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下,干嘛你……”钱胤洲闹了闹脾气,回头瞥见他三哥开口了,立刻偃旗息鼓闭了嘴巴,给姬洛使了个眼色。
钱胤川道:“姬公子的拜帖在我家门房垒了一沓,还真是锲而不舍,只是你找我这弟弟作引便错了,他自己都不一定能见到家父。不过,我现下觉得,家父不见你这般人物,倒是可惜了。”
这一番话明褒暗贬,有心人都听进了耳朵里,在座中半数以上搂着美人,含着美酒,姿态神貌无不鄙夷。这些人多是权贵,有眼红眼热的,也有在姬洛宅邸上吃了闭门羹无力结交转头跟风啐一口的,商人也有,但多是无利不起早之辈,不会贸贸然当出头鸟。
刚才拿出独山玉耳珰显摆的那位侯门公子立即把话头一引,阴恻恻道:“这位可是天王陛下的红人,近日风头比起宫里的那位,可是一时无两,可见受了不少赏赐吧,这也难怪,像这样没有祖上荫庇的江湖人,天上砸了如此富贵,自然是喜不自胜,要出来长长脸面的。”
说完,底下的人一通乱笑。
挤眉弄眼间,拿人的身份说事儿,私语越发污秽不堪。
姬洛不用听也能猜到这些人想什么说什么,高门贵胄向来不拿寒门子弟当人看,更何况累世读书才能称寒门,他怕是连士农工商最末都够不上,只是区区一玩物。
在这些人眼里,既然是玩物,那今日可得天家的势,明日说不准就流放在外,轻视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既然来了,不如趁酒兴同乐,一同玩玩?”侯门公子大笑三声,瞬间闭口,将手头的杯爵一扔,扔过曲水台,向姬洛泼去。
周围的人都跟着闭气,眼巴巴望着一出好戏,可姬洛一手“水中掬月”将杯爵接来,不仅正襟危坐不乱,且凌空一挥臂,酒水全盛了去,一滴不洒,简直神乎其技。只听他淡淡笑问:“不知怎么个玩法?”
侯门公子没能给足下马威,气得格格磨牙,狠狠一拂袖将桌上的小碟扫了出去,惊得怀中美人柳叶眉倒竖:“我想来你是没个什么真富贵的,不如来点有趣的,就比一比奇宝,而非财宝,我们斗奇不斗奢。”
“对!轮流出局,每人出一件有趣的东西,另一人则要出配得上的,配不上就算输!”拥趸的人立刻插嘴添狠话,“输了就脱裤子趴地上学狗吠!”
钱胤洲偷偷戳了姬洛一脚,低声说:“你搭什么话凑什么热闹,他们都是一伙儿的,你要是真应了,明天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你当众脱裤子。”说着他咳嗽了一声,红着脸有些不自在,“何况你不是陛下的……丢了天子颜面,是要杀头的!”
姬洛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你这话如此笃定,好像我已经脱了……还有你那什么同情眼神,像在看砧板上的肉,可惜我从来都不是鱼肉,我更喜欢作刀俎。”姬洛顿了顿,忽视了钱胤洲眨巴不停的眼睛,一手按在他脸上,将人推了开,顺便把目光转向座首的钱胤川。
钱胤川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但他很精明,并没有插手,而是把玩着手头的珠子,对着灯光吹了口气:“诸位,且随意。”
一句话便将自己置身事外。
闻言,那侯门公子得意,旋即拍手示意仆从取物:“酒为欢伯,除忧来乐(注1),今日宴饮,怎能无好酒,呈上来!”
没一会,仆从搬来一只精美的飞雁尊,托垫的锦团上还残留了些许水渍和殷红印子,想来是之前一直用冰雪和梅花镇着,就为了这一时。
“昔日传闻古中山国有一酿造师狄希,善酿千日酒,一饮醉千日。不才,早年家中长辈好这一口,便派人去了卢奴,运气上佳,当真寻得狄希酿酒绝技,勒令匠人钻研,途经数年三代才得一小缸,如今分壶取物,本公子讨的一点,请诸君共赏!”那侯府的少爷伸手取来酒器,就着曲水将里头盛着的清冽美酒次第倒了些许,酒觞中顿时腾起轻袅的白烟,只嗅一嗅味道,便教人陶醉难以自拔。
“好!我赵庆斗胆,先向公子讨一杯来尝尝。”人群里步出一个酒气熏天的汉子,是长安顶有名的醉鬼,据说喝遍秦晋大地诸多美酒,谁家优劣只要舌头一尝便能分晓。
其余看客多少听过这说法,认出了人,立即让了开去。
侯府的小厮趁众人的注意皆在赵庆身上,立刻奔到他家主子身后,低声道:“阿奴方才看过了,几家的车马都在倾波轩里外停着,没看见他们家的。”他们家自然指的姬洛。
来斗奢的人少不得要带些宝贝,可宝贝再小,也没有贴身收着的道理,那侯府的公子挑眉一让,看姬洛白裘之下衣带紧贴,身无二两肉,可见并无外财,顿时心头上多了分爽气,笑都藏不住了,抿着唇用玉箸把酒觞一推,推到赵庆跟前:“爷赏你了!”
