑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宁王燕骁怒极反倒笑了:“真是本王的好心腹,本王辛辛苦苦打下的这大好局势竟全毁在他一人手里!还给了姚孟轩一个由头,好让他将本王撵去封地。”
冷云策皱眉,斟酌一会,才出言说道:“这事背后,必然有人在推波助澜,若否以言吉自扫门前雪的个性,不可能会想到这一层面,他只怕,是受人利用而不自知。”
燕骁起身,绕开面前破成两半的桌案,踱步到了大帐中央。
“大皇侄行事端正,断然不会在背后耍这种小人行径,隐在后面推波助澜者,只怕另有其人,他是顺势而为,而这人选。”燕骁冷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冷云策闻言,略一思付,开口道:“王爷此言或许在理,但此番行径若真是二皇子所为,那未免也太过明显了,王爷与大皇子对上,任谁都能看出这背后最大的受益者为何人,二殿下颖悟绝伦,卑职以为他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面,而且一直以来二皇子都是以仁爱自励为标杆,在士大夫群体中颇受敬仰,如此作为岂非等同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燕骁静默一阵:“那依你之见,不是燕昱,而是燕辰?”
冷云策摇头。
“不能确定,他们二人皆有可能,二皇子的嫌疑诚如王爷所言,至于大皇子……人心易变,再者此前局势于王爷大好,大皇子虽承监国之责,可一旦王爷顺利班师回朝,能留给他的路也就不多了,既然脚下进退方寸,举步维艰,眼下又有明路在前,大皇子会如此作为也不奇怪。”冷云策双眼微眯,沉声补充道,“况且王爷莫要忘了,太子的背后还有一个姚寻。”
燕骁眉峰一紧,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一道淬亮的光一闪而逝,姚孟轩的儿子。哼,无论是姚孟轩还是姚寻,父子两都爱同本王较劲。
遥想昔年长夜,雪光如昼,他和姚孟轩也曾在王府的凉亭内把酒言欢,迟迟不肯歇下。
那场胜利发生前的那一夜,还有那一夜之前的很多个夜晚,他与他恣情任意,畅谈天下。那时候的他和姚孟轩也仅仅只是世人口中庇护大襄安宁的文武双壁,而不是现如今权倾朝野,各司其位的大襄宁王与右相。
冷云策见人神色幽晦,未置一词,心下略一沉吟,继续说道:“先不论在这背后拨弄风云者是何人,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如何解决此事。”
燕骁被冷云策这么一提醒,长吁一口气,心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缓缓道:“依先生之意,眼下本王该当如何?”
冷云策:“此事王爷若置之不理,那最后只会落得个赐封赏地,被驱至封地的下场,可王爷若正面与大皇子争锋相对,那随着事态发展,二皇子必然深受其害,皆时他必会反扑,最终鹿死谁手犹不可知,但无论事态如何发展,于王爷而言都是大不利之境。”
冷云策侃侃而谈之际,内心已不知不觉地把设局之人定为姚凌云,钦佩之意油然而生,这姚寻果然不愧其天下第一才子之名,心思之巧妙当真令人赞叹。
燕骁冷笑:“果然好算计。”
冷云策侧目看着对方,面不改色侃侃而谈:“当此之时,策以为,王爷唯有一计可走。
燕骁眼神示意冷云策继续。
“不妨上书请罪。”
“嗯?”
东宫,宽敞明亮的书房内,寒冰融化时所散发出的丝丝凉意夹带着大开的窗户外边随风飘进的荷花清香,在四下弥漫着。
屋内二人,一人端坐,一笔一划专注地批阅着桌上奏折,一人静站,一圈一圈慢慢地研磨着边上墨盘。
空气中纸香,墨香,花香齐聚一堂,静谧,安宁。
待燕辰做完最后一个批注,搁下手中毛笔时,日已西沉。
二人相继净手,落座于窗边的桌几边上。
书窗外边是灵云湖,遍植荷花,放眼望去,周遭一碧如洗,淡红色的花瓣隐于其间,越发地夺人眼球。茶几上,由泉水所浸泡出的冷泡茶,清香袅袅,姚凌云提壶斟上八分满,轻轻地推到燕辰眼前,柔声道:“累吗?”
燕辰抬手在姚凌云的手背上用力地握了下,再松开,执杯浅抿,经冷水浸泡出的茶叶,入口微苦,回味甘甜,放下杯盏,注视着对方,含笑道:“目前形势,于我们有利。”
姚凌云点了点头,接下燕辰的话头,道:“若能顺利依照父亲的意思,尽快将你与宁王之间的君臣名分定下,是意外之喜,就是不能,最差也不过是回到最原本的三足平衡之势,宁王西征大胜的优势已然荡然无存。”
燕辰沉吟一瞬,问道:“依你之见,到底是谁在这背后推波助澜,二弟?”
姚凌云摇头,是不知?疑惑否认?
“人生如棋,一步三算,深谙此道的二皇子殿下,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吗?”
燕辰听了,把玩着手中茶杯,沉默许久,才笑道:“谋定而后动,二弟向来能忍,他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