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绍卿看这眼前本该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心中有了数种猜想,哪一种都叫他焦头烂额。
果然,张卓然并不多等,率先开口,“赞性凉薄,不喜虚文浮礼,是以身边以友相称者,寥寥而已。”
“我与绍卿相识数年,与景仪相识数月,然我最善识人,一日即可知此人值深交否,因此今日你二人与我同桌,便是我极信任交心与你们的。”
叶绍卿知晓张卓然并不是会明言此语之人,他一双眼睛最是刁钻,常将人看得通透,因而眼光甚高,不轻易与人来往。便如他们之中罗仲清,虽知书达礼,也属身正品端,然性格过于圆滑了些,难听些说便也能按个长袖善舞的名头,叶绍卿心里清明,张卓然并不喜他。
而宋景仪回京不过数月,不知他二人何时竟也有了来往,张卓然竟还极赏识他。
叶绍卿心里讶异,还略略吃味,抬头扫了宋景仪一眼,他安然望着张卓然,似在认真倾听。
“你二人既为人臣,忠于君便是本分,接下来的话,你们听了,若不合心意,我自不强求。”
张卓然讲话素来不喜这些铺垫迂回,他今日说了如此许多,叶绍卿便也笃定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我此行,只为一人,沈寄望。”张卓然沉声缓缓道,“我此生所求,也唯一人,沈寄望。”
他前半句,叶绍卿也未觉如何,直到他后半句抛出来,叶绍卿才微微震耸,怔忡望他,接不上话来。而宋景仪嘴角却带了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头抿茶。
“你是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你意如何?”张卓然也不等叶绍卿将方才他那番明抒心意的话嚼碎吞下,紧接着逼问。
叶绍卿眉一挑,半是恼怒道,“你难不成想抢亲?”
“不抢亲,私奔。”张卓然义正言辞。
叶绍卿噎住,看向宋景仪,瞪大眼睛,“你允了?”
“我允了。”宋景仪点点头,面上云淡风轻。
这是那个绳趋尺步的宋灵蕴吗?
宋景仪见他蹙眉抵额,轻声道,“情之一字,困尽天下人,为己所困,便是无法了,”他睨了眼叶绍卿,眼神清静,似是那水浪涌过之后归了死气沉沉,“为外物所困,何不小施助力,成全一段良缘。”
“世间多有求而不得,能少一桩是一桩吧。”
叶绍卿仔细揣摩他话间意思。这些日子以来,宋景仪身上似乎时好时坏,常有告假,他吃了几次闭门羹后也着实负气,不再觍着脸面探望,两人最多朝上匆匆打个照面,又碍于叶铭修在场,叶绍卿连话也不曾对他说过。
今日宋景仪这番言辞,竟是有了熄情止慕之意。让他不由想起玉龄最后杳然而去的背影,矜持疏离。
可这不该是好事吗?
为何如掬一掌桃瓣流水,红粉浮香,渐渐水从指缝泄去,空余残花碎片,不复起初艳好,却不知该不该覆掌弃之,甚至有些不甘落寞。
“绍卿?”张卓然扣扣桌子。
叶绍卿移开视线,咳嗽一声,“我方才从慧三儿那回来。”
张卓然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他在晒你的画。”
张卓然眼里闪过丁点笑意,轻轻嗯了一声。
“慧三儿是我手足,我只愿他一世快活。”叶绍卿将茶杯举起,朝张卓然邀杯,“你一定好好待他。”
张卓然点头,郑重地与他同饮了一杯。
“……景仪,你身上可好了?”
宋景仪轻颔首,“无碍,不然我也不会应下卓然之请。”
要想把皇帝的妹夫从戒备森严的沈府“偷”出去,自然是要个轻功了得之人。而这坏皇家颜面的欺君大罪,更是知情人越少越好,决不能轻易雇佣他人。叶铭修自然是万万不能请的,是以宋景仪着实是张卓然唯一的选择了。
“捅破天的大祸我叶临是不怕闯的,”叶绍卿笑得无畏坦荡,“万事我担着。”
三人商议完毕,宋景仪又是最先离开的。
叶绍卿跟上去送,宋景仪偏生要走在他前头三步,留给他个冷淡背影。叶绍卿拂开前头那几缕柳叶丝绦,宋景仪也只是偏头低声道谢,叫叶绍卿又是一阵气恼,不由出声,“宋景仪,你这是为何?”
宋景仪这才停下脚步,贴着叶绍卿的肩膀,却是漠然望着远处,“……你想我如何?”
