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岑神情古怪。这朱瑙和谢无疾倒是有默契,派人来的时间一致,连说辞也十分相似,都是要帮他平定乱局。所以朱瑙也要派兵到他京兆府驻扎?可若是那样,怎么派了个商人来传话?
费岑道:“朱府尹如此有心,我实在感激不尽。就不知朱府尹打算如何为我排忧?难不成……”他差点口快,稍一停顿,把还没漏出来的“也”字吃了回去,“难不成朱府尹要我往这里派兵吗?”
尤乾忙道:“费府尹千万不要误会,朱府尹绝无这样的打算。京兆府是费府尹的地方,朱府尹怎敢调动兵马进驻?”
费岑奇道:“那朱府尹的意思是?”
尤乾笑道:“据朱府尹所知,眼下关中的贼寇或是造反的原驻军,或是暴动的百姓,亦有些别有用心之人混迹其中。若要以战止战,势必弄得生灵涂炭,代价也极大。朱府尹是想,想要平乱,未必非要动兵不可。成都府可派些人手来帮忙。譬如在关中修建几座工坊,就能为大量流民提供生计。又譬如,蜀中的匠人改良了一些农具,有我带来的这些,还有些大型的水利等。成都府可派人来劝农督桑,帮助百姓回归田地。想必会对稳定关中治安能有所帮助。若京兆府缺钱,成都府亦可相借。不过朱府尹希望想扩大蜀商在关中的经商规模,也算是赚取一些酬劳。”
费岑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下他算是全弄明白了。
朱瑙和谢无疾,一个要干预他的政务,一个要往他这里驻军。说的倒是都很好听,一个说我帮你治理,绝不用兵侵犯你;另一个说我只是派兵在你这里驻扎,绝不干预你的政务。得亏这两人不是一边的,要不然政务也替他管了,兵马也替他养了,还有他什么事儿啊?
不过费岑也不敢立刻拒绝尤乾。就像他怕谢无疾,他也一样怕朱瑙,两边都开罪不起。其实朱瑙的主意倒也不是不好,若真有高明的政策和人手来帮他,或许确实能够平定关中乱相。只不过就跟谢无疾的军队一样,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可不是能轻易收的好处。
片刻后,费岑道:“朱府尹的好意我非常感动。只是此事事关重大,需待我仔细考虑,与京兆府的官员们协商之后得出结果,再与你商量。”
尤乾道:“自然,自然。草民会在京兆府留上几月,随时恭候官府的传召。”
费岑干笑两声,命人送他出去了。
待人都走后,费岑头疼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什么都不想干了,赶紧命人给他准备热水沐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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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府军营。
“你们干什么呢?全都给我住手!”
军官的呵斥声响起,正扭打的人群都吓了一跳。大多人立刻松手退开了,也有几个打得正酣的不肯放,还在互相喂拳脚。
“我说话听不见吗?住手!我不想再重复第三遍!”
最后两个扭打的人终于互相放开,衣衫不整地互相瞪视,眼神仍在继续搏斗,恨不得把对方千刀万剐。
军官走到个高的面前,对他怒目而视:“孔季,又是你!”
孔季不忿地撇开脸,不吭声。
军官问道:“这次又为什么打起来?”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这回打起来的两拨士兵,一边是成都府先前招募的士兵,另一边则是原刘不兴手下被收编的士卒。自从刘不兴的军队被收编之后,这两方人马就常常起冲突。不管军中怎样强调严明的军纪,吵架仍然天天有,隔三茬五还是会发生打架斗殴的事情。毕竟参军的都是年轻人,血气方刚,实在管不住。
终于有成都的士兵先开口,指着原刘不兴的士卒道:“他们在背后说我们坏话,被我们听到了!”
被新收编来的士卒也立刻回击道:“是你们先动的手!”
眼瞅着两边又要吵起来,军官呵斥道:“行了,都给我闭嘴!所有动手的人全按军法处置,关禁闭三天,扣饷半年!”
听到扣钱,众人脸色都露出了心痛的神色,气焰消下去不少。
军官道:“谁要是违反军法三次,立刻从军中除名。孔季!”他点了孔季的名字,“这已经是你的第二次了。你要是不想当兵,马上从军营里滚出去!”
孔季撇开眼,脸上的神色明显还是不服气的。但他并不想被军中除名,也只能闭嘴。
军官记下每人名字,道:“全给我关禁闭去!”
刚才参与打架的士兵们都如同斗败的公鸡,低着头灰溜溜地走了。
……
过了几日虞长明去官府找朱瑙汇报军中情况,朱瑙见他进来时脸色不佳,问道:“最近还是不好么?”
