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此举为何,叶绍卿心里明白的很。
重整朝堂,打下几个如李斐之流,必然还要扶植拉拢另的人。叶家本是数代忠诚良将,无奈叶靖亭殒身护主,剩下叶铭修和叶绍卿太过年轻,功勋有之,威望难立。放眼朝中老臣,除了瑞亲王的势力,眼下最值得讨好的便是沈康衡。这灵昌公主是安王之乱幸存的公主,也是宫中唯一适嫁的公主,而沈寄望也是沈尚书最疼爱的小儿子,这亲一联,的确是件皆大欢喜的事。
若是嫁别人,叶绍卿是举着双手连声称好的。只是放在在沈寄望身上,叶绍卿倒是十分不情愿。他待沈寄望如亲弟,沈寄望不谙世事,纯真无邪,每见着他,叶绍卿便觉着心里坦然欣慰,至少还有这么一个人,毋须理会那些龌龊权谋,自己对着他说话时,便也可放下所有顾忌伪装,坦荡荡做个纨绔叶临。
只不愿他卷入这权贵斗争之中。
况且,还有一人,怕是更要一万分的不情愿的。
但天底下帝王都是一个模样,他这话问出来了,只是让你知晓他的用意,并不是要来听你愿不愿意的。虽然叶绍卿平日里可以辩驳一二,但这沈尚书家,嫡出的前两位公子都已成亲,让一位公主做妾,自然是说不过去的。纵使叶绍卿想辩,一时也无借口。
“……让二人见见也好,这事急不得。”叶绍卿叹了口气,拖延道。
“嗯,朕倒是觉得此事再好不过了,”皇帝点头,“怕是他二人见了面欢喜得很。”
叶绍卿扯扯嘴皮,笑着附和。
“还有一事,”皇帝伸手轻拍叶绍卿背后,帮他把在栏上蹭到的灰尘掸去,“待这翊林阁建成,我已相中一人邀入阁中。”
“真假?”叶绍卿侧过身体,有些满足地看皇帝替自己做这些,“我倒要看看何人如此厉害,能得陛下亲自举荐?”
“张赞。”皇帝不徐不疾地吐出这个名字。
叶绍卿僵立。
张卓然之才情,当然不局于山水丹青。只是他胸无朝堂,无心入仕,当是一避世隐士。想不到皇帝竟也看出张赞不是常人,想要他为自己所用。
而叶绍卿也恍然大悟,皇帝要把灵昌许给沈寄望,不单单是想要拉拢沈康衡。
他要留住张卓然。
叶铭修几乎是拖拽着宋景仪一路进了无人的侧廊,宋景仪推开叶铭修,扶着廊柱呕吐起来。
叶铭修侧身挡住他,四顾确认无人靠近。
宋景仪呕得呛咳连连,半天也直不起身来。
“既然身子未好,何必强撑着上朝。”叶铭修也不扶他,只是递了帕子过去。
宋景仪停了半晌,仿佛在积攒力气,慢慢撑起来靠到柱上,接过叶铭修手中的帕子按住嘴角,“将军早就知晓,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叶铭修蹙眉看了他一眼。
宋景仪面无血色,只一双柳眸清明无波。他盯着叶铭修,毫无惧意,甚至有几分执拗和诘责。
王居安最是慵懒怕事,他和叶铭修的关系,就是他昨日吃了什么,倘若叶铭修问一句,他也不敢有所隐瞒,定要一样样给倒吐出来。所以王居安说为了自己欺瞒叶铭修,宋景仪是一句也不信的。
那便只能是叶铭修授意他这么做的。
“景仪……”
“将军,如今我这幅模样,我们也不必拐弯抹角,尽数摊呈出来说吧。”
见叶铭修面有难色,闭口不言,宋景仪将那帕子在手里握了握,继续道,“将军不想说,那我便先来吧。”
“绍卿……令弟叶临,我倾慕他十余年。”宋景仪望向庆元殿顶那片金色琉璃瓦,仿佛叶绍卿还在殿中似的,“十二岁资善堂一见,只当是一呼卢喝雉的纨绔,也不知何日起,眼中竟再入不了旁人。”
宋景仪嘴角噙了淡淡笑意,他轻轻叹气,“直到了今日都参悟不明,真是愁煞我了。”
宋景仪平日里言语不多,更不提及私情,叶铭修只道他是块冷硬木石,清高顽固不晓变通,此时看宋景仪缓叙对叶绍卿的爱慕之情,坦然无畏,言简情笃,最后竟还透出几分无奈不解,心中微动,却道不明那种苦涩惋惜来。
“再是……这个孩子。”宋景仪收回目光,低下头,抬手覆到小腹上。
叶铭修手握成拳,忍不住提气想插话。
“我知道将军不想它存于世上。”宋景仪抢在他前头,“我一是将军手下要将,二是……将军仇家之后,与令弟……私通孕子,置将军于难堪境地,确是大逆不道……”
“只是这个孩子,到底也算叶家骨血。”宋景仪看向叶铭修,声音沙哑,眼中恳切。
“你……”叶铭修长叹一声,“不是我无情,男身孕子凶险万分,你又何必……”
