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舟珩遂搁了书,道:“史如何,史为折俎,史为源中根本。习史之由重则有二,一则,可利己修身。史中自有九庙,九庙中自有圣贤。圣贤如何,从史中窥得圣贤之道,便知圣贤如何。悟得圣贤之道,便可入君子之列。”
“二则,可助人为国。生于侯门世家,不可眼中只有高台曲池,余庆万贯,还需铭记史中遗墟凋敝,若是日后入仕为官,切莫不可复循覆车之轨,再生史中之误。”
“身为我朝子民,华夏后人,更要学史,对史书之上记载事件人物略通一二。”晓舟珩自然也不期望自己这样泛泛一言,三个娃娃听懂多少,目光一沉,接着道,“若是何日我朝国土教人霸了去,即便迫使我朝子民被发左衽,或是习蛮夷语,但精神不灭,国可再复。”
“再答二十小姐的问题,当今天下书籍皆为著作局所编。”晓舟珩道,“著作局乃我朝一司,忠于圣上一人,下雇九品以上文吏,或是,公笔吏。”
著作局,我朝掌管编纂修书之处,下分两类文吏,一类是临时受雇,譬如有才有学识之士皆可任职。而第二类,永生受雇,表面上似乎也是应付预撰编书,但更重要的便是通过稿件来传递情报。
第二类文吏,世人称其为公笔吏。
著作局次能早就从前几任皇帝便开始实施,起初确实为不错的控国集权之法,这些散出去的公笔吏匿在市坊的大街小巷,可以是街头的测字散人,亦可以是街尾的账房先生,只要是识得几个字的,提起过笔的,皆有可能是公笔吏。
出自公笔吏之手,表面上可能是一封家书或是一剂药方,旁人拿去看了读了也不要紧,毕竟无法破解其中奥秘———解密之法只有公笔吏内部之人才能知晓。
相较于军中的字验,那可是更为复杂。
这本应是万全之策,后因培养公笔吏代价过高,时间过长而慢慢被搁置,毕竟要成为公笔吏不仅要懂得如何隐匿身份,还要阅遍百书,习得周易八卦,通晓天干地支才行,要不然无法传递信息,或是一眼教人一眼识破。
自数十年前钟不归入朝为官,暗中复活了这一职位,不知从何时起著作局渐渐成了棋盘上的黑子白子,为钟不归一人所用。待众人反应过来之时,钟不归的鱼钩早已抛向了我朝东南西北。明面上著作局还是为当今圣上所用,但是暗地里众人心里皆知这公笔吏是在为左丞钟不归办事。
几个小孩也不知为单单学史一问怎会引出灭国家破,个个都面面相觑。过了许久,李陇莎眨了眨眼,问道:“先生是公笔吏吗。”
晓舟珩笑了笑,又摊开手中书卷,将双眸藏于字里行间:“自然不是。”
放了课,晓舟珩记得李终南嘱咐自己去他那里换药。本来晓舟珩想着去寻李府上的郎中,奈何那人还是不在。碍于伤口还痛,晓舟珩只能硬着头皮去寻李终南。
晓舟珩正曲曲折折在园中走着,忽闻今日庭院分外喧哗,又见几个面生的婢子来回忙碌。
“那边怎么了?”晓舟珩心下好奇,拦住一个婢子问了。
“回绝艳先生,十七少爷由京城归府了。”
十七少爷李韫德,晓舟珩倒也只见过一面,听闻是在京城太学,师从翰林大学士,但具体如何,晓舟珩心中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晓舟珩不经意一抬眼,远远望去,长廊瓦叠间只见远处一人绮罗在身,正与六少爷李韫奕立于一处池水边说笑,似俯身探水中鲤鱼,那人眼角微翘,居然生得与尹旧楚一般的凤目。本是一对锦绣公子如画的光景,但说不出为何,那人给晓舟珩的感觉很是不好。
当下晓舟珩不愿多想,避了众人,去了秋水阁。
小院外也没有婢子,也不知玉英去后是何人服侍李终南左右,晓舟珩轻扣木门,没想到却是李终南亲自来迎。
李终南一笑:“绝艳先生,身子可还有不适?”
