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依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在她的打点下,商柔的日子好过了不少,至少现在夜里有棉被盖着身体,炭火的供应也充足,然而就算是身处於与世隔绝彩霞馆里,商柔也感到宫里的气氛愈来愈不对劲,但他一如既往地充作未闻,只是埋头於他的木雕之中,逃避着渐渐逼近的现实。
直到十二月初的小雪夜里,商柔刚刚放下造了一半的木雕和小刀,正准备就寝时,赵公公却来宣旨了,说陛下要把商柔召到如芳殿。
商柔不解地看着赵公公,赵公公叹了口气道:「公子,您这是何苦呢?陛下跟您也是老夫老妻了,您难道还不了解陛下吗?陛下想要的是您的心,您怎麽却把其他人推给他了?」
「我把心都交给他了,只是他不要而已。」商柔苦笑。
来到如芳殿里,牧晚馥正在为李琳依画眉,他执笔的手势很优雅,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温柔地凝视着一人时,足以打动铁石心肠。
商柔当然知道,他曾经多少夜里跟牧晚馥衣鬓厮磨,被那双眼睛含笑凝睇。
而现在牧晚馥却在凝视着李琳依,李琳依被牧晚馥看得满脸通红,直到商柔行礼,她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回礼。
「琳依,妳的位份比商柔高,不需要回礼。」牧晚馥靠在梳妆台前,淡淡地说道。
虽然商柔没有位份,但牧晚馥向来对他极尽爱宠,就算是身为昭仪的柳月媚见了他,少不了也要向商柔回礼。大家都隐约明白,商柔的地位至少跟身为贵妃的闻萧嫣是差不多的。
「请问陛下召臣妾来有何事情?」商柔恭敬地说道。
「过来。」牧晚馥伸出手来。
李琳依在一旁安静看着。
商柔犹豫了一阵子,还是握着牧晚馥的手。
「手很冰凉。」牧晚馥叹了口气。
商柔有点委屈,便点点头。在那一刻,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全都说出来,然後求得牧晚馥的原谅。
然而牧晚馥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商柔你以前去过合欢殿吧?」牧晚馥的指尖在商柔掌心画着圈。
商柔想起那段在合欢殿里被调教的日子,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牧晚馥把商柔抱着放在大腿上,双手揽着商柔的腰,如同抱着一个娃娃。商柔面对李琳依,牧晚馥在商柔耳边低声道:「嬷嬷可有教过你,如何和其他妃嫔一同侍候朕?」
商柔全身僵硬。
牧晚馥还在微笑看着商柔,此刻那双本该极为温柔多情的眼眸里没有情/欲,而是毫不掩饰的冷漠。
凌绿在如芳殿里久久没有等到商柔出来,大约也猜到发生什麽事了。他恨不得马上冲进如芳殿里把公子带出来,但终究还是只能在雪地上跺脚。
翌日早上,牧晚馥衣冠整齐地离开如芳殿,温暖的阳光映落在他琥珀色的眼眸,却如同被凝结的黄昏湖泊,没有丝毫暖意。
商柔和李琳依跪在如芳殿寝殿里送走牧晚馥,凌绿匆匆地进来扶起商柔,向李琳依行礼道:「李美人,小的先带公子回去休息了。」
三十一
凌绿几乎是拖着商柔离开,甫一出了如芳殿,商柔就忍不住了,他一手扶着宫墙,不断地呕吐着,吐得他眼冒泪花,几乎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都是小的不好!怎麽就不阻止公子!」凌绿快要急哭了,不断地掌掴自己。
商柔勉强站起来,握着凌绿的手摇头道:「没关系??他讨厌我,我什麽都不做也好,顺从他的心意把女人送给他也好,他都会讨厌我的,幸好他对李美人似乎还不错,我总算没有害了李美人。」
彩霞馆在後宫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守卫自是最为稀疏,於是某些人也可以偷偷溜进来。
今夜风平浪静,难得地没有下雪,商柔一人沿着走廊回到东厢房里,一人突然从後抱着他,一手掩着他的嘴巴。商柔吓了一跳,他以为是什麽杀手之类,又想起上次牧晚馥中毒一事,不禁全身僵硬。
「宠妃,我是来劫色的。」难掩笑意的声音传进耳里,那人的手还很不要脸地在商柔的腰肢上揑了一把。
商柔转身,黯淡月色中隐约可见陆萱笑吟吟的。
