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季愣怔片刻,心虚地抿了抿嘴,彻底不说话了。
军官问道:“你现在还有意见吗?”
过了片刻,孔季闷声回答道:“没有。”
军官道:“归队!”
回到队伍前,军官扫视手下众人,问道:“你们谁还有意见?”
其实大家对于这样的分配都不乐意,谁愿意跟异己合作呢?但孔季都被骂服了,其他人有意见也不敢说。
军官便道:“那你们就好好干吧。将军有令,全军前三成收完谷子的队伍可额外或得一个月的粮饷作为奖赏。”
士兵们听到有奖赏,顿时又打起精神来。
于是乎,秋收分配的事就这样定下了。
等地里的稻谷到了腊熟末期,最好的收割时间也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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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长明与贾聪骑着马在田埂上行走,远远地能看见士卒们正在田地里忙碌。
秋收是非常繁忙的,庄稼的收割期很短,只有几日,若不能在这几日里完成全部收割工作,稻谷就会被鸟弹或吃,风刮落粒,影响收成。
不过士兵们并不是安静地忙碌,相反,田野里非常热闹。
所有蜀中的士兵都在大声地唱着歌谣:“寒风吹,稻子黄。金秋收割满粮仓哎……”
农人劳作时总会唱歌谣助兴,要不然农活儿干得难免枯燥。蜀中每乡每县的歌谣其实略有不同,却也大致相似,众人和过几遍,就能整齐地唱出来。成百上千名士兵一边劳作,一边放声歌唱,不可谓不震撼。
不多会儿,蜀兵一曲歌谣唱罢,湘兵们立刻就接上了。
“春播种,秋收粮;田无闲,农人忙……”
他们的歌谣与蜀军截然不同,口音亦有差别。每个士兵都扯开嗓子唱,比方才蜀军唱时更响亮。
等湘兵一曲唱完,蜀兵再次接上,唱得更响了,声嘶力竭的歌声能传出数里远。
虞长明失笑:“这是在斗歌?”
军中再三禁止两派人马争斗,眼下士兵们也忙得没空争吵打架。可双方的矛盾仍在,也不知打哪儿起的头,竟然弄成全军斗歌了。
虞长明不免有些担心。他相信此番相处能够减弱蜀兵和湘兵之间的矛盾,不过就不知能减弱多少了。
一旁的贾聪似是看穿了虞长明的担心,安慰道:“虞将军放心吧,等忙完此季回到军营,相信蜀兵与湘兵的不和当可消弭。”
虞长明听他这话倒似很有把握。不免问道:“给他们这般相处与协作的机会,也未必能彻底消弭不和吧?到底出身籍贯不同,从军的想法亦相差甚远,这些矛盾只怕极难化解。”
要知道当初刘不兴引兵入蜀的意图是要攻打成都府,双方也都经历了一段备战的时期,他们曾互相将对方视为敌人。就算现在两军已合并为一军,心结却未必能解开。
贾聪微微笑了笑,道:“虞将军,依我所见,眼下蜀兵与湘兵相互歧视厌憎,非为其他,只为双方互不了解之故。至于其他种种矛盾……实是先有不和,才有矛盾。可既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蜀人又如何?湘人又如何?募兵又如何?军户又如何?待双方相处一阵,互相了解,矛盾自能迎刃而解。”
朱瑙虽将刘不兴的兵马编入蜀军,可由于双方兵马训练进度不同,也为兵卒间的羁绊建立不易,不可轻易破坏,所以他并没有打破营的建制,而是将湘兵以营为建制编入蜀军。因此在秋收之前,蜀兵与湘兵其实并没有密切相处过。
虞长明微怔。他听朱瑙与卫玥都说过贾聪此人十分聪明透彻,尤通人性。贾聪方才说的这番话,他就从未听闻过。
先有不和,再有矛盾?这话初听时觉得很荒唐。人怎么可能是先不和了,再出现种种导致不和的矛盾的呢?难道不是先有了种种矛盾,才会双方导致不和吗?