晓舟珩莫名脸上一红,接着又嗅到草药与香屑混合之味,嘴上便有些磕绊:“有……有劳八少爷,我罢……罢了。”
“那就好,脱罢。”李终南请了晓舟珩落座,又在案上置了茶,却见那人半天毫无动作。李终南嘴角一挑,又笑道,“昨夜该看的都看了,还害羞甚么。”
晓舟珩只得坐于圆凳之上,除了自己长衫与中衣,露出一片白净脖根与后背,美中不足便是昨夜李终南为他缠上的纱布,遮去了大片风光。
晓舟珩是头次来秋水阁,只见桌上摆了些自己不大认得的药材与数张写着字的纸,除此之外还九针与一些制药工具,想必是从府上郎中那处取来。一架云母屏风隔了前厅与后室,角落里置着一盆小香炉。
李终南绕至晓舟珩身后,小心为他取下纱布,手指时不时撩过晓舟珩-裸-露-在外的肌肤,每每触碰,尽是酥痒,使得晓舟珩直直激灵发颤。晓舟珩从未想过卸纱布也要得如此之久,好半天李终南才停了动作。接着晓舟珩耳际传来摩挲之声,似乎李终南在调制药剂。
两人独处一室,缄默无语,晓舟珩也不知哪里生出的惊羞害臊,只觉自踏入这房内一分一刻都甚是难捱。
李终南手法娴熟,又在背后为晓舟珩涂药,触及伤处,还是有丝丝疼痛,晓舟珩下意识躲闪,却被李终南扶住了-后-腰,动作言语都极其温柔,似将自己当稚子来哄:“莫要动,就要好了,敷上药便不痛了,你且忍一下。”
李终南手温略冰,晓舟珩更是热血上涌,片刻便额角见汗,浑身更是如煮开的虾子般滚烫。自然李终南也发觉晓舟珩异样,却甚么也没说,还是兀自为他裹了纱布。
完事后晓舟珩正欲起身道谢,须臾间便见李终南竟挪身半蹲至面前,伸手捏了一把晓舟珩的右脸,又用指尖轻轻挑了他耳边几绺青丝,低语道:“你的背那样好看,我自然不会让它留下任何伤疤。”
晓舟珩虽有准备,但还是没提防他如此举动,顿时面上赤色更深:“你……要做甚。”
李终南又往前凑了几寸,咫尺之距,气息深沉,似就要贴上鼻尖,那双骤然接近晓舟珩的明眸竟是藏了千百万种情憀,使自己竟鬼使神差地闭了眼。
良辰如此,误瞒良缘,解与我意同,只为留君须臾尔。
忽闻一阵匆匆脚步,一个小小身影立到了门外,似要推门而入——
“八少爷,您可在房里?”碧姗在房外问道,“六少爷托您去一趟衙门。”
李终南微微蹙额,遂起了身,与晓舟珩分了楚河汉界。
晓舟珩睁了眼,长舒一口气,别过头掩耳盗铃似望向他处,暗暗责备自己方才没由来的期许,心腑却如羯鼓开宴,半响不得停歇。
要问衙门那边何事,那便是付二被抓住了。
但奇的是,付二是自己走进衙门的,说是要报官。而报官之由,竟然却是被自己的兄长付大打了之后,抢了钱。
作者有话要说:晓舟珩借给李韫兀风月本的线:第五章,第十四章。
沈骞(qian一声)翮(he二声),字远翥(zhu四声),取自陶渊明,《杂诗》:“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公良昃(ze四声),字知晏,取自刘桢,《杂诗》:“驰翰未暇食,日昃不知晏。“
第20章
李晓二人刚步入衙门,便见到颇为狼狈的禹泊成,原先还有几分俊俏的脸不仅肿胀,还缠着一圈一圈的麻布。
“民瞻,你怎么伤成这样?”
禹泊成挠了挠后勺,方露给晓舟珩一个无比傻气的笑脸,哪知便扯了伤口,呲牙咧嘴直直倒吸凉气。晓舟珩当他是追捕付二时受了伤,安慰几句,也不再深问。
按照付二交代,他于七月十八随众人出门采购,在汤记布庄外遇见了无所营为的付大,那人又向付二讨要钱去赌,付二没得办法,便与他去了一个巷子里给了钱。结果付大反手就将自己打晕。也不知过了多久待自己醒来时,身上衣物不仅换成了付大的,而且自己还被绑了起来,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逃出来后,却见满城皆是缉自己的画像。
于是付二明白了,按自己对付大的了解,他势必这次是欠了外债,最有可能便是欠了天下第一钱庄,陶白钱庄的钱,因此需要更大一笔去填上窟窿,这才冒风险打了自己,假扮成自己进入李府偷窃。
若是如此,那便是玉英不巧撞上了正在行窃的付大,当作了自己心爱之人?付大却以为罪行暴露,杀了玉英。可是,有这样巧的事么?那断舌一事又如何解释?镇纸一事呢?付大明明可以选择更加隐蔽的抛尸之处,为何要选在密竹苑那种地方?