「陆萱!」商柔又惊又喜,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陆萱了。虽然他上次提出邀请,但他没想到陆萱会应约。
「上次不是还说我可以找你吗?」陆萱嘟着嘴说道。
凌绿刚好端着夜宵从走廊里走来,他一看见陆萱就忍不住说道:「哎呀,陆大人您现在还有时间来这里呢。」
商柔不明白凌绿的意思,便疑惑地转头看着陆萱,刚才在黑暗中看不清楚陆萱的样子,现在凌绿提着油灯,倒是看见陆萱比起以前憔悴不少,眼下一片青黑,脸颊也比以前瘦削得多。
陆萱瞪了凌绿一眼,凌绿连忙噤声。
「发生什麽事了?」商柔说道:「你上次说京城要变天了??」
「不是说好不谈的吗?」陆萱绕到凌绿身边,把一块花生糕塞到商柔嘴里。
商柔咀嚼着花生糕不说话。
如芳殿一夜之後,商柔和李琳依为牧晚馥更衣准备上朝,李琳依正在为牧晚馥系好腰带上的青玉朱雀纹玉佩,商柔则在为他摆平衣裾,牧晚馥弯身温柔地抚摸着李琳依的头顶,浅笑着说道:「如非商柔贤慧,朕还不知道宫里还有像琳依这般善解人意的解语花。」
李琳依轻轻地道:「陛下谬赞,臣妾只求侍奉陛下左右,承蒙陛下不弃。」
商柔咬紧牙关,低下头来看着地上的阴影,十指几乎都要戳穿衣裾了。衣裾上以金丝绣成幡龙纹,其弧度彷佛在嘲笑着自己的愚不可及。
「怎麽脾气这麽不好?陛下又让你受气了?」懵然不知的陆萱把一块花生糕送到嘴里。
「陛下哪天不让公子受气。」凌绿忍不住吃了一块花生糕,愤愤不平地说道。
「是因为那个李美人吗?外面说是你主动献上美人??到底是什麽一回事?」
「你先告诉我,到底外面发生什麽事了?」商柔反问。
陆萱见商柔坚持,唯有叹了口气道:「那件事闹得那麽大,估计也瞒不了多久??你还在伤春悲秋当怨妇时,京城都快要成万人坑了。」
凌绿急急地说道:「陆大人,後宫不得干涉前朝事务。」
「又不是干涉,就是知情而已。我不相信皇后和贵妃什麽都不知道。」陆萱歪头看着商柔,商柔点头道:「你继续说。」
凌绿刚要阻止,陆萱就瞪了他一眼,然後向商柔说道:「巫蛊之祸,祸延整个朝廷,上至丞相,下至百姓,无不担心自己的家里会被莫名其妙地搜出巫蛊之物。陛下可是有旨,被证实玩弄巫术者,判处车裂之刑。大理寺这几天可都忙得焦头烂额,不少人都是直着进大理寺,横着被抬出来的。」
商柔想了片刻,突然说道:「陛下只是借巫蛊之名去清算那些他看不顺眼的人吧?」
陆萱一怔,说道:「你倒是了解他。」
商柔勉强一笑,没有接话。
「现在无论跟任何人说话都可能会被告发,这京城就只有你能陪我聊聊。」陆萱拉着商柔的手往房间里走去。
「成儒呢?」
「他这次跟陛下是联成一线的??」陆萱沉声道:「他跟陛下一样都是白手起家,闻萧伶则是私生子,闻萧这姓氏并没有为他带来任何荣耀,他今时今日的位极人臣也是靠着自己的赫赫战功赢回来的,他们对那些既得利益者的尸位素餐本就看不顺眼,我不一样??我是陆家的嫡子,这些豪门的衰亡对陆家而言皆是牵一发动全身的要事,我不能置身事外。」
商柔也是似懂非懂,陆萱笑着摸摸他的脑袋道:「罢了,都是些腌臢事,无谓污了你的耳朵。」
二人坐在房间的软榻上,陆萱还带了酒过来,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击节高歌道:「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商柔虽然曾经是驸马,但他跟京城的豪门世家都没什麽交情。陆萱提起的家族,他也只是隐约记得自己以前见过他们而已,但想起那些曾经活生生的人只因这莫须有的罪名而被残杀,内心难免戚戚。
「我当时肩负整个陆家,不可能就这样跟着他打天下的??」陆萱喝醉之後就开始胡言乱语,他紧紧地抱着商柔,商柔拍拍他的背部,柔声道:「总会过去的??他??就是这样无情的人。」
陆萱喝得倒在商柔身上呼呼大睡,商柔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心里不禁叹息,明明就没有比自己大上多少岁,却已经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责任。相比起来,自己那些风花雪月的苦恼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对於牧晚馥和陆家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其实商柔不是全然不懂,但自己不过是个无关大局的蝼蚁而已,自己的心向着哪边,牧晚馥估计都不会在意,自己又没有出卖背叛任何人,若陆萱在自己身边能够获得一夕的安宁,那商柔很乐意让他留在这里。
