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钱胤川心下越发惊疑,想着姬洛背后恐还有高手做法,因而态度稍稍变了变,招呼人坐下继续饮酒作乐,顺手再来一招抛砖引玉:“姬公子真是个妙人,叫我等大开眼界。听说前些日子公子病了,推了不少拜帖,今日人既然在这儿,诸位不妨好好熟络熟络。”
姬洛真病假病没人关心,但他闭门谢客却实在得罪了不少人,又因为刚才拿出了一个常满杯叫满座眼红,这会自然还有出头的,行不平气不顺。
果真,下一刻,便又出来一人拱手作礼:“在下金城郡范识,祖上常在河西走动,贩些茶叶铜器,曾偶然得到一宝物,想教钱三爷和诸位公子少爷开开眼。”他说话客气有礼,对着的人是姬洛和钱胤洲,实际上目光却瞥向上首的钱胤川。
“你别听他说得那么客气,这金城范家,在西域胡商中可是排的上号的,你……你可备齐了东西,他要是出个刁钻的,保准你就下不来台。”钱胤洲瞥了一眼他三哥,见人正喝着酒,没管这边儿的事儿,于是拉着姬洛袖子,踮脚在他耳边小声提醒。
姬洛笑了一笑:“他现在就想叫我下不来台,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这么客气?这就跟赌钱一样,输了自个儿不甘心,赢了庄家又不会轻易放你走。”
钱胤洲瞪了他一眼:“我就说了吧,叫你别瞎折腾,照这么说一开始就不该答应。我可跟你说,你输了脱裤子可别带上我。”说着,他还真往后退了半步,昂着下巴像是真的要跟人划清界限一般。
“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站错了队?”姬洛故作惊讶,等钱胤洲张皇失措时,他才按着剑柄,凑到他跟前望了望:“罢了,看在你跟我一伙的份上,赢给你看。”而后,姬洛朝范识摊手:“请便。”
钱胤洲跺脚,冲姬洛狠狠说:“谁跟你一伙了,别说得跟强盗一样,你爱玩自己玩,我钱胤洲把话撂这儿了,绝不当跑腿!”说完,还不忘愤怒地指了指额头上的伤,但姬洛已经转身,根本没看到。他气归气,却还是抢了个前坐,伸长脖子等着范识叫人把东西呈到曲水台上。
比起方才那个侯门公子,身为商人的范识显然实在得多,也没有什么架子,小厮把东西领进门,他还亲自上前去托了来。
“在下一介布衣,比不得杨小侯爷祖上情|趣,这东西是我半年前在月氏偶然搭救了一位被沙匪追赶的交州商人后,他赠予我的。”范识一边说,一边探了大半个身子出去,直到搁了个四平八稳,这才退回来站定,只是袖子未挽,一角已被台下的流水沾湿。
众人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目光尽落在盒中那半截断木上。有人支吾道:“这……这就是普通棠木啊?有什么稀奇?”
“不是棠木,你们看他上面坠着的那赤红的果子,棠木结实可不长这样。何况刚才范兄说,获得此物已有半年之久,寻常草木若无根系,便是半月也养不活,怎可能还如此青实!”另一人辩解。
钱胤川摸着下巴,遥遥一瞥,道:“传闻昆仑之丘,有木结沙棠果,食之而人不溺,莫非这就是?”