若不是巧合,那便是极好的一个死无对证!晓舟珩心下感叹这心思细密的布局之人。
李终南突然一笑,微微侧身,悄声对晓舟珩道:“这件事怎么还有十弟一份?”他离得太近,能隐隐嗅见他今日身上的淡淡檀香,晓舟珩耳根有些发红。
晓舟珩对此也并不觉得意外,赌博之人若是没了钱,势必为了赌资铤而走险,其中之一便是从庄家借钱,而放眼我朝,在做此等营生的,也只有号称富埒琋甫李佩芷所在的陶白钱庄。
李佩芷便是原李府十少爷李韫琋,乃三夫人秦氏所出,佩芷便是那人之字。听说数年前由于李韫奕排挤之由,李佩芷突然削肉还母,剔骨还父,脱离金陵李氏,转而投商。
绝境之中,短短数年,竟也是缔造了一段传奇,世人皆知陶白钱庄李大当家李佩芷,而不知李府十少爷李韫琋。
听完付二辩叙的张县令对此将信将疑,在李终南提醒下问及玉英一事,付二提起玉英时一脸茫然,困惑万分,待听闻玉英是被付大所杀时,居然伏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下众人愣了神,付二眼中悲怆不假,骗不得旁人。
张县令手中惊堂木连击案几数次,才止住了付二的哭声,只见付二眼中冒血,恨恨道:“李韫德杀了玉英,一定是这个狗贼。”
李韫德不就是今日才回府的十七少爷么?他有甚么相干?
李终南又侧过身来问:“十七弟可是与六哥……”
晓舟珩心下一惊,怎么连这个都不知,但还是应道:“非也,十七少爷是柳夫人的子嗣。”
付二肩上桎梏哐哐作响,声音俨然喑哑力竭,“那个狗贼难为玉英数年,纠缠不休,玉英之前与我说过,若是某一日死了,一定那人死于那人之手!”
衙门众人听完付二这一席话,有人便窃窃私语起来,张县令惊出一身汗,瞄了堂下李终南数眼,只见那人气定神闲,不为所动。
张县令心下连连咒骂这生事的付二,金陵李氏乃驷马高门,身份显赫,哪是他一个小小县令敢得罪的,于是连拍案几,斥道:“肃静肃静,你胡说甚么,十七少爷犯得着数年缠着一个下人不放?你事到临头还在为你兄弟袒护!他入府行窃又杀了人,你们分赃不均,之后你又杀了付大!”
“你给付大千百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杀人。我若是杀了人,还能自投罗网?”付二闷哼一声,“至于李韫德那狗贼如何,人人皆知,他在府上之时龌龊之事做尽,还用我来说?”
张县令大怒:“谁都知晓十七少爷常年在京城太学,付二你不要为了遮掩就血口乱语!”
付二嘴下骂了一句,又道:“你们寻替罪羊也罢,但那个狗贼必须偿命,我倒是问问你们,玉英死前是不是断了舌……你们这些龟孙敢不敢去搜搜他房里……”
还未说完,带着伤的禹泊成一个手急眼快,连忙敲晕了付二,赶紧让衙役押着付二去了牢房。
围观的群众陆续散去,李终南突然道:“还记得玉英鞋底的香灰么?她出事之前去过府内义庄,鞋底的灰是那日新灰。”
“管理那处的皆是三等婢女,她身为一等婢女去那里作甚?”晓舟珩有些诧异,“况且里面不都是李氏宗牌么?她可有甚么祭拜的……难不成为了尤夫人?”
李终南点头:“这是其一,其二我自觉她是去见甚么人,或是找甚么东西。”
晓舟珩疑惑更深:李府义庄那边鲜有人涉足,虽是个匿藏物品的不错之处,但她能找甚么?
李终南又道:“我查了玉英背景,确实清白,入府便在娘亲左右,后来便去了六哥那处。除了一年以前家人搬离并未上报以外,似乎没甚么不妥。”
待人皆散去,只余空室,这边张县令正欲移步,忽然一人迈进:“张大人。”
张县令一抖,以为是李府上人前来问罪,吓得冒了一头汗,正欲行礼,却发觉来者是姜府的大公子姜恻。
姜恻似乎才从江宁府府衙赶来,张县令望着比自己高几阶的官服,瞬时更是虚汗淋淋。
姜恻一笑:“张大人今日辛苦。”
这下更糟,姜府世代与李府交好,自四年前姜恻迎娶了李府十一小姐李凝酥之后,两家关系更密,尤其是姜恻与李韫奕又一向互为挚友,姜氏更成了金陵城里惹不起的主。张县令心下更为忐忑,忙躬身作揖:“不敢不敢,姜大人,下官……”
姜恻止住了张县令的口,问道,“听闻你今日审了一人?”
“正是正是,是李府上的一个小厮,偷盗,杀人。”
“这样严重?”姜恻微微蹙额,将双手背到身后,“那张大人要认真定夺才是,切莫听信歹人乱语,伤了无辜旁人。”
“是是,下官一定严按我朝刑司条律,不会放过一个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