商柔搀扶着陆萱,把他放到自己的床上,又替他宽衣和脱下靴子。凌绿端着醒酒汤进来,看见脏兮兮的陆萱就这样躺在商柔的床榻上呼呼大睡,连忙说道:「公子,隔壁房间还有一张软榻,小的把陆大人送去那里吧。」
「隔壁房间也许久没有打扫,还是别麻烦了。」
「公子,这里是您的床,若是被陛下知道了??」
「我不说,你不说,谁会知道呢?」商柔弯身为陆萱掖好被子,然後带着凌绿走出房间,低声道:「我们别吵着他了。」
凌绿实在没好气了,这陆萱在彩霞馆里蹭吃蹭喝,连商柔的床也上了,还真的没有见过那麽不要脸的男人。
「公子,您还是少跟陆大人说话吧。谁都知道,这场巫祸直指的就是陆家,意在把所有跟陆家交好的权臣都清除。」凌绿压低声音说道:「之前陛下被伏击下毒,有许多传闻都说是陆家在背後操作,企图谋朝篡位。」
商柔蹙眉道:「陆家不过是在当年陛下起兵时没有助他的一臂之力,不至於意图谋反吧。」
凌绿的声音放得更轻道:「小的也是道听途说的—听说陆家手里还养着一群精兵,当年本来是想趁先帝和陛下两虎相争时乘机夺位的,哪知陛下兵贵神速,一下子就坐到龙椅上。」
「若陆家真的图谋不轨,怎麽可能??让你知道?」商柔想起上次在虹桥宫看见太后和陆萱—这两人之间的确有联系,但那联系到底是什麽呢?
「这可是公开的秘密,陆家根基太深,陛下以前动不了他们而已,现在闻萧大人回来了,他就是陛下手中之剑,又有许大人这铁面无私的户部尚书帮忙,这些日子已经替陛下清除不少人了,别人都说,陆家的好日子到头了。」凌绿见商柔的神色松动,以为他是被自己说动了,连忙多说几句。
商柔看着房间的方向,叹道:「陆萱也是可怜。」
「可怜什麽?他们可是谋反!」
商柔摇摇头,他垂眸想了半晌,说道:「就算是他??当初都是起军谋反,不过是个弑父夺位的人而已,这权力的斗争中哪有绝对的好坏。」
他本来也以为世上只有黑白两色,但或许是在宫里待得久了,也渐渐明白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好坏从来都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
巫祸席卷京城,人人自危,一时之间风声鹤唳,谁都不知道那个冶艳娇媚,却又是心狠手辣至极的闻萧伶什麽时候会拿着尚方宝剑来敲自己的家门。
「今天闻萧伶奉命抄平西侯的家,平西侯夫人出来阻挡官兵,闻萧伶一剑就把她的头颅割下来了。」陆萱今天又来了,他苦笑道:「闻萧伶本来已经狂傲残酷,现在他手中还有一把尚方宝剑,可真的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了。」
「只要手执那把剑,就没有人能拿他怎麽样吗?」商柔不禁齿冷,就算他跟平西侯夫人并不认识,那也是一条人命,而且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的性命。
「自陛下登基之後,这是他首次把尚方宝剑赐予大臣,而且闻萧伶获赐的权力是可以不经三法司会审斩杀任何人,没有任何限制,连大理寺也不能唯他是问,全天下只有陛下可以阻止他。」
商柔不明白,为什麽牧晚馥要把如此强大的权力赐给本就乖张高傲的闻萧伶。
「可是??那些人是无辜的??」
陆萱叹了口气,说道:「若是陛下像你这般妇人之仁,他十几年前就死在後宫里。」
「就算是妇人之仁,总比滥杀无辜好。」商柔坚持地说道。
陆萱拍拍商柔的脑袋道:「你是个好孩子。」
他舒服地倒在软榻上,打着呵欠道:「说起来,你倒是不吃闻萧伶的醋。」
商柔失笑道:「吃他的醋?为什麽?」
「闻萧伶可是陛下的剑。」
商柔喝了一口酒,他的脸颊泛起浅浅红晕。他仔细思索片刻,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成为陛下的盾牌,为他遮风挡雨。」
「你??何必委屈自己呢?」陆萱躺在软榻上,高高地把酒壶倾斜,伸出舌头接着美酒。他喝够了才摇头道:「陛下最不需要的就是软肋和盾牌,他的盔甲已经很强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