他面上清减许多,显得那侧脸越发线条明晰,淡淡日光碎点落在他睫上,那眸子却是漆黑的。
叶绍卿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宋景仪仿佛早料到他这反应,勾唇清浅一笑,径自又去了。
叶绍卿呆立在原地,仿佛被那一笑冻住了。
疏星映朱户,豆灯舐花屏。
安宁早早就在外间歇下了,偶有翻身梦呓之声。
宋景仪束发戴冠,听得那声响,忽有几分恍然。
少年时晨起读书,小丫鬟在后头给自己梳头,脑袋还一点一点的,棋儿在一旁打着呵欠收拾笔墨书本,房中几人低低絮语,窗外天也还未亮。这景象,倒像是上辈子的记忆似的,远得有几分不真实了。
镜中人影模糊,夜深人静,宋景仪越发想得荒唐,说不准自己早已是一缕孤魂而不自知,毕竟这金陵城,或人或物,与自己的瓜葛所剩无几。
所归何处?无处可归。
为何执迷?
宋景仪放下手,转身望墙上那幅山水。
“谁人肯买画中山,多买胭脂画牡丹。”
笔末勾连,要说好,绝算不上好,过于肆意了些,然牵丝劲挺,不难见那人轻狂下坚毅之品格。
叶绍卿。
说是要泾渭分明,却也耐不住不与相见。
无处可归,唯伊可系。
宋景仪这时才清明过来自己想得有些远了。手探到腹上,掌下已有圆润隆起。王居安日日来诊,虽初时颇有辛苦,如今也渐渐安稳,宋景仪便只忧心即将入夏,衣裳轻薄,该如何遮掩这个孩子。
周全如叶铭修,三日前便差王居安送来一软缎腰封,比寻常佩在外袍上的那些宽上数指,可贴身穿戴,掩饰身形。
夜潜沈家,宋景仪要穿轻便劲装,这腰封,便提早一用了。
宋景仪慢慢将那粘扣合上,除了稍有气闷,倒并无大碍,适应片刻后,再将外衣穿戴整齐。待他站直身体,却感到腹中微微一动,仿佛小鱼甩尾,转瞬即逝。
宋景仪一愣,抚住小腹不敢妄动,半晌,才醒悟这是胎动。
王居安说过过了四月,孩子手脚康健,便会有些动作,初时不显,渐渐便会频繁有力起来。
恐怕是“领地被削”,小东西愤愤不平了。
宋景仪先前忧思似乎被一扫而光,他轻轻一笑,拂袖掐灯。
再如何繁荣的京城,过了三更,都是只余淡月挂梧桐。
叶绍卿低头看脚下石板,竟像当年自己溜出门看灯吃酒,兴尽后偷摸回府,翻墙进去十次里有九次叶铭修就站在墙根底下。
而这一次,走在自己身边的,是被自己嘲过“不曾见戌时之后金陵”的宋灵蕴。
宋景仪目不斜视。
他的发尽数绾进冠中,那条裸露出的脖颈纤细精致。
宋景仪方才站到他眼前时,黑衣融入夜色,素肌傲骨,面上清淡,眉宇间却有几分莫名和悦。叶绍卿正要搭话,他却抛来一句“走吧”,重归疏离。
“像这种旮沓小巷,你怕是没走过的吧。”
“嗯。”
“当年这里还有三排大缸,我躲我大哥的时候藏进去啊他从来找不见。”
“嗯。”
“还有那边角落,原来是鸭油烧饼和梅花糕的摊子,可香。”
“你把饼藏在袖子里,可香味飘得整个资善堂都是。”
终于,宋景仪轻声回了一句。
叶绍卿自顾自叨了几句,见宋景仪忽然接话,心中一喜,笑道,“先生气得要我们一个个脱下外袍检查……”
“末了你就穿着个内里的小褂,罚站在廊里……”
“继续吃饼哈哈哈……”叶绍卿补完,自己得意笑起来。
宋景仪偏头看他一眼,噙着笑叹道,“胡闹。”
“我便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与资善堂最得先生喜爱的宋小公子一齐胡闹。”叶绍卿抬手想往宋景仪肩上拍拍。
宋景仪微微移步,却是躲开了。
黑暗中两人这一迎一避,虽不明显,但彼此心知肚明。
叶绍卿在袖中握了握拳,压下心头失意。
宋景仪面色如常,望向前头高墙,“到了。”
尚书府红绸朱灯,夜深不熄。
三日后有凤来栖,整个沈府每日都忙着妆点备办,而未来的驸马爷还得被教导皇家礼仪,连院门都跨不出去。
宋景仪走近,抬手贴到叶绍卿背上,“抓稳。”
叶绍卿于是也将手按上他后背,想了想,往下滑了滑,落在他腰际。
宋景仪转头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叶绍卿便张开手,一把揽住,让两人贴紧。
宋景仪低眸无甚反应,似乎在着意听院内声响,他放在叶绍卿背上的手轻敲示意,然后脚下轻踏,飞身入院。
那是叶铭修很擅长的身法,叶绍卿上一次喝酒时被宋景仪提过一回,并未注意,此时细细看了,颇觉赞叹。叶铭修曾斥过叶绍卿,轻功起脚那一踏是“地动山摇”的莽撞,叶绍卿并不在意,能飞就行,吹毛求疵作甚。宋景仪习武得如此晚,还能将这些细节之处做得很是漂亮,足见此人下得功夫极深。
当初对他这满肚酸腐墨水还颇有不屑,此时见宋景仪轻点假山廊栏,行云流水,精准地避过过那一队队巡逻的人手,叶绍卿不得不在心中数次叹服。再转头看宋景仪,他眼里专注,却无过多紧张谨慎,颇有些闲庭信步的从容。
叶绍卿盯着那排浓密羽睫,忽地心头激荡,竟有些魂不守舍起来。
宋景仪低头看了一眼叶绍卿还抓在自己腰际的手。
叶绍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落地了,轻咳一声,松开手去推门。
“你们聊,我看门。”宋景仪并不与他一同往里屋去,关上门,立在一旁。
“绍卿哥?”
