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都尉朗声一笑,脸色倒是阴沉沉的,像是笼着一团鬼气:“段无痕,你我本该是异性兄弟,同袍同泽,患难与共。今夜,你若出城,便是与我为敌,与朝廷为敌。”
黑夜里一排火把高举,火光中的街景格外清晰。
马蹄声轻轻响起,段无痕一人骑着马向前。他单手持剑,剑未出鞘,在场无人看清他何时下马,只见他衣袖起落间端肃飘逸,剑气横贯长空,凌厉一招,削灭了城楼上所有火苗,半空抛洒下无数支断箭,如飘雪,如柳絮,破败不堪地落在赵都尉眼前。
段无痕提剑向他走来。
城楼上的士兵已然慌乱。
当今天下太平,天下武学出自中原,蛮夷不敢来犯,官府拨用的军费更少。赵都尉教养的这帮士兵甚少真刀真枪地操练过,比不上段家剑客,更比不上段无痕。
段无痕少年成才,剑术甄入化境。他要赵都尉三更死,赵都尉必定活不过五更。
腰间挂着一把短剑,赵都尉抽出剑身,脚步蹒跚而缓慢:“你我何至于兵戎相见,同室操戈?段兄,你并非寻常之辈,为何要受魔教的妖言蛊惑,多次庇护那些恶徒,乃至强闯城门。你若是被妖女迷住了,便睁大双眼,仔细瞧瞧!悬在城墙上的那具女尸,可是你的老熟人?”
好个赵都尉!沈尧对他的观感,由愤怒转为佩服。
先前也是,赵都尉冤枉卫凌风的时候,什么罪名都能往卫凌风身上推。赵都尉断案时,那胡诌的能力当真一绝。
念在段无痕一向冷言少语,不会为自己辩解,沈尧只好亲自上场,胡搅蛮缠地大声道:“赵都尉好本事!还能当众诋毁别人的清白。赵都尉的嘴这么毒,干脆改命叫‘赵毒嘴’,也好配得上您那条瘸腿!”
沈尧话音刚落,城楼上飞来一支暗箭。
箭尖直指他的喉咙,势要将他洞穿。
赵邦杰马上拔剑。但是段无痕的剑更快。众人只觉得双眼一花,那支飞箭就烟消云散了。
放箭的士兵好端端立在城墙上,虎视眈眈盯着段家众人。段无痕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
没办法,段无痕毕竟年纪轻轻,且是名门正派的少爷,从小耳濡目染那些仁义大道,又不能像谭百清那般“灵活运用”,做到千人千面的境界。
沈尧相信,段无痕虽然痴迷武学,骨子里却不爱杀生,甚至对弱者颇有些怜意。
正因如此,段无痕不在乎赵邦杰等人的低贱出身,待他们既周全,又细致。当初听闻熹莽村一事,哪怕伤势未愈,段无痕也要带头进村。
想到此处,沈尧开口道:“赵都尉一边咄咄逼人,一边暗放冷箭,无非是想让我们出手。大家同为武林正道,何必设局构陷、自相残杀?赵都尉!哪怕你是朝廷的人,效忠于朝廷,也不该反过头来挑拨离间江湖中人!”
沈尧一扯缰绳,骏马抬蹄向前。他又说:“我等连夜出城,是为了彻查熹莽村一事,还请赵都尉放行。倘若赵都尉不愿放行,误了时辰,罔顾平民百姓,罔顾人命关天,我只能赞您一句,朝廷好官!”
“行了,”段无痕走到赵都尉眼前,直说,“快开门。”
赵都尉侧过头,目光望向沈尧。他心思转了几回,最终笑道:“哦,既然你是为了江湖正道,那我可以开门。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段无痕与他擦肩而过,走向城门。
赵都尉回头看他:“你们可以走,那位沈大夫必须留下。武林大会即将召开,这位沈大夫,是卫凌风的同党,理应受审,以儆效尤。”
城门逐渐打开,段无痕重新上马。他头也不回地出城了,剑客们纷纷追随,只有赵邦杰的那匹马停在原地。因为,沈尧自己跳下了马。他仰头对赵邦杰说:“你们走吧,别管我。”
镶了铁掌的马蹄在石板路上来回踏响,赵邦杰眼眶泛红:“不行……”
沈尧提醒道:“快走,你家少主还在等你。”
赵邦杰朝着远处望去。城门之外,绿草如茵,天地广阔,段无痕坐在一匹雪白骏马上,通身气派让人只看一眼也能记一辈子。
他不能违抗段无痕的命令。
赵邦杰快把自己的掌骨捏碎。他在流光派时,差点被谭百清弄死,沈尧原本可以把他扔在地上,掉头不管,但沈尧还是把他背回了段家,竭尽全力医治他。如今,境况转变,他根本做不到恩将仇报。
在他决心留下来的那一刻,他看到段无痕做了个手势。他心下大喜,立刻会意。
于是,赵邦杰说:“沈大夫送我走最后一段路吧。”随后,赵邦杰收剑下马。他牵着缰绳,与沈尧同行几步。走到赵都尉身侧时,赵都尉拉住了沈尧的手臂,握得死紧。沈尧蹙眉道:“你干什么?”
