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思宁推门进殿的时候卫思燚正拿着郭炳的折子看,双唇紧抿,听见响动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复又去看折子。不大一会拿起笔踌躇,又搁下,眉宇间渐生忧虑烦闷之色。
卫思宁站了一会,看皇兄一副疲态还要不停批折子,自己这番又要来给他添堵......
不大一会传来收折子的声音,卫思燚扫了一眼弟弟,“进宫何事?”声音哑哑,开口才察觉口干舌燥。
卫思宁笑,装模作样拱手一拜“为君分忧。”
素知这个弟弟向来只会找事不会分忧,但卫思燚还是受用无比,暂时抛开恼人的事,笑骂道:“扯。”
昨夜至今滴水未进,实在难受。卫思燚就着手边的凉茶灌了几口下去,顿觉舒坦不少。随手翻开一张折子,又是说边地异动,扫了两眼便粗暴合上,“一个个都不规矩!”
卫思宁近日在兵部和郎大人处跑得勤,了解不少军情,张口道:“打一顿就规矩了。”
说完才又觉得不妥。兴战事牵连甚多,小到民间农业商业,大到朝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有他这样久在市井的人才会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打一顿就好的话。
“皇兄,东原异动,边地大将要早做安排,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卫思燚揉着太阳穴,陡然放松下来倍感疲惫,“朕知道,这就传旨让林澍接手雍州驻军,他资历够,不怕裴丰党羽不服。”
林澍为平阳大将军,为并州驻军统帅。并州虽非边地要郡,但扼守骊门关,据洛水天险。骊门关是胡人南下入盛京的必经之路,是大衍腹地最后一道防线。从某种意义上讲,骊门关的重要性大于其他任何关口和军镇。
“不妥,林将军一走,并州驻军无人能接。虽说战事未开,但最坏的情形也要考虑着,骊门关非林将军不可。再者,裴丰在朝中势力仍不可小觑,此番任命之人若还是裴丰旧部那就前功尽弃了。即使有合适的人选,但裴丰在雍州驻军的影响力依然在,人心是他的,难保新统帅不会也变成他的人。”
卫思宁瞧着皇帝陛下的颜色,斟酌着继续道:“雍州需要一个既有身份,又非裴丰旧部,也不会被裴丰党羽影响的统帅。”
卫思宁撩袍一跪,郑重道:“臣弟愿往。”
果然下一刻就听卫思燚拍案,语气烦躁:“讲什么疯话!”
卫思燚气得晕厥,怎么总有人排着队来给他添堵。
“臣弟.......”
“给朕闭嘴!”
殿内陷入沉默,卫思燚扶额,颇觉心累。先帝在时他就已经监国多年,在政事上也一向勤勉用心,自觉还算得心应手。
他能庇佑大衍子民,如今走投无路,却要把锦绣丛里长大的弟弟送去虎狼关口。这皇帝当得,当真是挫败极了。
卫思燚心里明白,他已经没有更好地人选。自十五年前改更驻法为镇驻法,各地驻军就再也没换过统帅,如今牵一发而动全身,着实难办。
老将动不得,新人又难以让雍州驻军顺服。要在身份上压的住,又要保证和裴丰不会有任何牵扯的,举国上下就只有皇族亲王。
按照祖法,领了封地的皇子不能带兵。合适的人选只有三个。禹王、祁王、宁王。祁王不涉朝堂,在国子监领了闲职,沉迷教书育人。宁王只对修堤挖河感兴趣,这会儿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修水利。
算来算去,还真非卫思宁不可。
往事
半晌,卫思燚妥协似地一摆手。
卫思宁神情一松,缓慢开口:“至多三年,臣弟必肃清雍州。”
“先起来吧。”卫思燚又灌了一口茶,靠在御座上捏鼻梁醒神,很是疲累,“朕怕是要未老先衰了,郭炳上书说需给武川增兵,朕上哪去给他找兵去,事情桩桩件件,都让朕头疼。”
武川是边地七大军镇之一,设有都护府 ,与北胡人新居毗邻。
卫思宁想起那日在京北大营听墙角,喻旻说要救乌桓只能靠武川都护府。
但对北胡和乌桓如何处置还没有明确的上谕,倘若要救的话确实需要增兵。
北胡人未来之前,武川之北一直无固定部族常驻,故而边患很少,相应地朝廷在此屯兵也就逐年少了。如今北胡日渐强盛,还刚吞了北夏,武川压力倍增,郭炳要增兵也在情理之中。
卫思燚独自想了一会,无甚头绪。顿觉带兵戍边,训兵打仗哪一样都不是易事,担心卫思宁吃不下这苦。
他叹了口气,再次朝卫思宁询问:“你可要想好,边地苦寒不比京中,去了再后悔可晚了。”
卫思宁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套下圆满了,贼笑道:“活儿当然不白揽,还需求您一件事。”
卫思燚瞬间警惕,早知他存着别的心思,不耐地看着他,意思是有屁快放。
“求您答应,今后不管局势如何,”卫思宁正色起来,“喻旻永不戍边,永不出战。”
卫思燚听完当即皱眉,颇烦,“他拿朝廷俸禄,自当为朝廷差遣。来日朝廷若需用他,朕岂能徇私。”卫思燚是觉得自家弟弟护犊子有些不分是非了,语气不觉也严厉几分。
卫思宁自知这个要求有些不太君子,他为皇家子弟,万事当以先辈江山为先。
可惜他活得本就狭隘自私,喻旻安危才是他头等要考虑的大事。戍边他去,开战他去,他只想把喻旻隔绝在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之外。
卫思宁敛下眉眼,言辞切切,“皇兄,臣弟孑然一身,一辈子就都这样了,唯一的愿景便是想要他过得安稳。他脾性过刚,臣弟怕.....”
