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雾色更浓,安静到落针可闻。室内正在焚香,那香炉是紫玉麒麟,香味浅淡、清雅,师父刚才也查验了,这种香料素有安神之效,所以,狄安、赵邦杰、柳青青都睡在地上。卫凌风手指一颤,顿感不妙。他掀开衣裳,顾不得手臂上的银针,宁愿彻底废掉这只手,也要连滚带爬往外赶。
他到底迟了一步。
他听见“砰咚”一声巨响,木桶砸在地面,井水撒了满地,冲走一片鲜血。
白雾逐渐散去,卫凌风看见,沈尧跪在地上,裤子沾满晕开的血水。沈尧张嘴要喊“师父”,发不出一个气音。他哭也哭不出来,嘴角直抽,往外扬起,那样子竟然仿佛是在笑。起初是假笑,后来又哭又笑,他终于被抽光所有力气,伏跪在师父的尸体边。
师父被人用刀割断了脖子,身首异处,死不瞑目。白发和素衣上全是血,手中抓着一把解蛇毒的草药。
卫凌风胸腔震动,面如土色,眼看便要呕血。钱行之也忘记了师父的嘱托“好好照顾大师兄”。他双腿如有千钧,重得抬不起来,走出两步,才说:“你看到了……”
院内沉静无声。
过了很久,夜风吹得热血凉透。
沈尧出声:“我看到白影。”他说话好轻,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师兄放心,我会报仇。”
作者有话说:
注:本章引用的“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下,何处不可怜。”是来自《南北朝乐府诗集》的《子夜歌》“夫十二经脉者,内属于腑脏,外络于肢节。”来自《灵枢·海论》—————————————
为沈尧师父献上盒饭【心痛
第58章 金蝉脱壳
近几日来,细雨连绵不绝, 通常是清晨下雨, 午后放晴, 夜里处处泛潮。
按照丹医派的规矩,掌门应当在停棺七天后下葬。但因正值当地多雨时节,安江城还有瘟疫在先, 官府出了一纸公文:停棺至多三日,三日后, 需将尸首火化。
许兴修说:“只能如此了。先按官府的公文来吧。”
师父去世之后, 许兴修静坐半日。当他从房里出来, 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他还能跑前跑后地为人看病。段永玄对他说:“节哀顺变”,他竟然就弯下腰,躬身回了个礼。于是, 段永玄没有特意去见沈尧等人,直接找了许兴修细谈,再让他回去传话。
那天刮了北风, 夜里格外冷。
棺材就停在一栋偏房的侧边。沈尧用白布搭了个灵堂, 燃起两只蜡烛。他不言不语地守着烛火,火光映得天地之间宛如一色。
钱行之找到了沈尧, 递给他一块烧饼:“今天下午,我和马夫出城寻到一块墓地,风水不错。附近有花草, 有山水, 我都想躺在那里。明天一早, 马夫过来运棺……”
沈尧终于开口:“拉去城外,先火化,再下葬?”
钱行之收拢衣袖,慢悠悠躺在地上:“不然呢?我们都不是达官贵族,只能按老百姓的办法来。卫凌风还背负着骂名,我们行事应当小心,以防有心之人做文章。”
沈尧又问:“段永玄怎么说?”
钱行之道:“我听许师兄讲,段家主震怒。官宅杀人,就是作贱官府的颜面,是挑衅武林世家,是要在江湖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沈尧“咯咯咯”地发笑。
钱行之偏头向沈尧望去,只见沈尧浑身发抖,脸上绷着笑。夜风恰好吹灭了一盏蜡烛,潮湿寒冷的房屋背阴处,偌大的棺材靠墙而立,钱行之却并不觉得害怕。他断断续续地说:“师父去世,我起先悲痛欲绝,这两日来,我也想了很多。生死有命,师父的死不怪你,也不怪许师兄……更不能怪大师兄,只怪那凶手丧心病狂。小师弟,你这几天不吃不喝,真能为师父报仇吗?你应当学一学许师兄,学他的忍辱负重。”
沈尧却说:“学来没用。”
钱行之朝着棺材抱了个拳,罕见地正经起来:“师父教导我们,要德容兼备。”
沈尧狠狠拍响了棺材的木料,说话声音反倒很轻:“你瞧,这就是德容兼备的下场。爱徒如命,两袖清风,不贪不义之财,不受无功之禄,到头来脖子都被人砍断,死得不明不白。师父总说,段永玄是他的故交。师父死了,段永玄也没来看他一眼。江湖上又有几个人在意此事?光凭你我之力,何年何月才能查到真凶?更别提为师父报仇。”
钱行之脸色渐白:“那你说,我们要如何做?”