可静下心来仔细想想,竟也有几分道理。就说他自己,他喜欢或是憎恶一人,是先喜欢或先憎恶了,才渐渐为自己补充许多喜欢和憎恶的缘由。相反,若他喜欢一人,即便他们之间有诸多矛盾,他也不会因为这些矛盾就憎恶那人。
田野上已响起不知第几轮的斗歌了。年轻士卒们精力充沛,干着这么繁重的活儿,歌却越唱越嘹亮,不知疲惫似的。
虞长明听着不同的歌谣,渐渐听出些乐趣来,脸上有了笑意。
“但愿如贾参谋所言吧。”他感慨一声,骑着马继续去前方巡视了。
……
一块稻田上,孔季正拼命割着稻子,一面割,一面时不时回头向后看一眼。在他后方不远处,一个名叫鲁丰的士兵也和他一样正用最快的速度收割麦田。
那鲁丰从前是刘不兴的手下,也是个暴脾气。他跟孔季早有矛盾,前不久两人才刚打过一架,各自都挨了罚。这回军官有意为之,竟将他们二人安排在了同一块田中。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过谁也不想再受罚,更不想被逐出军中,两个暴脾气倒也暂时忍了,互不搭理,只干自己的活儿。有时候仇人之间也会有点心有灵犀,这两人间并未有过交流,不知怎么地就颇有默契地比起了谁能用更快的速度割稻子。
转眼,两人割下来的稻子都已累得小山高了。
同队的其他几人已累了,就走到边上休息,喝点水,吃点东西。
“孔季,你歇会儿不?”孔季的同伴招呼他。
孔季头也不抬地喊道:“我不累!”
鲁丰的同伴也叫他:“阿丰,你饿不?要不要吃点东西?”
鲁丰同样不抬头:“不用!”
其他人无奈,也就不喊他们了。
其实孔季和鲁丰并非不累,只是逞强而已。谁也不甘心落了下风,咬着牙继续埋头干。
临近黄昏时,鲁丰终于率先扛不住了。他丢下镰刀,瘫倒在麦田里喘气。
孔季往鲁丰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故意很响地嗤笑:“废物手底下养出来的果然也都是废物。”
同队的几名湘兵顿时大怒:“你说什么呢?你们这些新兵蛋子算什么东西?”
几个蜀兵也站出来了,不让孔季势单力薄。
眼看两方又要闹起来,好在队里还是有理智的人,忙出声劝道:“行了行了,有谁还想被扣半年粮饷的?都少说两句吧。”
想想违反军令的处罚,众人的火气这才压下去,一场未起的战火暂告中止。
一天的劳作完成,孔季割下来的稻谷堆明显比别人的都高,他得意极了,趾高气昂地回去休息了。
可惜孔季没能得意太久,第二天一早他的气焰就被打压了——大清早,他腰疼得差点连床都下不了。
昨日强行亢奋地劳作了一整日,他这腰就没直起来过,身骨如何受得了?睡了一觉,连皮肉带骨头都造起反来,抗议他的不自量力。
外面已响起敲锣声,通知士卒们起床准备出去劳作。
孔季咬着牙从床上下来,没有叫疼。不过他一瘸一拐的姿势很快引起了同伴的注意。
“孔季,你怎么了?你受伤了?”
这时鲁丰正巧从他们身边走过。孔季立刻咬着牙道:“我很好,我没事。”
鲁丰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出去了。
到了田地里,孔季照旧想像昨日那样干活。奈何他这腰动一动,就跟被人用榔头抡了似的疼。他咬着牙坚持了一天,最后割下来的谷堆却与昨日全不能比,成了全队最少的一个。
他本以为晚上回去休息就好了,哪想到晚上天黑之后,噩梦才正式开始。
——由于连续两日的逞强,到了第二天晚上,他的腰伤彻底爆发。他整个背上火辣辣地疼,哪里睡得着觉?
夜深人静之后,帐篷里人已全睡熟了,两边皆是鼾声。唯有孔季不断翻身,时不时吸口凉气,试图寻找一个让自己不那么难受的姿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孔季又翻一次身时,离他不远的位置忽然有个黑影“噌”地坐起来,骂道:“你他娘吃陀螺了?转转转,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
孔季听出是鲁丰的声音,硬撑着坐起来,毫不客气地骂回去:“老子爱翻身,关你屁事?”
鲁丰道:“累一天了,也不让人好好歇息。就听你在那儿淅淅索索,你是不是故意闹得别人不能睡?”
孔季道:“你爱睡不睡,哪条军法规定老子睡觉不能翻身?”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谁都不肯多让,越吵越难听,越吵火气越足。帐里的其他人倒是因为白天劳作辛勤的缘故都睡得很沉,竟也没人被他们吵醒。
吵到后头,孔季怒火冲头,道:“你想打架吗?”
鲁丰立刻道:“来啊,我怕你?正好上回没分出胜负来,这次看老子不把你揍得满地找牙。”
孔季道:“走啊,咱们到帐篷外比比。正好现在天黑没人,谁输了可别跟军官告状!”