赵都尉说:“谨防有诈。”
沈尧嘁笑:“我说你这个人,为什么一惊一乍的?抓我抓得这么紧,就像刚出嫁的小娘子送丈夫出征一样。”
赵都尉果然还是那个赵都尉。他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铁青:“无耻断袖。”
沈尧笑得更欢:“我又没和你断袖,你做什么摆出一副被我轻薄了的样子?”
赵都尉挥拳就要锤上沈尧的脸,却听士兵传来一声疾呼。他这才回神去看,才发现段无痕早已原路返回。段无痕的轻功出神入化,逆风而行犹如踏云,他电卷风驰般掠过赵都尉面前,赵都尉再拔剑去刺,只刺到一团凉透指尖的冷风。
熹微月光下,沈尧被段无痕拦腰抱起。
段无痕走得急,轻功又快,沈尧被他一手搂腰,快要颠吐了,便问:“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抱过人?”
段无痕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是又如何?”
沈尧无奈:“我快吐了。”
段无痕松了几分劲:“别吐我身上。”
沈尧感叹:“难道你还有洁癖?真是有钱公子命。”
段无痕道:“赵都尉似乎没有。你回去吐他身上,如何?”
沈尧连忙服软:“多谢宅心仁厚玉树临风的段少侠救我一命!”
段无痕顺势把沈尧扣在马上,牵稳绳子,带着一群剑客们闯过草野。他的背后,赵都尉大声喊道:“段无痕!你言而无信!为了区区一个沈尧,背弃与我的诺言,不怕江湖中人耻笑吗?”
这一次,不等沈尧帮忙回答,段无痕自行开口道:“你仔细想,我何时答应过你?我说过半个好字?”
他策马扬鞭,留给赵都尉一句话:“切莫自作多情。”
*
段无痕独自出城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应天府。附近几座小城的茶楼酒巷里都有人谈论此事,读书人评断道:“段公子有勇有谋。两番出城诈都尉,先军而行破干戈……”
茶楼内人声鼎沸,跑堂的伙计忙前跑后,撞到了一位蒙着面纱的年轻姑娘。那姑娘微微欠身,对掌柜说:“两斤酥红糕。”
掌柜拨着算盘,头也没抬:“咱们店里,红枣售罄。”
姑娘又说:“我不要红枣了。多放些绿豆、百合。”
掌柜用一张粗布盖住算盘,应道:“姑娘随我来 。”这位姑娘跟在掌柜身后,二人途经后厨,走进库房,打开暗门,穿过一条巷道,终于步入了别有一番洞天的庭院。
掌柜一改之前的姿态,格外恭敬地说:“柳姑娘,这边请。教主在等你。”
柳青青捋了捋衣袖,试探道:“卫凌风……卫公子呢?”
掌柜压低声线,应道:“教主大怒。卫公子仍然起不了身。”
这座庭院乃是楼中楼,构建十分巧妙隐蔽,东南西北的四面围墙都布置了诡异阵法,违背阴阳五行的道理。从外观看,只能瞧见杂乱无章的灰墙、茂密繁盛的树林,哪怕跳到高处,亦会被阵法的障眼之术所迷惑。
庭院的唯一入口便是客栈库房的暗门,那扇门隐在山石之间,浑然天成。若非教主明示,柳青青也找不到这个地方。她刚从外面回来,神思未定,便前去探访卫凌风。
卫凌风住在最好的一间房里。
那间屋子坐北朝南,清晨阳光通透,照得锦纱床账丝线单薄如蝉翼。卫凌风倚着床头,穿一身极好的白缎长衣——这一匹布大概价值千金。云棠坐在他床边,亲手端着一碗药,唤他:“兄长?”
卫凌风并未回应她。
她双眼含笑,仍是温柔似水:“兄长?我们是血脉至亲,可你呢,待我好冷淡。”
卫凌风终于看了她一眼,问她:“城墙上的女尸是谁?”