“宋灵蕴本该在七年前就死了,老天疏忽平白多给了一条性命,”宋景仪摇头,凉薄一笑,“家父罪孽深重,我便是再肝脑涂地这一辈子,怕是也无法偿还……”
“你这是想把孩子赔给叶家不成?”叶铭修拧眉,暗涵愠意。
宋景仪怔了怔,唇角轻勾,“我若真这样想,将军也不必恼怒,”他撇开头去,一双黑眸里辨不清情绪,只一片缥缈空寞,“只是回顾我二十三年,皆求而不得,手中空无一物,想来了无趣味,便只有这个孩子,它长于我腹中,便每分每毫都是我的,望将军允了我这点私心。”
“若是我能活着诞下这个孩子,便准我带它远走高飞,若不能……便求将军能看在一半叶家血脉份上,代我抚育,即便是不进叶家宗谱……”
“景仪,你当真这么想的?”叶铭修竟不忍卒听,出言打断,“我让王居安那么劝你,并非是容不得这个孩子,我与你七年共边戍,亲自教导你武艺,自然也不是把你当仇人看待,万事到头,我只在意一桩事。”
叶铭修停顿片刻,沉声道,“我知晓你对阿临情深,但我也狠心与你明说,他心中并无你。”
宋景仪摁在腹上的手手指微曲,缓缓点头,低颔不语。
“我便只问一句,若我要你了断情思,你可愿意?”
“呵,”宋景仪却轻声嗤笑,他在渝西过了七年雨淋日晒的粗糙生活,磨得总一副内敛清淡的模样,忽然这么笑起来,眉目间却依然不减骄矜贵气,气势压人,“这情思总是断不了的,但这往来,我自会与他断的,将军意下如何?”
叶铭修被慑得一分神,转而沉吟。如今叶绍卿对宋景仪,只是先由情欲迷了心,他自己还厘不清自己所求为何。若是宋景仪不再一厢情愿地倒贴,冷淡疏离了他,叶绍卿那点火苗子自会熄了去。
“好。”叶绍卿点点头,应允了。
“宫中眼耳密布,你要小心些。”叶绍卿朝宋景仪做了个请的手势,“我送你出宫。”
“有劳将军了。”
第十章 逃婚
飞絮落花,杨柳弄春柔。
金陵城的春意越发浓重了,几场春雨落完,轻寒轻暖,秦淮上水光如镜,映了满天淡烟疏云。
春意闹枝,布衣百姓们面上都平添了悦色,城中漫着一股子敞亮喜气。不光是因这城中春色,更是源于三日前,当今圣上一纸诏书,赐婚灵昌公主于沈尚书家的小儿子沈寄望。
皇家大婚,可是举国欢庆的盛事。坊间早已在流传,陛下为公主置备的嫁妆是如何价值连城,那灵昌公主和沈小公子御花园金风玉露一相逢,如何才子佳人,珠联璧合。
沈府。
“不吃?”叶绍卿扣扣桌子,看向盘中的糕点。
“没胃口。”沈寄望托腮,看着后头堂里婢女们阴晒书画。
“这可真是稀奇了。”叶绍卿捏了一块塞进嘴里,调笑道。
沈寄望压根没仔细听他,抬手叫住那边的婢女,“裱边对齐,可别胡乱地卷,这纸金贵着呢!”
“慧爷儿,嫌我手拙呐,那我可不干了!”沈寄望平日里与她们宠让惯了,那小姑娘并不怕她,用帕子捂嘴笑着堵回来。
沈寄望倒真站了起来,“你起开,我自己来还不行?”
他跑过去从婢女手里接过画,低头细细卷合起来。
叶绍卿踱步到他身边,低头一看,墨意浅淡,行笔恣意,正是张卓然的丹青妙笔。再看那一地还未收的,也八成是同一人的画作。
张卓然的山水往往格局开阔,视野宽广,视之叫人颇有些荡气回肠的豪迈,一如此人胸襟辽阔,眼无俗物。偏偏他落笔疏淡,线简意赅,水墨皴染后略施淡彩,时而大段留白只着松面而已,便也映出他乖觉恣意,恃才放旷,不与时移之独立。
沈寄望常央张卓然作画与他,叶绍卿是很清楚的。但此次观这堂中画作,叶绍卿总觉与张卓然平日作风隐有不同。叶绍卿一幅幅看罢,才醒悟过来何处不同。
张卓然予沈寄望的图,格局小了。
寻常浮云不与山齐,烟笼排翠,水石清寒的物象在沈寄望这些画中倒不常见,竟多了修竹垂杨,兰桡桂桨,偶尔一抹嫣红细摩,方有些明媚情趣在其中。
叶绍卿蹙眉再一寻味,继而摇头叹笑。
便也是了,再如何高阔不羁之人,生了红尘恋慕之情,笔下之物,格局是再大不起来的。因为绕指柔情圈囿了那颗心,墨迹里融了缱绻蜜意,钟情钟情,眼中只有一人,不慕险峰高台,唯愿小池桃绯。
即便是张卓然,也逃不过情之一字。
叶绍卿看着沈寄望干脆一屁股坐在那台阶上,将卷幅置于膝上摆弄,不由哂笑,这一人虽不言语,但也端是坦荡了,但这另一人,不知懵懂几何呢。
沈寄望弄完手里头的那幅,倒是不再监工了,又捧住脑袋呆呆望那园子里的青萝,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长日如年啊!”
