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多虑了。”玉龄转头看向天边,轻叹,“蝶舞梨园雪,莺啼柳带烟。在怡香园住了这么些年头,从今再瞧不见金陵这景了,倒是还有些想念。”
“好景四处有,便是舍不得这人罢?”叶绍卿本就对玉龄欣赏,又是口上没个遮拦的,调笑的话便张嘴就来。
玉龄回头,脸上却飞起了红晕。
叶绍卿醒转过来,咳嗽一声。
玉龄拢了拢肩上的褂子,神情倒是坦然起来,“天上日星,心虽往之,然触手不及。”他轻轻一笑,“便安然望之,久而息之。”
叶绍卿愣愣看他。
“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启程了,”玉龄不等他反应过来,“城门将闭,大人请回吧。”
叶绍卿点头,“我差了人手一路护送你们,该是顺遂的。”
玉龄随他走回马边,将腕上的镯子取下来,“这是我第一出戏走红,师父予我的,大人若不嫌弃,便当留我一丝念想在身边吧。”
叶绍卿接了,然后扯下腰间的玉佩,“那我们就做个交换。”
玉龄却低头解了那玉佩底下的穗子,将那玉推了回去,“这便好了。”
叶绍卿又是一愣。
玉龄行了礼,转身离去。
名伶的身段,每一步走得都是曼妙生花的。
叶绍卿看着手里温热的镯子,并不是什么上乘的料,却不乏清润细腻。
物如其人。
天上日星……叶绍卿想起那人金冠龙袍,负手而立的模样。
玉龄之聪慧,与他所想更甚。那话里分明带着别的意思,却叫叶绍卿生不起气来。自己怕是没有这份胸怀的,因此才自困自扰了这么多年。
“我是个俗人啊。”叶绍卿喃喃道,自嘲地摇头笑了。
他将镯子收进怀里,跨上马,却忽然想起玉龄方才吟的那诗出自何处。
最后一句是,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
叶绍卿攥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
叶家二少享名京城,流莺粉蝶竞相逐之,图貌,图名,图利,叶绍卿都见过。奉上一份真心的,寥寥无几。
如今怕是仅有二人。
一人已行车远去,一人……
叶绍卿咬咬牙,纵马向城门而去。
第九章 嫌隙
“我家将军待喝了药便要睡了,不便见客。”安宁一路退一路拦叶绍卿。
叶绍卿方才拐进这街时,瞧见一人一边把医箱递给小厮一边掀帘入轿,正是王居安。
“那便是还未喝药还未睡不是?”叶绍卿大步流星地往内院走,这王居安才离开,宋景仪必定是未歇息的。
而这次,王居安可不是叶铭修召的。换季的小毛病,怎还叫王居安那么个懒人亲自上门复诊了?还是他大哥只兴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论是哪一样,都叫叶绍卿心里不大舒爽。
三日前他与叶铭修挑牙料唇,叶铭修勃然大怒甩袖而去,叶绍卿也是闷气生了三日。虽对宋景仪身体是有挂念,但同时也有迁怒之意,再加上备办李斐案子的后续,安顿吴氏兄弟,叶绍卿只差了阿柒去送了补品,不曾登门看望。今日听玉龄一番话,叶绍卿心中似有所悟,却也说不清自己意欲为何,只想先见一见宋景仪。
到了院门,安宁憋红了脸,竟还张着手臂立住不动了。
叶绍卿心头火起,冷哼一声,“即便是皇宫里头,也没人敢这样拦我。”
他平常嬉笑随形惯了,冷不丁这么厉害脸色摆出来,唬得安宁脖子一缩,贴着墙低头让开道路。
宋景仪府内本就没多少下人,院内僻静空荡,叶绍卿才走了没几步,却忽地发现,宋景仪正独自一人站在卧房前的树荫下,不知在发什么呆。
“景仪?”
宋景仪听得他唤,好似才回过神来,慌忙转头。
天末彤云黯四垂。
宋景仪面微仰,半张脸孔落在浅淡光亮里,虚寂模糊。
叶绍卿走近几步,好像想把人瞧得真切些,“你站这做什么,身子好些了?”
宋景仪做的平常打扮,浅墨长衫,玉冠束发,并不是卧床静养的模样,只是面色苍白,显得不甚精神。
“房里憋闷。”宋景仪眼里的惊讶收敛下去,淡笑道,“这么晚了,怎还往我这处来?”
“想来便来了,哪顾管这些,”叶绍卿摆摆手,“我可是累了,请我去屋里坐坐?”
