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去不见月,今夜天气有些阴。
孙家成带领车队一行按照原本速度行进,赶在天黑之前到了转山西歇脚的大客栈。
韩将宗和大刘都不在,那这十万两银子的安危就落在了自己头上,孙家成不敢离眼,坐在马车的箱子上等上司回来。
一等到半夜,刘副将终于同韩将宗一道追了上来。
刘副将看见客栈外头整齐排列装满大箱子的马车,吊了一天的心中从嗓子眼里吞回了胸膛里。
“太好了,太好了。”他下了马车,挨个去拍箱子,亲切的说:“能再次看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孙家成:“……”
韩将宗高高在上,骑在比夜色还漆黑的大马上,一刻不停的吩咐:“把所有人叫起来,整装出发。”
孙家成:“……”
“现在,就,出发吗??”他问。
韩将宗回望一眼来路夜色,马身上的骢毛同主人一样,裹了一层细密冰霜,应该是疾驰导致的。
他声音比冰霜还要冷,万分肯定的说:“是,早到早交差。”
刘副将在后头拼命使眼色,孙家成得到暗示,跳下车去安排。
韩将宗转回眼,改成眺望即将踏上的远方。
路旁枯枝暗影悄然,除了黑,还是黑。
“将军……”刘副将凑过去,讨好的笑了笑,还没笑完,就听韩将宗冷冷道:“滚蛋。”
刘副将:“……”
刘副将没有滚蛋,还不要命的往前凑了凑,倒是什么都没说,跟着嘿嘿嘿一通笑。
终于韩将宗扫了他一眼,“瞎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刘副将笑着说:“不敢瞎笑,不敢瞎笑。”
“当心我抽你。”韩将宗说。
刘副将连连摆手,看了一眼四周,发觉都是半死不活耷拉着眼皮的士兵,就连马都有气无力的在原地跺脚。
“照我说差不多就行啦,大老远跑回去,待了一会儿又跑回来,”刘副将嗨了一声,“多睡那一觉干嘛呢?”
韩将宗从眼角瞥着他。
刘副将吭哧吭哧的咧着嘴笑个没完:“你一大早那个欲求不满的脸色唷,我老天,结果跑回去一趟,好了,这回肯定睡够了……”
“闭上嘴,滚远点儿。”韩将宗骂一声,想起骆深来,唇角不自觉往上提了提。
“诶诶诶,叫我说对了吧!”刘副将指着他脸上的笑,得意了两句半,挖苦道:“反正是要分离,多睡那一觉也没什么用,平白耽误事儿。”
“有用。”
“啊?”
韩将宗:“只要他体会过‘策马奔腾’的感觉,一般的小骡子就看不上了。”
刘副将体会着这黄兮兮的一句话,只觉得要多不要脸有多不要脸。
孙家成催马走过来,扭扭屁股坐的更稳当些,问:“什么策马奔腾?”
韩将宗墨色瞳仁一动即收,猛地一甩缰绳,骏马随着他动作率先奔驰而去。
刘副将牵起马头,点了点那飞跃背影,“走啊小孙,一起策马奔腾啊——”
“……”孙家成觉得他俩去了一趟洛阳,一块儿魔怔了。
歇过半夜的队伍半柱香内离栈出发,整齐而刻意放松的脚步和车轮轧在地上的“吱嘎”声一同响起,飞快的奔北而去,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三日后,日夜兼程的队伍终于一脚踏进了山西边界,与此同时,韩将宗的第一封信也到了骆深的手里。
我少爷亲启:
展信安,你收到这信的同时,我应当已经到了山西地界。你当好奇为什么不直接北上,还要绕路到山西一趟,我来告诉你实话,为了看看能不能从山西的富商手里搜刮点脂膏……你聪慧,应当猜到了,并且还在笑我。
没办法啊,朝中穷,军饷久不到位,若不是你有钱,恐怕我凑不够这些银子,回到军中还要挨老将军一顿骂。
……
好了,这回就说到这里,刘倩影又要过来絮叨了。
你抓紧时间,看完立刻回信,让给你送信的人再带回来,他知道我的具体路线。
对了,忘了说,别忘了,离江天那崽子远点。
今日的天仍旧阴沉沉的,辰时过了大半,却还笼罩着一层雾气。
骆深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伸手摸了摸最后的五个字:韩将宗亲笔。
他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缓了一会儿才折好放回信封里,夹在一本野史中央。
“先生哪里人?怎么以前没见过。”骆深笑着问。
垂手站在不远处的年轻人一身的风尘仆仆,模样有些糙,闻言立刻回:“小人是安阳人,负责林州往来的信报,前日新得将军提拔,叫跟在身边做事了。”
骆深点点头,“叫什么名字?”
