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取下腰间刀鞘,递给曲昀看,“这刀鞘还要珍贵些,是我外祖在秦州山林里猎到的一只镰刀羚羊的皮毛制成。”
曲昀拿着刀鞘摩挲,突兀地问了一句:“你外祖家在秦州?”
林悦点头,“秦州尚家,在当地还有些名气。”他很快削完一个,往空中一抛,手里匕首轻轻当空一划,土豆便从中间一分为二了,“后来家里有变故,就搬走了。”
曲昀拿着刀鞘的手悄无声息抖了一下,语气不再四平八稳,几乎有些抖着:“你在那住过吗?还记得那里是什么样子吗?”
似乎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林悦点了点头,却没多说什么。
喻旻注意到曲昀神色,似乎有些失神,不知在想什么。
喻旻对吃食不甚精通,但今日也觉察出来曲昀这顿饭做得有失水准。
这人把自己藏得太深,让人看不清。
喻旻有时候觉得他挺豁达,有时候又觉得他心里装着许多事。
即使是很好的朋友,喻旻也没有打听别人私事的习惯,所以偶尔遇到曲昀不对头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开解。
只有林悦永远不知道什么叫不对头,方才还一个劲地问曲兄你为什么只吃面前的清炒竹笋,土豆烧鸡也很好吃你怎么不尝尝。
喻旻踢都懒得踢他。
一顿饭毕,正在收碗筷的时候店里进来一个客人。
客人说话声音很小,若不是喻旻耳力好,几乎都听不见。
“请问掌柜的在吗?我、我买些买酒。”
喻旻刚一抬头,那客人眼睛亮了一瞬,紧张道:“喻、喻将军。”
正是兵部尚书郎逸的公子郎岚。
曲昀一看是喻旻熟人,便同林悦收拾去了,叫喻旻帮忙拿酒。
喻旻也颇感意外,“郎大人,你买酒?”这小公子说句话都脸红,居然还会喝酒。
郎岚似乎被这声大人叫得很惶恐,“喻将军叫我名字就好了....大家都这么叫的。”他捏着衣角答道:“我替同僚们来买酒,我们在对面酒楼吃饭,他们、他们说这里的酒好.....我便来买些。”
喻旻皱了皱眉:“他们?他们打发你来买酒?” 郎岚在兵部任令史,正五品。整个兵部官职在他之上的只有尚书和两位侍郎。换言之,能差遣郎岚的只有三个人。
喻旻又问:“吃饭的都有谁啊?”
郎岚本来是来买酒的,此时站在这被问了好些话,把衣角捏得更紧了,结巴道:“除了、尚书大人和侍郎大人,所....所有同僚都在了。”
好吧,感情能差遣你的人一个没来。
喻旻上回见他就觉得这孩子的性格在兵部待着得受欺负。但想着尚书是他爹,不至于太过分,今日所见却并非如此。
喻旻叹了口气 ,领着郎岚去取酒。
郎岚把两坛子酒抱在怀里,红着脸道了声谢。
他长得很可爱,许是年纪小还没有长开的缘故,脸上有些婴儿肥,眼睛尤其漂亮,看人的时候扑闪扑闪小心翼翼的,像只奶兽。只是总低着头,多数时候只能看见他脑门。自从有了儿子,喻旻对可爱的孩子总是忍不住多些关注。
喻旻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
“同人说话的时候要看着别人,”喻旻柔声道:“跟人道谢的时候也一样。”
郎岚咬着嘴唇,怯怯地抬起头,看着喻旻又道了声谢。说完便又飞速低下头了。
喻旻满意点头,“以后见着我别叫将军了,我长你五岁,便称我一声兄吧。”
许是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他说过话,郎岚有些受宠若惊,乖巧点头道:“好、好的。”又想起方才喻旻说的话,抬头看着喻旻,用力点头:“好。”
林悦收拾完出来郎逸正抱着酒坛走了。“你何时同郎岚有交情的,我从未看他跟谁说过这么久的话。”
喻旻道:“交情嘛,方才有的。我觉得他挺合我眼缘。”
林悦点头道:“我也觉得他长得好看,比姑娘还可爱。就是胆子太小了,不爱说话。”
喻旻很想纠正他长得好看和合眼缘是两回事。
林悦又探身道:“我听说他从小没养在郎大人身边,一直放在乡下外祖家养的。他外祖你应该听说过,就是从前翰林院一个叫云赡的。”
这名字喻旻有些印象,这是一个有名的老学究,但这个有名并非褒义。他小时候便听说这位云赡大学士是出了名的酸儒,性格古怪迂腐。在翰林院混了没几年便被挤走了。郎岚放在他名下教养,没长成一个小酸腐实属不易了。
喻旻要早些回家陪儿子,跟曲昀打过招呼便走了。小景珩正在断奶,正是难带的时候,偏偏喻夫人养的娇气,不爱叫乳母带。一人难免**乏术,所以喻旻一有空便会帮忙照看。
还未踏进母亲的院子便听见小景珩的哭声,这孩子力气大,哭的中气十足。
喻旻赶紧疾走两步,不料看到院中抱着孩子的却不是母亲。
遗憾
喻安僵硬地搂着孩子,姿势极其别扭。
景桓似乎很不舒服,在怀中使劲嚎。喻安让他嚎得头昏脑涨,还试图同怀里的小东西讲道理:“哭甚哭,本候怀里你爹都待得,你怎就待不得。莫哭了!”