范识未言,倒是先回首瞧了姬洛一眼,这才端着袖子笑道:“在下亦有所怀疑,不过我常年往返西域,草原沙丘涉足不少,偏偏水系河海却少见,倒是不知是不是真为妙物,今日斗宝,才大着胆子叫诸位鉴赏。”
说到鉴赏,一时间连说私话的议论声都没了。
“这位才是老狐狸,”钱胤洲抱着看戏的态度,抄着手朝姬洛坏笑,“刚才杨小侯爷拿了奇物立刻叫你给识破,这会子他便整了一出试也无法试的。寒冬腊月又过节,此处就一浅池子,总不好叫所有人都挤到灞水渭河上去,真凿个冰洞沉下去看看吧。”
钱四公子说的这些,姬洛怎么不明白,他也是熟读经典的,钱胤川还没发话,他早就猜到是沙棠木了。
可就如钱胤洲所言,贵人是受不住风寒的,且天已夜,大晚上奔忙也不现实。如今冰封秦陇,河上都结了冰,就算凿洞下水,含着沙棠当真不溺,人在冰里头泡一泡,没半个时辰也该冻死了,怎么都试不出真假。
“你别是没法子了?”看姬洛不说话,钱胤洲又忍不住关切了一嘴,顺口夹带了两句埋汰:“刚才是谁说赢来看看的……吹牛皮,说大话,不害……诶,你站起来干嘛?”
没料到姬洛起身,钱胤洲被他居高临下打量,有些发憷,瞬间怂了:“喂,不会我说你两句你还要揍人吧……我我我……”他左右想找个趁手的武器,没找着,只能一手拿筷,一手拿碗,筷作枪,碗作盾。
“钱四公子……”姬洛夺了他手里的东西,眉眼一弯,笑如夹岸的桃花。
钱胤洲似被秀色所迷,本就东想西想的他忍不住“啊”了一声,委顿手脚,垂头丧气噘着嘴嘟囔:“你……你……你们这样的果然是……是……”那个“祸水”却是说不出了,因为姬洛目光沉了下去,钱胤洲有一种感觉,如果自己说了失当的话,眼前的人会一秒变作杀人的夜叉。
这时,范识皮笑肉不笑打断:“不知姬公子有何见地?”
“见地不敢当,或许能一较之?”姬洛心里也没底,但他敢赌,于是端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倒反杀了范识一筹。
半盏茶后,钱胤洲揉着额角,站在小门后,一边念郭璞的《沙棠诗》,一边摆出长拳起手式,左右躲闪觑看,生怕额头被砸个对称。
作者有话要说: 钱胤洲就是来搞笑的哈哈哈哈
第191章
不过,这一次倒是没什么怪动静, 就是足足等得他手脚僵麻, 东西才被搁在一旁的软草地上。钱胤洲两手一托布包, 却连盒子也没有,软布下棱角分明,是个扁平的物什,多半乃铜镜,只是为什么是镜子, 他却想不明白了。
范识所斗的沙棠与水有关,若出个相似的,怎么也轮不到铜镜。
看着钱胤洲归来,姬洛赶紧给他取了一杯暖酒, 顺手又塞了个手炉, 一连说了两个多谢。钱胤洲看他很是不耐烦, 把手头的东西扔过去,顺手喝了酒, 发脾气把酒觞狠狠磕在白玉石上:“今儿我真是鬼迷心窍了, 都说了不帮你跑腿!”
“听说斗宝赢家可带走台上之物,若我得胜,赢来的全归你好了。”姬洛一边说, 一边在膝上拆开锦布,随后低头一瞧,不说话了。
钱胤洲实在好哄骗,当下便欣喜若狂, 瞬间改了脸色,追问:“真的?”姬洛没说话,他跟着低头看,膝头上呈放的果然是一面镜子,也担心起到嘴的鸭子会飞,不由急道:“怎么了?该不会真失手了吧……”
喝酒作乐并看热闹的一干人等,除了挨着姬洛近的,基本上瞧不真切,都耐不住好奇伸着脖子急等着看好宝贝。然而姬洛却愣是坐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任何动作,急得人是抓耳挠腮,暗地里闲话贬上两句。
“拿不出东西就认栽呗,拖时间有何意义?”
“我倒觉得这一局太刁钻了,不溺沙棠这种奇物只在传闻典籍里听说过,世间想找出与之相对的较量,莫非还要寻一仙人求物不成?”
钱胤洲坐不住了:“姬洛,你发什么愣啊?”
