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映阳打量老者面孔,见对方面上凝固着惊恐的神情,尽管不能摸脉搏,不能探呼吸,他也瞧得出,这老者与适才的少女已然死去!他虽不如张恶虎般胆大包天,却也绝非胆小之人,但毕竟第一次如此靠近尸体,还清清楚楚见到他们死时的面容,心脏止不住剧烈乱跳。
适才进大殿时,白映阳心中想着父亲,全神贯注在棺木上,并未注意其他,如今才看清大殿墙地血迹斑斑,殿中横七竖八躺着二三十个白衣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大的五、六十岁,最小的不过才三、四岁,他们静静躺在地上,了无生气,显然已全部死去。
白映阳虽作了师爷,却从未去过凶案现场,即便当初蛟龙吃人,他也只是远远望见,今番猛见此灭门惨状近在咫尺,浑身发抖,双腿酸软,瘫跪在地上,胃中蓦地一阵翻江,可干呕半日,什么也没吐出来,想到凶手连年幼的孩童也不放过,实是心狠手辣,胸口只觉限悲凉,伏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了一会儿,似乎听闻有人与他同哭,当即停下来细听,果然另有人啼哭,是个孩儿的声音,白映阳一惊,循声看去,西首柱子后藏着两个男孩儿,正是之前见到的两孩儿。
小孩儿哭得几声,就被大孩儿用手按住嘴巴,显是怕弟弟的哭声引来黑衣人。
但黑衣人还是听见了,他自门外冲进殿中,看见两孩儿躲在柱子后,哈哈大笑道:“你们家人全被我杀死了,不必伤心,我现下就送你们去和他们团聚!”
白映阳大怒,他悲恨交加,扑上去想要掐死黑衣人,可终究只能从他身体穿过去。
大孩儿见黑衣人走来,抱着弟弟绕过另一根柱子。
黑衣人丝毫没把两孩儿放在眼内,嘿嘿笑道:“看你们往哪逃。”缓步逼近,见大孩儿想跑进内堂,一个箭步冲过去,挡在他前面。
大孩儿骇然,转向灵前跑去,一弯腰,钻到灵桌底下。
黑衣人哈哈大笑道:“傻孩子,你当着我的面躲进去,是以为我瞧不见么?”
小孩儿大哭道:“爹爹……娘娘……有坏人……”
黑衣人笑道:“他们都死了,不过你很快就能再见他们。”走至灵桌前,伸手去桌底抓人,蓦地右腕一阵剧痛透骨,忍不住大叫一声,连忙后退数步。
大孩儿抱着弟弟自桌底另一头出来,绕过棺木,奔出大殿。
这一变故来得突然,白映阳也是一怔,向黑衣人看去,见他右腕上插有一座烛台,心念一转,已明白当中道理。
原来大孩儿抱弟弟跑到灵桌前,见到案上的两座铜制烛台,那是西域的莲花葫芦铜烛台,中间有针芯,他灵机一动,顺手抓了一座揣入怀中,跟着钻进桌底。
黑衣人看他们是孩子,即放松警惕,贸然伸手去抓。
大孩儿立刻取出烛台,用尽全身力气,狠命刺入他右腕,待黑衣人疼痛难当之际,他便抱着弟弟趁机逃出大殿。
第93章 重现
烛台上的白烛刚刚燃尽,烛托上仍有不少灯油,黑衣人猝不及防给针芯刺中,不单止痛,滚烫的灯油和着残余的溶蜡,一并浇在他伤口上,真是痛入骨髓!
他慌忙把针芯拔出,腕上冒出黑烟,一股烧焦的臭味袭来,令他怒不可遏,大骂道:“操|你娘!”强忍疼痛,出了大殿去追两孩儿。
大孩儿很机灵,知若从正门走,三两步就要给黑衣人追上,因此他一出殿门,立刻钻入殿前那片柳林,待黑衣人追来时,免不得在林中又是一番缚手缚脚。
白映阳是跟着两孩儿出的大殿,见他们进入柳林,也跟进去,他身子不受树木阻碍,可直接穿越而过,一直在两孩儿身后不远处。
三人来到一道围墙角,听得后方黑衣人已进了柳林,白映阳明知两孩儿听不见自己说话,仍忍不住急道:“恶人追来了,快从墙角的狗洞钻出去……”说完不禁一怔,心中奇怪道:“我怎知狗洞在墙角?”
中元节那晚,温玉福曾告诉白映阳,张恶虎追打白狐,白狐不敌被击伤,正是从会盟武馆墙边的一个狗洞逃走,可白映阳只是听说,毕竟未亲眼见到,虽知有狗洞,却怎能如此清楚是在墙角?