叶绍卿哈哈笑出声,“不就是老爷子不许你在京中随意走动吗,倒像是蒙了天大冤屈似的。”
“我这是被禁足!”沈寄望气鼓鼓地转头瞪他。
“我这不是看你来了,你不想见我?”叶绍卿故意挑起眉毛,掀袍在他身边坐下,“你不想见我还想见谁?”
“我……”沈寄望噎了一阵,撇下嘴角,又是重重叹了口气。
叶绍卿见他眉间压着愁云,也是心疼,不再逗弄他,试探问道,“你可是不中意灵昌公主?”
沈寄望张开嘴正要答话,仿佛醒转不妥,踌躇道,“我哪里敢谈中意不中意,我只是……还不想娶妻。”
“你无心入朝,如今娶了灵昌,便正好谋个闲赋虚职,一世安乐,也算了了老尚书一桩心愿,”叶绍卿转着手中折扇,淡声开解,“你已行了冠礼,便也长大了,万事不能凭小孩心性了。”
沈寄望看向叶绍卿,竟觉他陡增陌生,那番压了许久的朦胧心思涌上喉头,却不知如何明说,委屈得红了眼眶,“绍卿哥,我不是……你与陛下说说……”
“圣旨已下,我又如何说得。”叶绍卿最后将扇别入腰间,低声喟叹。
他自然是说过的,只是灵昌一见倾心,那边沈寄望又是不明因果,还与公主欢谈了一日,分明一桩好姻缘,叫他有心无力,无从下手。
“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沈寄望像是恼了,小声地牢骚了一句。
叶绍卿朝他脑袋一点,“仔细你的嘴皮,”他将沈寄望拉近来,“你与你绍卿哥说,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沈寄望面上登时就飞起了红晕,慌忙撇开视线去,叶绍卿笑着朝同一边移过去身子,仍旧牢牢捉住他的视线。
沈寄望正要讲话,阿柒从院外小跑进来,附到叶绍卿耳边通报。
叶绍卿站起来,拍拍沈寄望肩膀,“你且安心,哥哥几日后再来看你。”
“绍卿哥……”
“有个急性子霸了我的会客堂要见我,我可不敢怠慢。”叶绍卿冲沈寄望挤挤眼睛,“你只便记住,我站你这头。”
叶绍卿入得府中,便见一人负手立在院内,盯着石壁上的浮雕静默不语。他面上冷淡,眉间蓄着隐隐怒气,正是张卓然。
“卓然。”叶绍卿早已明晰他此访为何,不慌不忙地出声唤他。
张卓然闻声转头,即刻提步朝他迎面走来。他这么一动,叶绍卿便也看见他身后堂中,一人同时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竟然是宋景仪。
白袍墨衫,玉冠鸦发。他看着叶绍卿,竟然如同那日庆功宴上初见一般,淡笑着行了个礼。
就好似这数月的牵扯纠葛,只是叶绍卿臆想的虚境,丁点儿痕迹都没落下。
叶绍卿见他这一笑一揖,都要疑心这宋景仪不是大病初愈,而是失了记忆。
叶绍卿盯着宋景仪发愣之时,张卓然已经立到他跟前,兴师问罪,“为何不劝?”
叶绍卿才看向他,张卓然身量颀长,叶绍卿退了一步才好说话,“我……”他心绪已乱,一时辩解不及,只是咬了牙,压低声音反问,“你与他同来是何意?”
张卓然面上岿然不动,只是冷冷盯他。
叶绍卿无法,叹了口气,“陛下要沈家,也要你。”
张卓然眼眸微张,许久,竟是半嘲半怒地哼了一声,甩袖转身,“进屋说。”
叶绍卿这才有些哑然失笑,张赞这脾性,真是反客为主,叫人奈何不得。
“……景仪。”叶绍卿扯出笑容。
“叨扰了。”宋景仪点点头。
张卓然看他这二人生分的礼数,眉头轻蹙,没有说话。
宋景仪和张卓然都是沉静寡语之人,周身清简,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气,只不过一人低敛谦淡,一人高漠冷清。这么站在一块,倒是让叶绍卿背脊有些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