看到喻旻自廊下出来,喻安如蒙大赦,赶紧道:“你爹来了!莫哭了莫哭了。”
小景桓像是听懂了,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朝外看去,慢慢收了哭声。待喻旻走近,便把身子努力往他那方靠。
喻旻伸手接过孩子,朝喻安道:“您箍得太紧了,他不舒服。”
喻安撇撇嘴没说话,自己坐到石凳上喝茶。
起初因不赞成喻旻的做法,他便堵着一口气甚少带景桓。后来又是孩子认生不爱给他抱。每次看夫人抱在怀中都乖巧可爱,近来会咿呀学语了,看着更灵气。
他今日好容易支走夫人单独带会孩子,哪知道小玩意儿这么不待见他。
孩子一到喻旻怀里就安生了,不大一会就拿手指头扣喻旻衣服上的刺绣玩。见着此情此景,喻安还是有些想法的。
喻旻抱着孩子一边给他拍背,一边偷眼瞟父亲。父亲肯抱景桓这事已经足够惊奇,他本以为要让父亲接受这个孙子还需要些时日。
两父子坐在院中又聊一些别的琐事,喻安偶尔逗一逗景桓,每次一伸手小景桓便把头别到喻旻怀里。
不知是不是想多了,喻旻总觉得父亲的神情似乎有些失落。
小景桓的午膳时间到了,如今正断奶,便吃一些特制辅食。桌上摆了一小碗熬得浓稠的小米粥,还有一碟蒸得水水嫩嫩的鸡蛋。
喂孩子这活计喻旻已经做得颇为顺手。小景桓被放在特制的椅子里,许是饿了,盯着喻旻手里的小米粥不动弹。
喻旻一勺一勺喂了好些,景桓便又盯着桌上的蒸鸡蛋。
喻安眼睛一亮,把蒸鸡蛋拢到手里,景桓便眼巴巴地转头望着他,把身子往他这边探了探,喻安大喜。
待喂了五六勺后,喻旻阻止道:“小孩子肠胃弱,鸡蛋不能多吃。”鸡蛋本是佐餐,父亲却喂得欢实的不行。
说着顺势把喻安手里的勺子夺下来。喻安意犹未尽,不情愿地把碟子放下。
小米粥寡淡,景桓爱吃有味道的蒸鸡蛋,见喻安不喂了,便看看蒸鸡蛋,又看看喻安。
“你爹不给你吃。”喻安朝喻旻努努嘴。
“已经吃很多了。”喻旻舀一勺粥喂过去。
喻安看了一会,搓手道:“我来吧。” 喻旻便把碗交给他。
其实他觉得带孩子枯燥且累,特别是奶娃娃,不会说话不会跑不会闹,带着尤其枯燥。平时带不了多久他就得还给母亲,因为今日母亲不在,父亲带孩子的技术尚且不如他,他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带,此时已经有些累了。
景桓吃着吃着便开始不规矩,粥含在嘴里半天不咽,要么就腮帮子一动,舌头往外一推,半勺粥就被他吐出来,弄得衣服上湿湿拉拉。
喻旻看了一眼,他有些轻微洁癖,不太想去收拾。
喻安倒神色平常,随手拿了一方丝帕,替景桓揩衣服上的饭汤。
喻旻定神看了一会,道“我小时候也这般么?”
喻安愣了一下,面露愧色:“你刚出生我便被派驻西川了,回来时你已经能跑能跳能自己吃饭,没什么机会给你喂饭。”
喻旻点头道:“那我娘着实辛苦。”
“你小时候很乖很听话,不闹腾人,哭闹都甚少。你娘险些怀疑你先天不足,直到你会说话了才宽心。”
喻旻偶听母亲提过,他小时候摔了跤都不晓得哭,以为他嗓子没长好。
景桓吃饱喝足,困意便上来了,此时被喻安搂在怀里倒不像方才那样哭闹,不大一会便歪在他胸口睡着了。
喻安低头爱怜地看他犯困的小模样,宽厚的手掌在背心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
喻旻看着父亲动作,突然问:“您会觉得遗憾吗?”
喻安一顿,似乎没反应过来喻旻在问何事。
他看向喻旻,突然明白了,正要开口,却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美妇人被几个丫鬟簇拥着进了院。
喻旻起身唤了声娘,发现母亲今日的装束与平时不太相同。
喻夫人开心地在原地转了一圈,问儿子和丈夫:“好不好看?”