两孩儿当然听不到他叫唤,但大孩儿走到墙角,伸手拨开厚厚的草丛时,居然真的现出一个一尺来宽的狗洞,他当即和弟弟一前一后地爬了出去。
白映阳此时也无功夫去理会旁的,穿墙而过,见大男孩儿抱着弟弟在城中乱窜,不知不觉竟到了南郊树林。
梅龙县东南西北城郊都有树林子,而南郊林的树木尤其森,许多地方人迹罕至,坑洼坎坷,沿途烂泥枯枝,大孩儿抱着弟弟走在其中,十分缓慢。
林中不时传来狼嚎,大孩儿很害怕,却不敢点火把,偶尔几只蝙蝠飞过头顶,把小孩儿吓得哇哇大哭,用力乱扯哥哥头发道:“爹爹……娘娘……我要爹娘……我要回家……”
大孩儿咬牙强自往前走,他生怕弟弟的哭声让黑衣人听见,边走边哄。
小孩儿不懂事,哪里肯依,还用脚去踢他。
大孩儿也不过五六岁年纪,弟弟这般挣扎,他手上力气不够,一个没抱稳,失手将弟弟摔在草丛中。
小孩儿挨了痛,怔了一怔,随即哭得更凶。
大孩儿哄了半日,他依然不止歇。
小孩儿只道是哥哥故意摔他,发起脾气,哭了一会儿,突然扑向哥哥。
大孩儿没留意他有此举,给撞翻在地。
小孩儿坐到哥哥身上,张嘴在他腰上咬一口,以此泄愤。
大孩儿爬起来,重新把弟弟抱起,突然想起晚间吃不下饭,母亲给他了一块芝麻烧饼,让他饿了就拿出来充饥,那烧饼他之前咬了两口,剩余的仍揣在怀中,当下赶紧取出,塞进弟弟嘴里。
小孩儿得了吃的,果然不再哭闹。
大孩儿继续走,此时听得不远处传来“啊”一声孩童的惨叫,他打了寒颤,还道是黑衣人追上来,回头看不见有人,稍微松了口气,家人惨遭杀害的情景立刻浮现眼前,心中悲痛,再也走不动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把脸埋在弟弟肩上抽泣起来。
小孩儿一路流涕,现下却没哭,忽见哥哥哭了,忙把芝麻烧饼塞进他嘴里,还用两只胖嘟嘟的小手不住帮他抹眼泪道:“哥哥……不哭……哥哥……吃饼饼……”
大孩儿点点头,眼泪却止不住。
小孩儿道:“爹爹……娘娘……怎么……不找我们……”
大孩儿哽咽道:“等天亮……他们就来找我们了……”
小孩儿道:“吴婆婆……刘大叔……朵朵姐姐……卉儿姐姐……晓瑜哥哥……他们怎地都在地上……”
大孩儿垂泪道:“他们……他们累了,睡着了……”
小孩儿毕竟年幼,不明白何谓生死,信以为真,伏在哥哥怀中良久,忽见草叶上有只蚱蜢,通体碧绿,很是漂亮!他好奇心起,伸手欲捉,蚱蜢颇敏捷,一蹦就躲开了。
小孩儿从哥哥怀抱跳出来,追了上去,几番追逐,他已忘了适才可怕的情景,嘻嘻咯咯欢笑着。
大孩儿见弟弟还什么都不懂,今后不知该当如何,愈加酸楚,抱着膝盖呜呜痛哭。
白映阳看在眼里,想这孩儿也不过是个五、六岁年纪,却承受家破人亡的沉重打击,心中颇不是滋味。
大孩儿哭得一会儿,见弟弟跑得远了,正要叫他回来,一抬头,猛见有个黑影自远处而来,定睛一看,竟是黑衣人追到此地,登时魂飞天外!
黑衣人才到达附近,尚未发觉两孩儿的踪迹,四周查找,没朝他们方向来。
大孩儿脚轻步缓往弟弟慢慢移去,唯恐踩踏枝叶发出声音,让黑衣人发觉。
小孩儿正自玩得高兴,忽见哥哥朝自己走来,笑嘻嘻要叫他,却见哥哥一直摆手摇头作嘘声状,他虽不明其理,倒很乖巧听话,没发出任何声响,站在原地等哥哥。
大孩儿原拟无声无息走到弟弟身边,抱起他悄悄逃走,眼看离弟弟近了,仍不敢放松,就在即将走到时,脚底蓦地踩空,身子直往下坠。
原来密林深处有一小断崖,年月久了,崖边生满枝叶,覆在上面,大孩儿夜里看不真切,一脚踩中即堕下去。
白映阳和小孩儿同时大惊,小孩儿更失声叫道:“哥哥!”
这一声急切的叫唤,在俱寂的树林中分外清晰,黑衣人怎可能听不见,一个箭步冲至,把小孩儿提起,又见黑黝黝的草丛中有一大坑,探头一看,大孩儿兀自挂在枝叶上。
原来树林枝叶太过繁茂,大孩儿虽坠落,但孩童身轻,被纵横交错的枝桠卡住,并没往下落多少,他见黑衣人抓住弟弟,惊慌道:“放开他!”