沈尧道:“要先逃出段家,搭上段无痕和楚开容,换个保命符。”
钱行之反问:“你这是……利用别人?”
沈尧一派平静:“怎能算是利用?我又没害人。九师兄未免有些一惊一乍。”
钱行之细细思索一番,才说:“明日一早,师父的尸首会被马夫运往城外。许兴修同我讲,明早,武林盟主那边也要派人来。他们会将卫凌风、柳青青、赵邦杰还有你,你们四个人带去流光派。”
沈尧一听“流光派”,当即站了起来:“武林世家和八大门派素来不和。我和大师兄都被段永玄带回来了,怎么还要回流光派?”
钱行之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因为武林盟主前段时间,探访了伽蓝派,又去了一趟秦岭,眼下终于抽出空来操持武林大会,各路人马都在应天府集齐了。谭百清不管怎么说……都是江湖八大派之首,由他来收押卫凌风,大家都觉得公平。”
沈尧又问:“那魔教妖女的下落呢?没人知道吗?”
钱行之指了指天上:“那姑娘不是被挂到城墙上,暴晒数日吗?现在啊,我估计她皮都掉光了。唉,你说可笑不可笑,她一个魔教妖女,都能保留全尸七八天,我们师父多正直的一个正人君子,死后只能停棺两日。”
“真是天道轮回,”沈尧喃喃自语,“我在安江城时,天天劝人火葬。这下轮到我自己了。”
钱行之没听清沈尧在说什么,以为他还在盘算武林大会。钱行之和沈尧都穿着一身孝服,粗麻织成的衣裳空敞漏风,不大能抵御寒气。钱行之在地上躺了一会儿,不自觉开始打喷嚏,一连打了好几个,人也烦躁起来:“你和大师兄要想逃跑,今晚是最后的机会。明日一早,流光派来接你们,押送你们去见各大门派的高手,哪怕你是一只苍蝇,都不可能飞得掉。”
沈尧半跪在地,咬了一口手中的烧饼:“大师兄在哪里?”
“在药房,”钱行之说,“他腿不行,走路要扶拐杖。”
沈尧此时比卫凌风好不了多少。因他跪久了,再一站起来走路,也不得不扶着墙。他沿着台阶缓慢上行,推开药房的正门,才发现屋内没有点灯。风炉里火苗熄灭,残留一滩灰烬,药香味淡淡得融入夜色,他吸了一口凉气,目光落在空无一人的毛毯上。
烧饼掉在地面,又被沈尧捡起来。烧饼的边缘沾着一层污垢,他满不在乎,吃得很香,像在吃死囚生前的最后一顿饱饭。
钱行之跟在他身后,茫然道:“人都不见了?”
沈尧说:“正常。明天流光派带人来接,得先把卫凌风扔进牢房里,这才像个样子。”
钱行之又问:“那这段时间,段永玄何必招待你们?”
“段永玄也想拿到《灵素心法》,”沈尧解释道,“或者是别的东西。大师兄说,段无痕练过昭武十八式,这是魔教的功夫,段无痕怎么学会的?肯定是他老爹上梁不正,下梁才歪。”
钱行之陪着沈尧往前走,两人一路穿过漆黑的走廊。钱行之才感慨道:“呵,懂了。段永玄收藏了几本魔教的武功秘籍。”
走到半路,他们远远望见两个佩剑的侍卫,沈尧立刻走过去搭话:“请问二位知道赵邦杰和狄安的房间在哪里吗?我这儿有几副药,还得带给他们。赵邦杰在流光派受了重伤,这几日还需调理。我……”
没想到,那侍卫朝他们点了一下头,直接给他们带路了。
钱行之以为这件事已经搞定了一半,却不料侍卫把他们带到了管家的门前。管家年约四十,身形精瘦,穿一身绸缎外褂,左右手两边各立着一个妙龄丫鬟。丫鬟们红袖添香,香风扑鼻,束腰缎带勒出一把小蛮腰,系在腰间的手绢都是上好的桃花蜀锦。
打从进门后,钱行之的目光就没从丫鬟身上挪开过。沈尧恨铁不成钢,也没办法管教九师兄,只能对着管家形容赵邦杰、狄安等人的病症。管家微微一笑,却说:“段家少主、还有赵邦杰、狄安等人,都一并交由许大夫照料,段家主很是放心。沈大夫也无需挂怀了。”
沈尧只是问:“许兴修?许大夫?”