虞长明心烦地摇头:“不好。营中还是时不时有聚众斗殴之事发生。”
其实虞长明颇有服众的天分。想当初他带着乡亲们落草为寇,山寨的规模从几十人渐至几百人,人人都对他非常服气。他是个自律且正直的人,性情又宽厚,原先骨子里有的几分优柔也随着虞平的死化解了,可说是个很好的将才。不过当军队的规模从几百人扩充到几千上万人时,他个人的魅力已不再重要,天分也再帮不上多大的忙。
就像如今成都府前一批的士兵与新编士兵之间的重重矛盾,就算士兵们对他个人再景仰,矛盾也不会就此消弭化解。他需要的是掌握更多治军的手段以及逐渐完善军中的制度。
朱瑙见他双眉紧锁,笑道:“慢慢来便是。”
虞长明却道:“我怕来不及。”
朱瑙道:“来不及什么?”
虞长明道:“如今天下如此混乱,刘不兴虽说不堪一击,可外面仍有强敌环伺。就算你把成都府治理得再好,可若无强兵厉马守护,从你、我到这蜀中的成百上千万的百姓,早晚都要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我岂能不愁?”
朱瑙乐呵呵道:“你在这里头疼,外面的人没准比你还要头疼。都是新招来的兵马,有几个人带得比你好呢?”
他这话还真是说准了,各方诸侯虽都开始招兵买马,但谁都没有经验。虞长明遇上的问题,他们一样会遇上。就说离他们最近的京兆府尹费岑,为手下士卒不和睦他都快把头发抓秃了。
虞长明是个忧国忧民的性子,凡事必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他不能理解朱瑙怎么就能这么没心没肺。他道:“听说那延州的谢将军谢无疾,手下已有三万人了。这么快募到三万人,也没听说他手下不和。”
“唔,”朱瑙摸着下巴道,“那是不世出的天才,你何苦跟他比。”
虞长明:“………………”
谢无疾的确是个天才没错。他最初只有五千兵马,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靠着募兵以及收编敌军把队伍扩充到了三万。旁人听着或许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可虞长明带过兵,更知道把这些鱼龙混杂的人凝聚在一起还肯乖乖听他号令是有多不容易。
然而这话由朱瑙说出来,不是长别人威风,灭自己志气么?这样真的好吗??
而且那谢无疾与他们也不算毫无关联。如今他们之间虽相隔颇远,但朱瑙说过,谢无疾与他都对京兆府有意,他们很有可能为敌。那时候怎么办?
虞长明担心道:“若京兆府被谢无疾占了,他挥师越过大巴山,不就攻进蜀中来了么?若那时候我们的兵尚未练好……”
朱瑙却道:“不会,不会。”
虞长明一怔,眼睛一亮,忙道:“你有把握不让京兆府被他占了?”
“唔……那倒没有。”
虞长明:“……”
朱瑙被虞长明瞪视,不免有些无奈。
其实虞长明更多是担心别人会攻打蜀中,朱瑙想的却不是如此。关中是出蜀北上的重要通路,若拿不下关中对他来说非常麻烦。他派尤乾去京兆府其实多少是有些匆忙的,并没做好万全的准备。之所以要如此匆忙,也是担心谢无疾动作太快,不得不早些出手。
一旦让谢无疾把关中占了,他的这条出路就很难打通了。但要说他在关中之争上有把握胜过谢无疾,他也没有——至少短期内很难。这不是派出几个得力干将、策划几出离间计便能成事的,谢无疾的大军可是实打实放在那里的。
他只道:“你放心吧。谢无疾想要关中,只不过是因为拿不下关中,他已打下的那些地方也很难守住,他收编来的军队也养不起。不过就算他进军关中,他也不会入蜀的。他志不在此。”
虞长明微微蹙眉:“你确定?”