叶绍卿虽是这么说,自个便委实不客气地往房里去了,宋景仪跟在他后面,见叶绍卿穿的束袖劲装,靴上溅了泥点,眉头轻蹙,并不言语。
房里弥漫着淡淡药味,桌上白瓷碗中漆黑的药汁还是满当的。
“怎么不喝药?”叶绍卿手往自己鼻子前扇了扇,问道。
宋景仪瞟了那碗一眼,却是看着叶绍卿不说话。
叶绍卿也不等他答,挑眉就笑,“你在外头干站着,莫不是怕苦不想喝吧?”他伸手在碗上触了触,“凉了,倒了罢。”
宋景仪眼中神色莫名,走过来,轻声反问,“倒了?”
“不想喝就不喝,毛病小,不喝左右也是会好的,毛病大,每顿灵芝仙草地往下灌也照样半死不活。”叶绍卿将那碗推开,自己坐下来倒茶,不慌不忙道。
他这话,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掺了别的意思,如同细密的针刺在宋景仪心上。
宋景仪却勾了勾唇,那笑里几分慨叹,竟还存了丝真切欣喜,“你说不喝,我便不喝了。”
叶绍卿见他这笑,着实恍惚了一阵。
他于宋景仪,或调笑逢迎,或明嘲暗讽,甚至粗暴轻薄,只不曾温柔付与。因为叶绍卿深觉宋景仪亏欠于他。亏欠他一身武功,一家团圆,一世英名。
但若刨根问底,宋景仪不曾亏欠于他。宋景仪一无所知,本该清贵一生,做他那酸腐骄矜小公子,同样一晚过后,一支利箭贯穿皮肉,徒留一人伶仃空寞。
叶绍卿只是执拗地想找个人怨,不然每每擦剑却无法舞剑时,那股子颓然就要将他吞没了。
如今宋景仪这么站在自己跟前,无焦无扰,烛光晕得他的笑清暖柔和。就如当年那晚他们在四皇子殿里抄书时一般模样。
他们三人中,真正不曾变的,竟只有宋景仪一个。
叶绍卿抬手攥住宋景仪的衣襟,将他拉下来去覆他的唇。待他吻上那片微凉的嘴唇,叶绍卿才明白过来方才心中淌过的那种酸涩是什么,竟然是疼惜与懊悔。
然而宋景仪却是撑住桌子飞快地往后挣开了。
宋景仪从未拒绝过他的亲吻。
叶绍卿想也没想欺身而上,双手往宋景仪脖颈里圈去,宋景仪抵住他胸口,生生把他按坐回去,冷淡道,“叶大人自重。”
“景仪……”
“你若想泻火,便找旁的人去吧,”宋景仪轻轻拧着眉毛,顿了顿,将手从叶绍卿胸口收回去,低声道,“那桩事,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再做不得了。”
叶绍卿一句话都还未说出口,便被宋景仪堵了个严实,那点柔情被捻了个粉碎,更是心惊自己这分无端由的心思,便要千方百计掩饰一番,脱口的就是恼怒猜忌的诘问,“是觉得比不上我大哥?”
宋景仪没料到叶绍卿会说出这般无耻的话来,当即都没反应过来,只是愣了。
叶绍卿说完便悔了,张嘴却无从补救,而此时宋景仪已醒转过来,转身几步走到门口,啪地将门推开,背对着他默然不语。
这是闯了大祸了。
叶绍卿咬牙,盯了他半晌,良多滋味哽在喉头,终是无法,站起来匆忙走了。
宋景仪撑到门上,另一只低垂的手摁到小腹上。
方才不备,被叶绍卿那一扯,腹里便有些隐隐作疼,他心里慌张怕被叶绍卿瞧出些什么,也是顾忌叶绍卿没个轻重,所以才推开了他。然而叶绍卿再度贴近时,宋景仪才嗅出他身上那种熟悉的香味。
苏和。怡香园玉龄房中的味道。
低头,叶绍卿腰间玉佩竟只是光秃一片。
美玉彰品性,缨络缠情思。
再等叶绍卿说出最后那句话时,宋景仪已然怒尽,空余冷清。
“……将军?”安宁忐忑地走近来,他一直在院外守着,见叶绍卿铁青着脸离去,心里惶恐。
“准备热水,我想歇下了。”宋景仪已经走回桌边,慢慢坐在。
“是,”安宁瞧见桌上的药碗,“这药凉了,我去热热……”
“倒了吧。”
“可是王先生……”
“倒了。”宋景仪冷声道。
安宁忙闭了嘴,端起药碗。
宋景仪看了眼那浓稠的药汁,别过头去。
那是碗堕胎药。
不曾料到叶绍卿会突然造访,还戏言不要他喝药。
阴差阳错,算是天意也未可知。
他这七年,茕茕孑立,如今,盼能与之彼此相依吧。
庆元殿。
今儿个宋景仪终于上朝了。
他穿着绯色三寸团花公服,乌帽挽发,那张面孔清和秀雅,站在那武官列里,端的是打眼又违和。
艳色的袍子却映得他面色越发苍白,这么些日子不见,人没养出点好气色来,倒反是愈加憔悴清瘦了。
王居安是干什么吃的?