卫思燚瞧着弟弟,他平日恣意快活,何曾为了谁如此低微求人,心中多有不忍。
“行了行了......”卫思燚摆手打断他,这是作出让步的意思。
卫思宁躬身一拜:“多谢皇兄。”
卫思燚随即又道:“你也不要将他看护得过紧,既也知晓他脾性过刚,不一定愿意被拘着。”话到此处又转了个向,忍不住训斥道:“何来孑然一身,你有朕,还有思安,我们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此话今后慎言!”
两人又说了一会雍州之事,时至正午,卫思宁这才告辞。
卫思宁道:“待回去安排妥当后,近日就走。”
“嗯。”事情已经盖棺定论,卫思燚眉头一松。
又忽然想到什么,忙叫住卫思宁,道:“走之前去祭拜一下父皇母后。”
卫思宁跨步的脚略微一顿,半张侧脸罩在光晕里,半晌才点头应道:“好......”
他听见皇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情无奈,“母后过世多年了,有些事该放下就得放下,背负太重平白伤着自己。朕时常想起你小时候.....”似乎是牵动某段不愿触及的记忆,他颓然地一摆手:“......罢了,去吧。”
上任的日子已经定下。
雍州形势复杂,未免雍州官僚难为己用,需要从京中带去一些人,领兵的、管钱粮的、管人事核算的、管刑名赏罚的都必不可少。
时间急迫,要忙的事情也多,等诸事安排妥当后正月已经过完了。
走之前卫思宁特意宴请了一些好友,明里暗里将喻旻托付了一番。最后一件事是要祭拜一下双亲。
牌位供奉在帝后大婚的永明宫。
二月的盛京城多阴天,常常伴着风。卫思宁换了一身素净衣衫,手里提一只木匣,在长长宫道穿过。
前日堆砌的积雪开始化了,鞋子踩在宫道上还有咯吱的细响。
从前这个时候母后会在未央宫的梨树下埋几坛新酒和一些果酿,等到梨花开谢之时掘土挖出,风味最好。
他最喜欢的便是百香果酿,用岭南地的百香果加些香奶和新酒做成,吃一口能甜上好久。
想来这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母后还疼他。
先皇后有三子,他最小自然最得宠,从小教养在母后身边,茶书诗经,皆是亲自教导。
她是出生名门的女子,后来为一国之母更是高贵异常,性子也就孤高些。卫思宁从小按着她的心意教养,倾注的心血自是不凡。
卫思宁想着往事,想着在未央宫的那十几年,他在母后的臂弯中长大,却最终没能长成母后想要的样子。
那时候先皇后病中卧床,唯一割舍不下的是膝下幼子。想着她还有力气,便张罗着给卫思宁寻一个好姑娘,就算见不到两人成年完婚,却也算是了却遗愿。
卫思宁少不更事,心思纯明,趴在榻前满面真切地对皇后说他不喜女子。
先皇后病得恍惚,但这话她却听得明白。
她一生最重仪态,突如发了狂的病猫,伸出枯槁的手拽住卫思宁,神色狰狞,像看恶鬼似的盯着他,半晌呕出一口鲜血。
先皇后嘴角挂着腥红血痕,双眼慢慢从惊愕变成真心实意的嫌恶,就那么一直,一直盯着卫思宁。
多少个夜凉如水的夜,卫思宁在梦中被那张脸惊醒。
他与母后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不亲的,仅仅说不亲太过轻松了,不如说疼他如命的母亲从此将他视作毒物,看他的眼神也总是带着怨毒。
是了,他的母后一生端庄贤德,礼法纲纪向来奉为圭臬。未曾行差踏错半步,往那一坐一颦一笑都是母仪天下之姿。
这样的母亲却养出他这样大逆不道颠倒人伦的儿子。
这样又过了一年。
春天的时候先皇后已在弥留之际,皇子公主们皆跪守榻前,御医们已经无力回天,宗正官守在未央宫外随时准备报国丧。
榻上的妇人更瘦了,脸颊凸显,衬得那双眼睛大而骇人。卫思宁甚少来未央宫了,皇后不愿见他,就是听见他的名字也要吐血。
皇后眼神空洞,却睁得很大,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支撑那双眼皮。喉咙里偶有异声传来,卫思宁抬头去看,皇后似乎很痛苦,全身都在抖,抖过一阵后又如前一般睁着眼,不大一会又会有异声传来.......