沈寄望显然是竖起耳朵等了许久,叶绍卿才踏进房门,他就从床上弹了起来。那原本放在枕边的什么器皿被带得滚落下去,沈寄望慌忙俯下身去捞住,抱紧在胸前,惊魂未定地吁了口气。
叶绍卿走近,才看清方才差点摔出声响的东西,是一只木漆嵌银瓷盏,里头还有零碎几块糕点残骸。
“你这孩子,上辈子是饿死的不成?”
“我等得心焦啊,心焦久了就饿啊。”
沈寄望将吃食小心地放回床上,自己爬下来,在叶绍卿跟前站定。
他穿的是叶绍卿的衣服。那是叶绍卿寻常的打扮,金冠青袍,玉带携扇。沈寄望眉宇间的娇憨被压下些许,平添三分风流,更彰七分清贵。
叶绍卿忽有种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感慨。
“接下来的行程可记住了?”叶绍卿为他正了正冠。
“张赞上回跟我说清了,待我们出了城门,就往……哎!”
叶绍卿登时就往他脑后拍了一记,“傻不傻,你俩的行程你俩知道就好,对我也莫讲。”
沈尚书禁了沈寄望的足,还不许他那些“狐朋狗友”来探望,恐他生了贪玩的心思,好在叶绍卿面子大,便带张卓然进府与沈寄望见了一回面。
两人窃窃私语时,叶绍卿便觉得这可真是一出实打实《西厢》,自己这“红娘”,引了个真“张生”,只不过这“莺莺”姓沈罢了。
沈寄望揉揉脑袋,唯唯应了。
叶绍卿见他这样子,心中暗叹,正色道,“慧三儿,你可想清楚了?这一走,世上再无沈慧,而你,再无兄无父,也无你少卿哥,身边唯张赞一人。”
沈寄望愣了愣,低头羞涩笑道,“少卿哥,这种事,哪里能想得清楚。”
“小弟资质愚钝,无经国济世之才;目光短浅,亦无鸿鹄九天之志。所幸生在富贵之家,衣食无忧。若是娶了公主,不过是富上加富,贵上添贵罢了。”
“我本不是贪心之人,没遇上张赞,怕是就懵懂过了这辈子。只是如今,我只知,我是不甘心的。”
叶绍卿不禁挑起眉毛,几分意外地看他。
他们几人中,唯有沈寄望喜欢直呼张赞其名,丝毫不忌讳长幼,现在想来,怕是两人早已早暗生情愫,一个存心偏爱,一个恃宠而骄。
“张赞这人哪都不好,又冷又凶,我从前老想不通为何我……”沈寄望面上一红,改口道,“若不是皇上赐婚,我怕还开不了窍。”
叶绍卿噗嗤一笑,正想调侃,却见沈寄望忽然抱手俯身,恭谨行礼。
“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千万经典,孝义为先。慧离家出走,是为不孝;悔婚欺君,是为不义。不孝不义,只能行这一礼,留书一封,盼双亲莫太过伤心,也求绍卿哥能保我沈府平安。”
叶绍卿没料到沈寄望会有如此一出,呆立原地。
沈寄望抬头,眼眶通红,泪水涟涟,咬着牙倔强模样。
叶绍卿鼻头一酸,滋味繁杂。
他原道自己将沈寄望看得最为透彻,不曾想少年在自己不着眼处悄然成长。沈寄望天真,却不懦弱,甚至有大智大勇。
世间难极,怕是坦诚。承认自己所欲,所想,所爱,不惜忤逆纲常,便是大智大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