那赵庆饮了一口,一双眼珠将要瞪出眶外,再品一口,砸吧舌头,嘴巴顿时张如碗口大,都说事不过三,他一口闷干,喉咙里只滚了个单音,人便打着旋儿似的倒头栽到地上,一动不动。
“好像是真醉了?”
“天哪!我可是瞧他跟人当街拼过酒,最烈的那种烧刀子,连下二十人不成问题。”
钱胤洲忍不住嘴角抽搐,小声嘀咕:“这……这也太夸张了吧,真不是托?要真醉千日不醒,那还不成一具死尸了?”
姬洛虽然少饮,但周围的酒鬼朋友不是没有,打那位锦衣公子拿出酒器时,他便识出是一盅好酒,虽不至于如传说那么夸张,但绝对是世间难得珍品。
可惜,人家有心挑衅,他也不是来讨和气的,自然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找人晦气的机会,既然钱胤洲都这么说了,姬洛便顺口道:“也是,听说刘玄石曾向狄希讨酒,只一杯便不醒,他家人以为他醉死,将他埋了,三年后凿冢破棺将人挖出一看,才辨得真假,不如索性把这位也埋了吧,门前便有土,挖个坑也不费事儿。”
钱胤洲一听,不厚道地笑出了声。再看那地上的赵庆指尖动了动,却是板着身子没敢真扭。
“瞧这位都给酒气闷出了汗。”说着,姬洛偏头,手指头那么一勾,当头穿绿袍的少爷身上飞出一把镶金缀玉的扇子,“啪”一声拍在赵庆脸上,那赵庆鼻头被杂乱的脂粉味一呛,眼看着就是个惊天的喷嚏。
侯府公子气急败坏地冲着小厮屁股来了一拳,骂道:“抬走抬走,成什么样子!”等人灰溜溜跑了,他才又转头把火气撒在姬洛身上:“我这酒虽不能真醉千日,但也绝非凡品,看姬公子如此跃跃欲试,想来是有更好的酒水!”
“诶,我可没说阁下的酒不好,倾三代之力,自然是佳酿。”酒觞顺着流水,正好轮到姬洛座前,姬洛忙笑着摆手,不慌不忙地取下吃了一盏,才接着道:“鄙人穷苦,富不过诸位,酒水是吃不了的了,倒是可以请诸位喝西北风。”
“你!”
那侯府公子被气得跳脚,倒是久不说话的钱胤川目光一沉,突然开口:“姬公子这话就不对了,天王坐拥大秦,普天之下,皆是王土王臣,你我在座,谁敢言富?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
姬洛和他目光一接,笑了笑,转头在钱胤洲耳边悄声说了两句,随后将他肩膀往外一推,拱手道:“争锋之下,想来我是走不脱的,奈何区区孑然一人,还烦请钱四公子替我跑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斗宝大会现在开始~全场唯一金手指_(:з」∠)_
注1:引用自焦延寿《易林·坎之兑》
第190章
钱胤洲再不受人待见,怎么也流着钱家的血, 由他出面, 外人也不敢凭空嚼舌头乱猜疑, 毕竟这一猜,可就打了那三公子的脸,倒是钱家有意偏帮姬洛了。
还不知道自己成为关键人物的钱胤洲被他兄长冷冷盯了一眼,背上发汗,十分不悦地朝姬洛甩起脸色:“喂, 姬洛,叫你自己不带人,我什么时候成你跑腿的了!”可他说话时,人已经站起, 迷糊地走了两步, 满座都盯着, 也便只能硬着头皮出了门。
得了姬洛的指示,钱胤洲并没有往倾波轩的大门去, 而是走到后巷幽径, 站在小门前对着寒月,背起了扬雄的《酒赋》。
寒冬腊月的天儿,冷风照面吹, 钱胤洲刚背了两句,打了个哆嗦,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姬洛为了报轻贱之仇, 拿他当孙子戏耍。可转头又觉得不对,若真输了,那可是得学狗吠,他该不会拿这等奇耻大辱开玩笑。
他又背了两句后,只觉脑门一痛,一只布团包裹的盒子正砸跟前。钱胤洲揉搓着脑袋将东西捡起,左右多张望了一眼,却连个鬼影都没瞧见,立时忍不住边往回走边嘟囔:“这个姬洛,搞什么鬼?”
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钱胤洲回了陪楼,所有人都齐齐朝他看过去,往年元辰,他都是混吃喝不入眼的“小人物”,如今引得这么多人关注,倒是浑身长刺般不自在。
他先朝座上的钱胤川看了一眼,小声念了句“三哥”,可人家只半眯着眼,盯着他手头那只盒子,手指在梨花木上磕了又磕,就是没正眼瞧他。钱胤洲泄了气,紧了紧手头的包袱,三步并作两,跨回了姬洛跟前。
“你……你头怎么了?”姬洛摸着下巴,仔细端详了一番。
钱胤洲把手头东西扔过去,气不打一处来,瞬间跟个点燃的爆竹一样,指了指头上的青紫:“喂!你看看……哎哟,要是把我脑袋砸个缺,后半辈子你养着?”