就这么痛苦地熬着。
钦天监看得心惊,说皇后心有积怨,不肯闭眼。
寝殿内沉静许久,女眷们低低的抽噎声都压在嗓子口,生怕惊扰皇后。
不知又过了多久,跪在最前的太子卫思燚回头看他,哑声唤道:“思宁,你出去替我拿碗浓参汤,我有些跪不住了。”
卫思宁看着他,犹豫了一瞬,恍惚明白了什么,起身出去了。
刚过一刻,他捧着碗立在寝殿门槛外,呆呆地听内殿传来一阵高昂哭叫,便有宫人唱丧:“皇后娘娘薨逝——”
那刻的他感觉孤独,还觉得难过。他应该流泪的,却怎么也哭不出。
母后的柔软罗裙,温言教导,教他描丹青的手,百香果酿,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去守灵,父皇扶着棺椁,双目赤红,叹道:“不必来了,下去歇吧。”
那年他十四岁,一夜之间对所有事情都不再执念。
卫思宁从木匣中端出几样糕点摆上供桌,一边又在想母后恐怕不会吃他拿的东西。点了香,磕过头,便算是拜过了。
离了永明宫,原路返回。
卫思宁问随从:“宫宴可结束了?”
随从答道:“才结束,侯爷往翰林院那边去了。殿下是去勇毅候府候着?”
今日陛下为新科进士办琼林宴,今科状元多年前拜在喻安门下,担了一个老师的名头,因而被邀入宴。宴毕喻安从翰林院小角门溜达出来,正巧碰上那位他一向不怎么看得上的殿下。
卫思宁站在不远处朝他颔首,看样子像是特意在此候他。
喻安听说这位殿下自请去守旌门关,不日就要赴任了。这时候找他是何事?
喻安拢了拢衣袖,在卫思宁面前站定,按大衍律令,一品侯爵位同亲王 ,相互不需见礼。
喻安连必要的客套也不想做,腰板挺得溜直,如果鼻孔可视人,他肯定不介意用鼻孔看他。
倒是卫思宁朝着喻安规规矩矩作了一揖,“请老师安。”
喻安凉凉呛声道:“担不得。”
卫思宁也不在此多作计较,朝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还请老师赏脸一叙。”
喻安看了一眼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没有迈步,“要叙便在此处叙,喻某一粗人,坐不惯马车。若是殿下觉得所谈之事见不得人,那喻某倒是可以委屈一下,同殿下车内一叙。”
“也可。”卫思宁好脾气道:“那便长话短说吧。阿旻....”
眼见喻安一记眼刀杀到,卫思宁识趣改口:“这个...喻旻他似乎一直有去边地的想法。”
“喻某早已知晓。”
“从前便罢,如今东原有异,边地驻军在不久之后恐怕会有大调动,可能会让他得些机会。”
喻安疑道:“提这做甚?”
卫思宁突然正色,认真道:“别让他去。”
喻安略一沉思,嘴上正直道:“他去或不去是陛下圣裁,倘若陛下需要,他自然责无旁贷。”
卫思宁笑,似是无奈:“老师啊,对喻旻,你心中所想便是我所想,老师何必与我逞口舌。 ”
喻安继续假装正直道:“事实上喻某确实不能左右陛下圣裁。”
卫思宁道:“陛下那处不需操心,若喻旻真有想要北上那天,劳烦老师拦着,全当我拜托老师的。”说完就朝喻安深深一拜。
他深思熟虑过,皇兄立场特殊,怕挡不住喻旻。
喻安此时觉得不大对头,别人把自己的亲儿子拜托给自己,当然不对头。他是喻旻亲爹,帮他筹划什么都有立场有资格,可卫思宁又凭啥。可卫思宁还在给他拜着,大有不答应就不起来的势头。堂堂亲王给自己行这样大礼,让人看见免不了落下话柄。
喻安单手将他扶起,敷衍道:“需知我应你不是为你,是为喻旻。”
卫思宁立马接道:“自然。老师也疼喻旻。”
什么叫也?
喻安心头不高兴,正色提醒道:“殿下与小儿似乎走得太近了,有些不太好。”
卫思宁始终神情和煦,缓缓道:“老师其实并不厌恶我接近喻旻吧。也不厌恶喻旻同我在一起,我看得出。”他见过真正的厌恶是什么样子,“老师只是怕别人会看轻喻旻,怕他被别人言语中伤。所以老师才一直防着我。”卫思宁看着喻安,眼神中流露出感激掺杂一丝艳羡,“您很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