喻旻笑着赞道:“好看。”
喻夫人十四岁及笄便嫁到喻家,十五岁就怀上了喻旻。两人成婚时喻安已经二十三岁,两人算是一对老夫少妻。
喻安对夫人极其疼爱,惹得盛京城中的夫人小姐羡慕不已。按理说两人伉俪情深,但多年也只得了喻旻这一个孩子,坊间渐有传言说喻夫人生头胎时就艰难 ,伤了身子再生不了了。
城中中意喻安的闺秀便巴巴地盼他纳妾,左等右等也没听说勇毅候有往后院添人的意思。
喻夫人生喻旻时确实艰难,足足生了五个时辰,但并不是不能再生。喻安当时不顾产婆阻拦坚持要陪产,握着喻夫人的手硬生生等到喻旻下地。
看着从产房一盆一盆往外端的血水,听着夫人撕心裂肺地惨叫,喻安心惊肉跳地问产婆:“怎么这么多血,我夫人怎么这样疼。”
产婆瞥了一眼喻安,哼道:“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流血,尊夫人也太娇气了些,胎位正正的,怎的比别人难产的还叫得凶。”
喻安听到难产二字,心像是被揪起来似的,抖着声音问:“难产会如何?你可看清楚了我夫人不是难产?”
喻夫人不会自己使劲儿,又哭得大声,产婆本就急的不行。此时对喻安更加没好气,大声道:“难产会死人!”
喻安被吓得一哆嗦,瞬间断绝了再生的念头。
为了生个娃把夫人命搭进去也忒不值当。便专门开了一副养气健身的避子汤给喻夫人。喻夫人本就比常人不耐痛,生过一回被折腾得不轻,见丈夫如此说便也不想生了。
喻夫人喜滋滋道:“在西吾街新开的一家成衣铺子买的,样式我倒是喜欢,就是颜色招摇了些,绣花也有些繁复。”她还是爱素净一些的颜色。
喻安含笑道:“哪里招摇,你穿正好。”
喻夫人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犹豫道:“也是当祖母的人了,穿着这样艳丽怕是不好。”
喻安又夸了几句,说得喻夫人心情舒畅,喜滋滋地道:“下午约王夫人看戏,穿这身去给她瞧瞧。”又道“景桓睡熟了,我抱回屋里。”
喻旻也准备回自己房里。喻安叫住他,认真道:“你方才那话不应当问我。”他叹道:“你若没遗憾,爹也不会有。”
喻旻点了点头。
喻安又道:“还需提醒你一句,莫让你娘和祖母伤心,具体如何应对看你自己。”
京北营每日按部就班巡逻轮岗,韩都统照例半个月不见人影,林副都统专心训他的骑兵营,其余杂事归喻旻。
韩子闻见他们的五千骑兵连人带马在演武场有些施展不开,特向陛下求了一块新地皮。说是地,其实和一片山头的大小差不多了,林悦大喜,练兵之事更加尽心尽力。
人人都道林副都统友善是真友善,训起兵来也是真狠。骁骑营有一个算一个,都挨过他的鞭子。
某日喻旻无事,便驱马去看林悦训练,正巧遇他在训人。
十来个士兵站成一排,双手向前平举,各自挂着一个硕大的木桶,双手双腿皆克制地抖着。看样子木桶里还装着东西。
林悦拄着剑蹲在地上,手腕上缠着一根两指粗的马鞭,痛心疾首道:“本将军日日讲时时说,行军打仗体力是关键。你们这模样到了战场上当逃兵都不够格。”
他抬头看了看日头,“也不难为你们,桶里的冰全化了就结束。今儿日头大,便宜你们了。若下次考核体能一项还不过关,那本将军可就.....”说着便把鞭子往空地上一抽。离得近的士兵冷不防一吓,跳着脚向后倒了,冰水直直往脸上泼去。
林悦平静道:“重新给他装块冰。”
喻旻倚在不远处的兵器架上,饶有兴味地看着。
六月的太阳正是威风,不大一会那几个受罚的士兵都大汗淋漓,但冰块似乎还没化开。
又过了一刻,只听“咚”得一声响,又有人倒了。倒地之后却一动不动。
喻旻惊了一跳。
“将军,是中暑了!”
林悦摆了摆手,吩咐道:“抬下去,找人给他瞧瞧。”皱着眉看了眼剩下的人,似乎不想再看,吩咐副将:“再有中暑昏倒的直接抬下去。”便转身走了。
刚走两步就看到喻旻在跟他招手。
林悦耷拉着脸走过去,拉喻旻到木台上坐下。
喻旻见他变脸有些快,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林悦藏不住情绪,更藏不住事。
喻旻问他便说了,“我有时候在想,我是不是做的不对。内郡驻城的骑兵原本只需学会寻常马战就可,可我藏着私心。他们既然挂在赤羽军的军旗下,我便不想辜负这个名儿。我每日跟他们说把训练场当成战场,教他们在战场上怎么杀敌怎么保命怎么围阵。其实这些根本用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