云棠捏了捏自己的脸:“反正不是我。我怎么会被谭百清抓住?当今武林,没有一人内功在我之上。”她说得轻轻巧巧,一双美目波光流转,似乎有情,更似无情。
卫凌风向后靠,纱帐挡住了他的半张脸。
卫凌风此时负伤在身,一副病容,竟也不减风采,苍白的面色衬得他瞳仁更黑,气质更冷清,称一声“绝色”也不为过。他的眉眼有些像母亲,鼻骨高挺,很像他的父亲。说话时,他会与人眼神交接,云棠不自觉看得出神,直到程雪落提醒她一声:“教主。”
云棠方才回过味来,笑着说:“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你在流光派时,我为了救你,杀掉了谭百清座下一群弟子。我还劫持了谭百清的大弟子……叫靖泽,当时呢,我戴着面具,装成了舞姬的样子。后来,我趁乱跑了,靖泽领着谭百清去指认我。可他并不知道我的长相。他派人把那个舞姬逮住,处以酷刑,挂在城墙上。”
素色床账遮挡着卫凌风。他抬起一只手,将纱帘往上挑,却道:“对舞姬而言,天降横灾。”
“那也不怪我呀,”云棠眼神明澈,与卫凌风对视,“杀她的人,是谭百清。”
卫凌风又问:“你是否听说了我师父的事?”
云棠放下药碗,眼底光彩逐渐黯淡:“兄长这是在怀疑我?我出生入死将你救出来,连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我在这世上仅剩你一个亲人。我愿将一切同你分享,你却怀疑我?”
作者有话说:
好了,下章大师兄和小师弟的那个剧情要来了,我先搓一搓手
第60章 刀枪剑戟
药碗被云棠放在了一张方凳上。那碗是由一整块白玉雕成, 质地温润, 晶莹剔透, 云棠的手指轻轻划过边沿,忽然叹了口气:“药快凉了,你还不喝吗?”
卫凌风拾起一缕纱帐, 挂在银钩上,应道:“我晓得师父的事与你无关。我只是不希望你再滥杀无辜。”
云棠不再喊他“兄长”,只轻声问他:“什么叫滥杀无辜?谭百清杀我的人,向来都是手起刀落, 不留全尸。难道我还要以德报怨,用心感化他吗?”
云棠发怒时,手指搭在方凳上,凳子出现几条裂痕。她担心药碗会碎,连忙收手, 悄悄地挨近床沿。她在卫凌风面前低下头, 像个做错事的晚辈:“你没有见到那一幕……你没见过爹和娘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舅舅吗?他被腰斩了。那一年我十五岁。”
四下一片寂静无声。她等了很久,才等到卫凌风说:“你总想着这些, 难免走火入魔。”
云棠抬起头来, 泪水盈满双眼:“你以为, 我不想忘了吗?我怎么敢忘呢。我宁愿当年药王谷的谷主把我带回去, 把你留在家。我替你去领受几百种毒药洗髓的教训。”
雪缎手绢被系在了床头。卫凌风取下手绢,递给云棠。她紧紧攥着一角, 泪水落在卫凌风的手背上。
她说:“你很有武学宗师的风范, 胸襟如此广阔, 神色如此平和。如果没有沈尧,你应该早就出家当和尚了。难怪你让我不要再造杀孽……你放心好了,我造的孽,报应不到你身上。你生来一副慈心,双手不沾人命,血海深仇都看得开,大约能把《无量神功》练到第九重吧。”
云棠缓慢起身,衣裳被风吹动,薄薄一件纱裙,衬得她形销骨立,背影纤细。
她往外走,卫凌风并未叫住她。她还在问:“为什么我刚去丹医派时,你不跟我相认?你分明清楚自己的身份。”
卫凌风道:“我早已厌倦了江湖纷争。”
云棠迈过门槛:“你不是厌倦。你只是胆怯。”
“或许是,”卫凌风接话,“但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云棠马上提醒他:“你不是还有个小师弟吗?”她扶着门框,有心戏弄道:“下次见面,我喊他嫂子?”
卫凌风手中药碗没有拿稳,“啪”的一下洒在地上,汤汁浸透了锦绣软垫,那一厢的云棠反而语调轻快:“别慌呀,我让人再给你煎一碗药。”
云棠走后,程雪落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
程雪落和卫凌风都是话少的人。两人偶尔交谈,点到即止,今天有别于往常,程雪落似乎有很多话要讲。他坐在一把木椅上,取下佩剑,还没开口,卫凌风倒是先问起他:“手臂上的伤好了吗?”
“早已痊愈,”程雪落说,“小伤,无需挂齿。”
卫凌风又问:“云棠近日里,可曾犯过病?”
程雪落避而不答:“你为何不问她,却来问我。”
卫凌风抬起一只手,在床侧用力一撑,单脚下地。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自嘲道:“我自幼修习《无量神功》,内力刚猛有余,运劲不足,倘若心智不坚,极易走火入魔。我看着她,像在看年少时的自己。”
程雪落也站了起来:“你曾说过,她伤在筋脉,用药即能痊愈。”
卫凌风却说:“心病难医,仍需调和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