“快擦擦。”姬洛从腰包里取出一小瓶金疮药,以前行走江湖捉襟见肘也就罢了,如今来了长安,也算有了些富余,随身两样东西得必备,一便是药,二则是银钱。
“这里头装的什么啊?”钱胤洲忍不住多叨念了一句,可刚开口,便瞧见姬洛把布包拿在手里,放在耳旁掂了掂,似乎在听声:“其实……我也不知道……”听姬洛那逗弄的语气,还很悠闲,差点没给他气出内伤。
钱胤洲几乎要跳起来:“你也不知?你的东西你会不知……你最好别让我这一下白挨!不然我就……我就……”
“就什么就,打开看看不就晓得了。”姬洛拍了拍他的右肩,把人给摁回了团垫上,随后拆开布包,端出个木锦盒,盒中垫了软物,且塞个满满当当,当姬洛开盒时,那些被紧压的棉絮纷纷弹出,当头像下了一场雪。
钱胤洲支着个脑袋望过来:“是什么?”其他人也纷纷侧目,姬洛却起身往窗边走,用力一推花格,冷风吹来,就近的两盏宫灯悄然熄灭。
侯门公子睨了一眼,不屑道:“装神弄鬼!”
盒中放着的是一只雪白无缝的酒杯,杯体不小,足可盛酒二三升。姬洛将其取出,先握着杯足倒持,向众人示意,随后端杯,朝着窗外圆月遥遥一祝。那杯子在月下晦暗中,隐隐透出银光,竟比皎月还洁。
姬洛整个人立在窗边一动不动,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待月光入杯,他才走了进来,举杯先朝那位侯门公子走去。后者讶然,将要起身时,却又见姬洛霍然转身,走到了钱胤川身前:“三公子请饮!”说着,往钱三公子身前的酒觞里斟了小半。
“刚才那个杯子不是空的吗?”
“一定是我眼花了,空杯子里怎么能倒出水来!”
姬洛又添了一杯给自己,先饮一口,微微一笑:“不敢?”
钱胤川冷笑一声,起身伸手端杯,掩着袖口一饮而尽:“有何不……”西京常有变戏法的手艺人,这空杯变酒他也只当是障眼法,因而皮笑肉不笑,等着看姬洛被人拆穿。然而,他这一口下去,却尝出并非是酒,而是香美甘甜的汁水,似水非水,似酒非酒,倒像是盛接月光所酿:“这是……”
眼看自家哥哥难得露出失控的表情,钱胤洲登时也不管不顾,手脚并用从席上爬起,慌慌张张奔来,嚷着:“我也要喝,见鬼了,今晚真是见鬼了,空杯里居然冒出了水来!”
姬洛比他高了足足一个脑袋,因而一伸手,抵着钱胤洲的额头将人推了出去,随后朝一旁的侍女招了招,示意将白玉杯中之物分到酒觞中,原本犹豫的看客们见钱三公子安然无事,也都操着一颗好奇心,各自端起来尝了尝。
分完了酒水,姬洛伸腿一踢,踢了个支架,往那窗外将好探出一个杯位大小,再将架子后半截卡在窗格上,最后将那玉杯往上头一放,没过多会,里头又盛满了清冽之物。
“少爷,又满上了!又满上了!”那侯门公子的小厮惊讶地嘴巴里足可放下一个拳头。若说方才姬洛手持,还有移花接木的可能,如今人还离着好几丈远,杯子四方又是空气,说与鬼神无关,都叫人难以置信。
“居然是夜光常满杯,”三公子钱胤川击掌,看向姬洛时眼中多了一分深意:“听说周穆王时,西国曾经进献过一灵宝,因举杯向天,杯中常满而得名,没想到有幸能一睹。”
场中听他这么一说,有识货的也都想了起来,纷纷拍脑袋七嘴八舌说上一句,那侯门公子听了一耳朵,落了好大面子,回头盯了一眼钱胤川,将身前的杯盏扫落脚下,拂袖出了陪楼。
钱胤洲看了看酒觞中的汁水,又看了看姬洛,最后垂下头来盯着脚尖,脸涨红得如同姑娘的胭脂。他自来是个单纯耿直的,只想着姬洛这么个穷鬼,得了这么厉害的宝贝,可见受宠程度绝非一般,脑中不由生出浮想联翩。
只有那三公子是个清楚明白人。“长安公府”投诚后,明面上还是皇商,多与官家接触,经手的宝贝和流通的消息素来是倚仗,这等奇物如果出现在长安,他怎么可能一点风声也不察,因此多半不是苻坚所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