他声音和气,一点不见大门大院的颐指气使。
但是又自带一种疏离感,同他金贵穿着无关,似与生俱来的贵气使然。
这贵人蜷手在唇边一咳,袖口双金丝纹绣祥云闪过哑光,手也白的发光,脸也细腻干净……
“咳。”
门边的人猛然回神,后脊上攀出一层汗珠,匆忙说:“小人丁锐,将军唤我小丁。”
“唔。”骆深桃花眼一弯,好脾气的笑了笑。
丁锐松一口气。
骆深:“有劳少倾,我给将军回封信。”
“您请。”丁锐立刻把脖子往下弯了弯,整个人都往后缩了缩。
骆深取笔研磨,认真写满了一页纸。
稍晾干些,他将纸折起,小心取出新信封来装进去,又题字封蜡。
待蜡干了,才捏着新走过来:“有劳您将这信送到将军手中。”
骆深摸了块整银出来,一并交给他。
丁锐看着这足抵自己仨月的银子连连摆手,整个人都慌了。
“不、不用,为将军做事,我……”
骆深不等他表完衷心,不由分说往他手中一塞,点了点那信:“将军信中交代,路途遥远辛苦,叫我好好犒劳,小哥儿且收着吧。”
丁锐一时进度两难,骆深朝他一笑。
眼睫投下一片朦胧模糊的阴影,眼尾微动,眼神中充满狡黠。
“小哥哥可别叫我抗令啊。”
丁锐不知道骆深同韩将宗的关系,只觉得信件上肯定是机密事,但是摸不准是在商讨什么,因此不敢怠慢一分。
尤其骆深朝他一笑,脑袋里头更加懵了。
他连忙接了:“是!”
第45章
送走丁锐, 骆深一脚踏进院内,立刻有人从里头匆匆跑了出来。
“少爷,老爷请您忙完了过去一趟。”
骆深想了想,点点头。
骆老爷在厅门口张望, 见他过来视线又绕过他望了望后头, 确定再没有别人, 才拉过他问道:“谁来了?”
骆深进去寻到茶壶倒了杯茶水, 喝了一口有些热, 便放在桌子上。
“问你话呢!”骆老爷作势抬手要拍他。
“您以为是谁啊?”骆深坐在椅子上, 倚着小桌一旁:“反正不是韩将军。”
骆老爷显而易见松了口气。
也跟着坐在他旁边,不知道为什么, 他对韩将宗总有一种莫名其妙而来的敌意,非要追究, 大概就跟自己种的良田被猪给拱了一个态度。
都好不到哪里去。
“今天不忙吗?”他问。
骆深一动不动盯着外头:“还成, 等下要出去一趟。”
出去做什么和为什么等下再出去,骆老爷选择了第二个问题:“等什么?”
“江天说同我一起去牡丹楼。”骆深说:“等他来找我。”
之前骆老爷是不大瞧得上江天的,觉得他不务正业、沉溺声色, 但是自从韩将宗出现后,突然觉得江天也挺好的。
胜在没心眼,挺实在。
正说着,骆深端起茶盏来将温热茶水一饮而尽,搁回桌上。
“江天来了, 儿子去忙了。”他起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骆老爷张张嘴,看他头也不回的走掉,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心说:算了, 他应当也挺烦的。
江天刚远远露个头,没走几步就被匆匆走过来的骆深一把拉住, 拽着他往外走去。
“诶诶诶……”江天嚷起来。
“我爹看着呢,别喊。”骆深说。
江天瞬间闭紧嘴,跟着他一道出门爬上车,探出脖子望了望院子深处没有人追出来,才瘫在车厢上。
“你爹最近可真能唠叨,是不是岁数大了,到年纪了。”江天仰天“啊”一声:“我还是怀念以前他瞪我没好话的时候,痛快啊——”
骆深脱口回怼了一句:“你爹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池塘里,洛阳的鱼都快叫他养绝种了吧?”
江天没忍住笑起来:“滚蛋,别瞎说……”
骆深也跟着笑了一会儿。
马车转入长街,江天看着他神清气爽的模样,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高挑腿长,腰是腰臀是臀,穿衣裳还好看。
十分绝。
他忍不住问:“深哥,将军走了,也没见你消沉啊?”