黑衣人冷笑道:“你们终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看了一眼手中大哭大叫要哥哥的小孩儿,嘿嘿笑道:“你想要哥哥,便与他死在一处罢。”说着把他高高举起,将其脑瓜对准大孩儿的脑瓜,用力砸去,要把两颗小脑瓜一起砸得脑浆迸裂!
这一切白映阳在旁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直都无法阻止事态发展,可看到黑衣人要把小孩儿丢下断崖,惊得魂飞魄散,明知无济于事,仍朝他身上扑去。
结果依旧是扑了个空,但他身子却径直往下堕,崖壁上生有树枝荆棘,刮得他皮肤疼痛无比,猛听噼里啪啦一通响,全身骨头好似折断般!到得后来有些神志不清,胸腔陡然升起一股悲愤,几欲炸裂,忽喉咙一甜,吐出几口鲜血,耳中嗡嗡直响,双目眼花缭乱,脑内只有一个念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朦朦胧胧中,却听见另有人说话。
一人道:“是个小娃娃,多半是从山崖上摔下来。”
另一人冷笑道:“那么高摔下来,卡在树上没死,嘿嘿,当真命大得紧。”
先一人道:“先把他弄上来。”
白映阳听得全身发寒,暗道:“原是他们救的我,可他们没安好心……”至此,他两眼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不知过得多少时辰,听得有麻雀在欢唱,他渐渐有了知觉,睁开眼,但见周围灰蒙蒙,有几根树枝刮在脸上,他微微抬头,想看看身在何方,但身体剧痛,好似被斩成无数段般。
这时,又听得远处传来人声道:“你们快来看,有个人从崖上摔下来啦!”
另一人声道:“他还活着吗?”
先一人声道:“是啊,被许多树枝卡住了,悬在半空!”
后一人声喜道:“太好啦,我去拿绳子,先把他救上来!”
白映阳不知是谁在说话,想要看一看,无奈一动身子就痛,适才先说话的人声焦急道:“这位兄弟,你千万别乱动!”
白映阳别说动,就是抬一根手指都觉刺痛难当,又过得片刻,无数脚步声传来,一人道:“你们瞧,就在那儿!”这个声音正是适才说拿绳子的人所发。
先那人声道:“阿耀,你拿绳子来了……”随即欢喜道:“咦,黄兄弟、武兄弟、马大哥,你们也来啦!”
果听有三人齐道:“我们来帮忙。”
其中一人对他道:“王大哥,你用绳子缚着我,我爬过去救他。”
另一人道:“黄兄弟,让我来。”
姓黄的兄弟道:“不,马大哥,我年纪小,身子轻些,爬上这些小树枝不易折断。”
姓马的迟疑道:“可是……”
黄兄弟道:“有绳子缚住不打紧的,何况马大哥你身体强壮,若我掉下去,凭你的力气,也能拉住。”
姓王的、阿耀和姓武的一起道:“黄兄弟说得有理。”又道:“把绳子缚紧些,千万小心!”
黄兄弟道:“我理会得。”
白映阳迷糊中听着他们对话,回忆起自己是落下了断崖,多半如大孩儿般,被崖壁上生长出的树枝卡住,这才没送命,而这几人则是见到自己落难,好心前来搭救。
耳听树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白映阳知是那黄兄弟过来了,他爬了许久,才来到白映阳的身侧,取来绳索,慢慢缚住白映阳腰身和手臂,花了大半日功夫,才道:“我绑好了,快拉他上去!”
白映阳不知他们是如何把自己拉上去的,一上一下,仿佛置身云端,而身体移动时传来的痛楚,几乎令他哭出来,便在这时,响起欢呼声,救他的几人一同拍手道:“救上来了,他还活着,太好啦!”
第94章 森罗殿审判
那之后,白映阳一直昏昏沉沉,不止脑子糊涂,身上更是忽冰忽暖、忽黏忽绷,还闻到浓重的药味,耳边不时有许多人说话,他能听见说话声,可说了什么,却一句都没记进心中,稀奇古怪的梦亦是一串接着一串,反反覆覆:
时而看见灵堂中,遍地的死者蓦地站起来,高声大喊死得不明不白;
时而看见黑衣人把两孩儿脑袋都割下来,血淋淋地扔在地上,两颗脑袋兀自流着血泪;
时而看见黑衣人提剑来杀自己,自己则变成那小孩儿,在树林里跑,找不到哥哥,急得直哭……
这时,忽见张恶虎自林间小径走来,白映阳大喜,奔过去扑在他怀里道:“老虎,我好害怕,我想回家!”
张恶虎黯然道:“小白羊……”
白映阳听声音不似张恶虎,抬头一看,见是张绣元,惊喜交集道:“阿绣,你来接我么?”
张绣元垂泪道:“小白羊,我已非完璧,不能与你做夫妻了……”
白映阳大声道:“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要你做我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