叶绍卿腹诽。
那日叶绍卿无心拨了最拨不得的那条弦,毁了整支似是而非的曲子,此后他再上将军府,竟是被生生拒在门外。
少时起,宋景仪心胸便算不上宽广,如今这不依不饶的脾气倒是一点没变。但毕竟是自己说得着实太混账了些,也怨不得宋景仪久怒难消。
今日好不容易打了照面,叶绍卿是打定主意要讲和的。
方下了朝,文武百官三两成群往殿外走。
叶绍卿赶紧就循着宋景仪的脚步跟了上去。宋景仪走得很快,但他身材高挑,在人群中是怎样也跟不丢的。他一只手拢在身前,脚步却有些虚浮,叶绍卿竟有种感觉,他走得这样快,是不是本就因为站不住了?
仿佛是正巧应了他的猜想似的,宋景仪倏地停了脚步,身子微微斜仄,叶绍卿心里咦了一声,正想小跑几步,却见一人似是不经意地在宋景仪另一侧停住脚步,不着痕迹地扶了他一把。
叶铭修虚握着宋景仪的小臂,侧过头似乎在与他说话。二人速度不减,继续往阶下而去。从背后望去,只是大将军与昔日副官交谈同行罢了。
叶绍卿拧起眉毛,待他出了大殿,那二人堪堪过了云龙陛石,却不是随着大流,而是拐入了侧边的长廊。
叶绍卿越发看不明白,沉了脸色,刚想继续追,却听见身后徐朗的唤声,“叶大人,叶大人留步!”
叶绍卿当即咬牙停住了脚步。
若是旁的人,叶绍卿必然要装聋作哑蒙混过去的,但是徐朗是不行的。徐朗的话,便是那人的令。
徐朗小跑着到了叶绍卿身边,抬手擦了擦额上并不存在的汗,笑道,“叶大人今儿怎么这么着急,一晃眼就没了影子。”
“徐公公有何指教?”叶绍卿心里不悦,语气便颇有些阴阳怪气。
徐朗见他回了这么一句,愣着往阶下看去,似乎在找什么,叶绍卿不耐打断,“快说吧。”
徐朗这才行了礼,凑过来低声道,“陛下在翊林阁。”
叶绍卿摩挲着白玉栏杆,漫不经心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徐朗见他低着眼眸,无甚积极的模样,沉吟片刻,恭敬道,“大人请。”
翊林阁工事将竣,已有了七分模样,单檐四角攒尖,雕甍绣槛,阁顶四面镶嵌游龙浮雕,涂的金色底漆,日光下越显夺目气派。
皇帝正抬头看那未完的浮雕,他还穿着早朝的龙袍,只不过卸了金冠,只余支嵌珠金簪,面容清皎,高华不减。
“漆味还浓,陛下为何不传臣去御书房?”叶绍卿上前行礼。
皇帝收回目光,看向他,微微一笑,“看看你这屋子什么样了。”
“哪里是臣的屋子,”叶绍卿做出惶恐的表情,“陛下莫要折煞微臣了。”
皇帝笑意淡了淡,自从那日御书房内叶绍卿一通放肆,他做的无事人的模样,而叶绍卿,倒是越发恭敬端正起来。
皇帝冲他招招手,“日头大,站过来。”
叶绍卿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还是站到华盖底下,与皇帝贴肩而立。皇帝身上沉稳疏淡的龙脑香气传来,叶绍卿转头,皇帝也是偏头温和地扫他一眼,寻常而不失亲昵的眼神,如同他们无数次对视的那样。
叶绍卿心头一软,几番无奈滋味泛上来,放下架子,倚到身后的栏杆上,“陛下想谈什么?”
徐朗已经带着宫女走远去。
“沈尚书家的小儿子,可是刚及了冠?”
明知故问。
“慧三儿?”叶绍卿看向皇帝,挑眉,“不错。”
“可有意中人否?”皇帝接着又问了一句。
“他?他个小屁孩子懂什么。”叶绍卿嗤笑,随即想到什么,正色道,“陛下问这个是……?”
皇帝手按到栏上,笑起来,“灵昌刚满十六,老问朕沈家小哥哥何时再入宫来。”
叶绍卿站直了身体,“陛下这红娘可做得乐此不疲啊。”
皇帝见他眼里笑意并不真切,拍了拍掌下的白玉石,问道,“皇家的公主难道还配不上他一个沈家三少?”
“臣当然没那个意思,”叶绍卿哈哈笑了几声,“慧三儿还是懵懂顽劣的年纪,公主许了她,可太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