鲁丰起身就往外走,孔季也咬牙跟出去。然而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孔季才刚出帐篷,脚底下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头,直接被绊得扑倒在地。
这一绊可非同小可,不知道牵连到他哪块地方,他的腰就跟被人生生撕开似的。他一声痛哼,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鲁丰听到声响,便知发生何事,幸灾乐祸道:“怎么样,不是要打架么?你不会站不起来了吧?那还打不打了?”
孔季痛得没空搭理他。
鲁丰又道:“你昨天就把腰伤了吧?你小子不是老觉得你比我们这些军户厉害么?这才干一两天的活儿,我们个个都好好的,怎么就你不行了?”
孔季流着冷汗嘴硬道:“废话。老子虽然比你们厉害,可老子也是人身肉长的,还不能受个伤了么?”
他这话一出去,对面忽然就沉默下来了。
鲁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愣了半晌,头脑里似是空的,又似是乱的。好像他没有听到这句话之前,并没有意识到对方也是人生肉长的似的——对方也是吗?
不知过了多久,鲁丰摸黑在孔季身边蹲下:“喂,你还行不行?”
孔季一面吸凉气一面道:“好得很。你等我缓缓,我马上起来揍你。”
鲁丰怔了片刻,先“嗤”地一笑,然后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少顷,孔季感觉有只手摸到自己身上,不由大惊挣扎:“你想干什么?”
鲁丰按住他道:“别动。我学过点按硗之术,我看看你伤哪儿了。”
孔季痛得没挣扎不开,只能任由他按。借着星点月光,鲁丰勉强能看个大概,又依照孔季吸气和挣扎的力度,他大致弄清了孔季的伤势。
“应该没伤到骨头。”鲁丰道,“我先给你按按穴位和经络,明天你去找军医要点草药敷,养几天就能好。”
孔季骂道:“放开老子,用不着你假好心。”
鲁丰冷笑一声,直接下手揉按,没几下就把孔季按得哭爹喊娘。
待他彻底按完,孔季已是奄奄一息了。鲁丰拍拍手起身:“我先回去睡了。你自己爬回去吧。”说完不管孔季,自个儿回帐篷去了。
……
翌日清早,孔季被敲锣声吵醒,迷迷糊糊要起身,刚一动弹腰疼就把他弄得彻底清醒了。他瞬间响起昨晚的事儿,忙回头往鲁丰所在的方向看去。鲁丰却没看他,直接撩开帘子出去了。
孔季揉揉自己的腰。昨晚鲁丰给他按得时候他疼得快要厥过去,还以为鲁丰是蓄意报复。不过等鲁丰按完的时候他便觉得疼痛缓解了不少,回到帐中也顺利睡着了。眼下虽还疼着,不过比起昨日那火烧火燎似的剧痛,已缓解良多了。
他望着鲁丰出去的方向,心里忽然有些迷茫。
……
为怕孔季伤势再恶化,同帐的士卒替孔季报了军医,军医为他开了些草药,又准他两日休息,待养好伤再行劳作。
晚上孔季正在帐中休息,帘帐被人揭开,有人回来了。他抬头一看,头先回来的竟是鲁丰。
两人目光相对,都是一愣,竟同时尴尬地撇开眼去。
然而鲁丰进帐之后,其余人也不知去哪儿了,竟有一阵子再没人回来。
帐中气氛务必尴尬沉闷,良久,孔季打破沉默,哼哼道:“你真学过按硗之术?”
鲁丰斜了他一眼,不屑作答。
孔季撇嘴,小声道:“没想到你还有点本事,看来刘废物带出来的兵也不是那么没用。”
鲁丰立刻反唇相讥:“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
孔季怔了怔,问道:“比如呢?”
他忽然有点好奇鲁丰还会些什么。在此之前,他只知道刘不兴带的兵卒虽然号称训练多年,可素质却连他们这些新兵都不如。于是他一直觉得湘兵都是不堪一用的废物。这是他头一回对湘兵产生兴趣与好奇。
鲁丰没想到他会往下问,也略吃一惊。
就在此时,营帐的帘子被揭开,其余士兵终于回来了。两人立刻别扭地撇开脸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可悄然不觉间,帐中的气氛已然变得与往日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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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田里的稻谷早已收割完成。
士卒们将稻谷穗割下来,用遛柱碾压。待谷子顺利脱粒,就开始扬场。
虞长明和贾聪到打谷场上巡视,只见士卒们成群结队聚在一起,几个人围成一圈,手里拿着木锹,不断将稻谷粒高高铲起。较重的谷粒原地落下,里面混杂的麦秸却被风吹走了。这是收成是最后一步,待将稻谷扬干净了,这些稻谷便可收入谷仓,成为储备军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