管家端起一杯茶,递给丫鬟。那丫鬟接过茶杯,先把热气吹散,才弯下腰,微微倾过杯沿,将茶水喂到管家嘴边。
沈尧正要开口,管家下了逐客令:“若是无事,二位就先回吧。”神态极为倨傲,活像皇帝退朝。
沈尧点头称好。他迈下台阶,走出院子,路上没回一次头。他腿长、步子快,钱行之赶了几步才赶上。
沈尧笑着对他说:“瞧瞧我们许师兄,前途大好,这两天为了避讳,连孝衣都没穿,现下又得了段家主赏识。我当真钦佩他。”
钱行之回视沈尧的笑容,明明挺好看的,可他心里有些发毛。
黑夜之中,熹微灯光斜洒,沈尧一脸的沉着冷静,揽袖自立,显然是心中自有一套章法,正在谋定而后动。钱行之不由得又暗暗佩服起小师弟,佩服他年少有为,突遭大难还能有一副清醒头脑。然而,就在这个念头冒出后的一瞬,沈尧突然窜入了北厢房的过道——那是官宅的禁区。
钱行之正要跟上,巡逻的侍卫便走过来了。他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望着沈尧背影消失。
*
段无痕已被父亲软禁在北厢房数日。
每天一早,辰时未到,还有两位先生来北厢房讲学,传授一些法理策论,说是要磨平段无痕身上的“燥性”。段无痕从小痴迷于修习武功,其它的书经道论,他一概不碰。那两位先生成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啰嗦不停,段无痕快被他们烦死,甚至怀念起躺在床上安静养病的日子。
于是,有一天,他不顾父亲的命令,走出了院子。
段家上下,除了父亲,没人能拦住他。
哪怕这座宅子是官宅,被他父亲临时征用,官府的人也不敢管他。
可是,段无痕踏出门槛不到片刻,他的一位先生便说:只要段无痕再往前走一步,先生便当场自裁。子不学,非所宜。教不严,师之惰。除了以死谢罪,别无他法。
段无痕生平第一次被人用性命威胁。他并未屈服,继续往前走,那位先生就从袖中拔出一枚锋利匕首,直往自己的心窝捅。鲜血一霎四溅,染得院中梨花泛红,段无痕眼疾手快一剑击飞匕首,先生仍然重伤,被侍卫拖走了。
事后,段无痕的父亲来了一趟,对儿子说:“你连区区一个读书人都说服不了,怎么说服武林盟主,说服江湖八大派,说服这天下悠悠众口?你万事都想用剑解决。你以为,只要你的剑够快,天下的是非黑白,就由你评定了?”
段无痕知道,父亲在说卫凌风那件事。
父亲见他闭口不言,又说:“江湖上,曾经有人叱咤风云。旁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他化风为剑,一招封喉。他的招式很快,今世无人能敌,朝廷在他面前都要俯首称臣。”
段无痕惜字如金地问:“谁?”
父亲答道:“魔教的第一任教主。”
段无痕道:“他死得早。”
父亲温声说:“诚然,他功夫好,死得早,留下一本《无量神功》,祸及当世百姓。”
段无痕淡声回道:“心怀鬼胎之人,无论修习哪种武功,终归害人害己。”
段无痕站在院子里,他的父亲则在院子外。父亲看了他一阵,终归走了。段无痕每天还要听另一位先生的传道授业。
某日,段无痕拿出自己的长剑,摆在桌上,用一块玉石磨剑。
先生讲书讲得颤声颤调,段无痕便问:“你怕我吗?”问完,他还用手指轻敲剑锋,敲出清脆一响。
出乎段无痕意料,先生撒腿跑了,跑得慌慌张张,摔在门槛上。
段无痕方知,所谓“读书人”,并非皆有骨气。
第二天,又换了个新的先生。这人满口仁义道德,很像段无痕小时候见过的世家伯父。谈及熹莽村一事,先生针砭时弊,大骂段无痕身边一群人全是谄媚走狗。段无痕拔剑出鞘,还用剑尖指着先生的脖颈,请他再说一遍。先生只敢说:“谄、谄……”媚字还没讲出来,段无痕说 :“割出血了”。
实则没有。段无痕撒了谎。他闲得发闷,竟也会撒谎骗人。
先生没逃,只是尿了。
段无痕嫌屋子脏,换了一个房间。傍晚,他猜测那人已经将他的恶行上报给了父亲。然而,父亲没来,来的只有段家长老。
长老们说他行事过于孤傲骄纵,上不懂尊师重道,下不懂怜恤百姓,恐其乱德,问他知不知错?他说:“不知,还请前辈明示。”
长老们又说了一遍,再问他知不知?
他还说:“不知,请前辈明示。”
如此反复七八遍,段无痕仍有耐性,长老们已经急了,干脆搬出家法,拿出千年玄铁的链子将他捆住,命他静思己过。什么时候知错,什么时候放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