骆深:“该赚的钱还是得赚。”
“你成天往外跑,将军能放心吗?”江天打量着他身上淡紫飘月色的圆襟水光纱罩衣,只觉得柔光缎闪,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那上好质感。
他不自觉吞下唾液,眉心也跟着微微拧起:“不是有句话‘要想拴住男人的心,得先拴住男人的胃’,然后再给他家一般的温暖,就成了。你,你……往后吃穿住行,还是别太招摇了。”
骆深嗤笑一声。
其实他吃穿方面讲究倒是事实,却实在算不上招摇。
“你见过那些夜不归宿的男人有因为外头的姑娘地板擦的多干净,衣裳穿的多朴素,品行有多么贤惠居家,而乐不思蜀的吗?”
他一挑眉,以前意气风发的劲头即刻附身:“还不是因为漂亮、会勾人、活儿好。”
“啊!”江天眨眨眼,让他说愣了:“啊!”
骆深唇边笑意加深一些,看上去意味深长:“就得让他不放心。”
江天抻了抻脖子,无话可说,伸出来一个大拇指。
二人刚到牡丹楼,骆深率先进了雅间,江天犹豫了一下,站在门口问:“我能进去吗?”
骆深好笑道:“突然这么客气。”
“不是,”江天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想起之前被人撞破紧要关头,有些后怕,“……韩将军不会再突然回来吧?”
“应当不会。”
江天松口气走进去,显然还有点吓破胆后遗症。
“也没有那么吓人吧。”骆深说。
“没有那么吓人!?”江天龇牙咧嘴的指了指自己,“我当时,裤子都脱了,都涌到口儿处了!他突然进来纱帘还露着好大一条缝!我……”
骆深严肃看着他。
江天咬着牙吐槽:“更可恨的是那姑娘嘴上没数!紧要关头吭哧咬我一口,这特么……我差点给她跪下哭一场!”
骆深没忍住,低眸笑两声。
“还笑……”江天委委屈屈的说:“我真是服了,你俩谈情说爱腻腻歪歪,差点把我后半生的欢乐搭进去。”
“这样,我补偿你。”骆深笑着说:“今晚出阁的姑娘送你房里去。西域买来的,长得好,声音柔的能滴出水。”
江天想了想,有些不情不愿。
骆深:“皮肤白滑,尤其那腰,细,还会扭,水蛇一般……”
江天打个寒颤,心底激动面上为难的撇了撇嘴,“……成吧。”
骆深眼睛弯的弧度略大些,拍他肩膀一下,走向栏杆处。
他坐往美人靠上,上半身放松向后一仰,透过轻纱望了望楼中景象。
这会儿正是人最少的时刻,楼下的高台上已经趁着清闲布置场地,将昨夜鼓皮尽数撤去,换成了大串的铃铛和长牛角。四周吊上艳红纱帐,层层叠叠错落在半空中。
一看就是个旖旎火热的场景。
待布置完成,雕栏大门一开,只等着夜幕降临。
胭脂红唇,纸醉金迷,一晌贪欢。
直至天明。
洛阳果真不夜。
骆深盯着一处出神,脑里心中都是韩将宗,不可自抑的想:北面的不夜,也是这种灯火通明,彻夜不眠吗?
不对,该是明火鹰眸,风声鹤唳。
“想什么呢?”江天凑过去随着他视线往下望,只看到忙碌的伙计,还有几个闲人看客。
骆深突然说:“我要去山西。”
“?”江天反应过来差点一蹦三尺高:“!”
“什么!”他震惊道:“千里相会去找韩将军吗!?”
骆深似乎已经打定主意,对着外头小四匆匆吩咐:“去,把秦掌柜叫过来。”
山西。
韩将宗留两日,将银两换成物资,装在大斗车棚里,片刻未歇北上。
行程之所以这样急切,因为北面已经开打了。
铁勒三番五次试探深浅,终于猜出大将韩将宗没在军营,夜间突袭,烧了仅剩的粮草冬衣。
这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沈老将军紧急制定作战计划,在乌罗布山以硬碰硬。
双方都没讨到好处。
这算是由两军对垒,一把火烧成了马革裹尸的局面。
韩将宗深知军中缺吃少穿,恐怕撑不住。日夜兼程赶到乌罗布山南二里地远的军营里。
他一到,即刻下发冬衣兵器,饭也管饱了,菜里也见到了肉丝,拖欠几月的俸禄也依次下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