这回朱瑙答得很爽快:“确定,确定。”
朱瑙看人一向比他准,再则蜀地乃易守难攻的四塞之地,外人确实不容易打进来。虞长明不过是做最坏的打算罢了。既如此,他也不再多谈谢无疾,愁眉却依旧不解。
朱瑙往窗外看了一眼,树上的叶子已发黄了,摇摇欲坠,只等一阵风来将它们带走。
他微微笑道:“快秋收了吧。”
虞长明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了一眼。确实已入秋了,农忙的时节很快就要到来,紧张的练兵也不得不暂时停歇了。
朱瑙淡声道:“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第108章 我想去关中
转眼,秋风寒凉,稻谷金黄,士卒们的训练也暂时告停了。
成都府虽给士兵们提供了很优厚的军饷,然而士兵也并不是脱产训练的,要不然官府养兵的负荷未免过重了些。朱瑙开辟了几片军田,供士兵们自种。一到农忙的春秋两季,士兵们就到田野中忙碌,待农忙结束,再回校场训练。
春天时地是由成都府初期招募的五千蜀兵耕种的,到秋收时,军队骤然多了五千新编士卒,也就有了更多人手帮忙。照常理说,若想使效率最高,就应当让不同的士卒去做不同的事,譬如收割谷物的、运送谷物的、割麦穗的、碾谷子的……不同人群分工忙碌,可在最短的时日内将所有事情做完。然而许是因为人手充足,军官们竟然反常地没有采取这样的安排,而是将所有人全部分编为七八人左右的小队,每小队负责一块田地,完成这块田地的全部秋收工作。
这样分配工作的方式简直不像在军队中,反倒像是民间一大家子人一起打理田地,分工协作的事情不由军官指派,全由小队中的人自己商量着来。
而等到分队的结果出来,全军上下为之哗然。
……
“什么??凭什么我们要跟他们负责同一块田?!我不干!!”孔季大声抗议。
刚宣布完分队名单的军官冷冷地瞪着他。
这孔季乃是军中的一个刺头,其实他个人的能力十分出采,一营兵一起训练时他经常能够拔得头筹。奈何他的性子也是最冲的一个,军中三令五申禁止打架,他却已经率众跟新编兵斗殴两次了。
军官道:“你不干?那你想回家吗?”
孔季梗着脖子道:“别老用退伍来威胁我。让我干活,我二话没有!可凭什么我要跟刘家军一起干?”
“刘家军?哪来的刘家军?”军官呵斥道,“现在大家全都是蜀军,都为成都府效力,你说这话就是在离间军心!”
孔季不服气:“我不管,反正我不跟那帮荆蛮共事。”
刘不兴手下的那些兵不是蜀中人,大多来自湘地,之前轮换到驻守秀山,才被刘不兴带进蜀中来的。
军官瞧着孔季那张拧巴的脸,都气笑了。照理说这种不服从命令的刺头从军中赶出去也便罢了,但孔季算是他的得力手下,练兵练了也快一年了,怎么说总有些舍不得。再则其实孔季心眼不坏,就是年少气盛,脾气倔,打磨好了未必不能成材。
于是军官道:“你跟我过来!”
两人走到一旁,附近没了别人,军官的口气不再那么严厉。他问孔季:“你为什么不肯跟他们一起做事?”
孔季不屑道:“有什么为什么?我就是讨厌那帮荆蛮。一个个弱得跟鸡崽似的,口音又难听,还都以为自己是老兵就很了不起似的。”
军官还没说话,孔季又道:“这回的分配硬把我们跟荆蛮分在一起,将军是想趁着秋收让我们跟荆蛮握手言和?这简直是别有用心!反正让我干活可以,让我和荆蛮好好相处,我拒绝!”
正如孔季所说,这次的分配不按营划分,反倒刻意地将蜀兵与厢兵混编在一起,几乎每一组都是又有蜀兵又有湘兵,人数还都是对半开的。自打军队扩编以后,蜀兵湘兵的矛盾就层出不穷,这回刻意将人分配在一起,显然有强行让两方相处,减弱矛盾的用意。
军官冷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将军的用意,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孔季哼道:“我又不傻,这还看不出来么?将军他凭什么这么安排?”
“凭什么?”军官语气可笑,“我问你,你为什么来当兵?”
孔季一愣。这军营里的士兵一开始报名参军,几乎都是为了丰厚的粮饷而来。不过待得久了,理由也多了,想要建功立业,想要报答长官的恩情等等。
军官道:“军队给你发粮饷;朱府尹治理蜀中,让你的家人能平安度日。你现在居然问我凭什么?凭你吃军粮,领军饷!凭你的家人在官府的照料下能过好日子!你他妈种地的时候问不问凭什么要给庄稼浇水?你给别人做工的时候问不问东家凭什么让你干活?这里是军队,你服从命令就是天经地义!”
孔季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一时失语。
军官又道:“你既然知道将军希望你们和平相处,你还屡屡挑事儿,你种地的时候怎么不把种子挖出来?你跟谁对着干呢?我这不是在威胁你,我是诚心忠告你,你要不照规矩种地你就别当农夫;你要是不服从军令你就别当兵。趁早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