“我只是觉得有趣。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注1)”姬洛盯着那面二尺有余,似玉非玉的镜子,不徐不疾说着。而后,他将东西持在手中,一脚踢开桌面上的碗碟,豁出一条缝来,借力一点,拽着上头落下的帷幔,飞入曲水之中,将镜子沉入池里,退回时,顺手熄灭了四面的灯烛。
镜子入水竟显得通体透明,似有莹光溢出,一瞬间照量浅池底部。姬洛笑说,口气却不小:“此镜名为明海(注2),可照清海中诸物,沧海之广尚可丈量,又何况这百二小池?”
有人当即替范识出头:“嘴巴长你身上,你说照海就照海呀?我们怎么知道是真是假,这就是个小池子,我以夜明珠嵌镜,说不定也能做到!”
姬洛没有着急反驳,反而意味深长地看了范识一眼,范识这才恍然,刚才姬洛说的“以直报怨”,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思——既然沙棠无法辨别真假,那照海谁又可知?
这人不出头也罢了,一说破,把方才自己的漏洞也带了出来,只要不蠢笨的人,迟早也会回过味儿来。
范识只得狠狠瞪了那人一眼,实在不快。
“在下看范先生也没什么要说的吧,不如诸位继续吃酒?”姬洛把范识气了个七窍生烟后,施施然坐下来,等着侍女换上新碗碟。
钱胤洲感到不可思议:“就这么……这么完了?怎么……怎么这就结束了呢?你赢了没?”
“没赢,但是也没输。”姬洛轻声道,随后,似想到什么,干脆举樽:“诸位,可还有……”
钱胤川插过话来,先一步把姬洛的声音盖了下去:“我看今夜诸位也乏了,城中花灯正妙,不如出门一观。若是吃醉了,倾波轩自有卧房备着,可休憩一二。”
“慢着!”眼看那些人吃力不讨好,真要脚底抹油开溜,姬洛只得高声叫停,“都说轮着来,既然诸位无宝可斗,却该换我斗胆献上一献,三公子,你说是不是?”
钱胤洲瞪大双目,瞬间急成了兔子红眼:“姬洛,见好就收吧,别的人反正我也看不惯,可钱家毕竟是主人,不会到处招摇乱说,说不准还会替你把今夜之事安抚下来,可得罪了三哥哥,没什么好处!”
姬洛按着肩推开他,站直身子,话音冷淡而坚定:“这世上不是谁都秉持‘多一友少一敌’的态度,别人欺负你的时候,可没觉得得罪了你没什么好处!”
僵持片刻,在姬洛分毫不让的目光下,钱胤川转动手中的玉扳指,退坐回去:“看来姬公子还有压轴,嗯?”
“传闻天河与人间海渚相接,年年八月有使船往来,是谓八月槎。”姬洛挥袖一笑,一半明光一半晦暗在他脸上分界,竟拆出两种秀丽无双。
钱胤川沉声喝止:“八月槎?哈哈,可笑,旁的还许你诡辩,可这天上人间本就是人心臆造,世上根本没有这种通天的舟子!”
“没有,那就造一只。”
姬洛右手搭在剑柄上,扭头往外走,两旁的人被他气势所迫,皆不由自主分出一条小道。钱胤洲还痴愣原地,回头和门槛前的姬洛对视一眼,一股脑冲上前去拽拉他袖子,支吾道:“你……你不是说不方便离席吗?你先前果然指使着我好玩!”
“当然不是,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姬洛笑了起来,温言细语循循善诱:“刚才托你办的事儿可有妥当?”
钱胤洲呆呆点头:“刚才拿明海镜的时候,我把你给我的竹筒插在了小门外的斑竹坛里,后来在檐下多等了一会,听到风声才回来。”
这么古怪的传信方式,钱胤洲这么个算不上聪颖但也不蠢笨的人至今没怀疑,只是以为姬洛不大信任自己,尤其是在接二连三拿出古怪宝贝之后——很多宝贝不是钱买得来的,很多人也不见得如表面那么简单,虽然他心中一直对姬洛的身份别扭,但也知道,长安卧虎藏龙,谁没有暗中培植见不得光的亲信势力,为了凑趣,他这才甘愿装聋作哑。
姬洛忽然垂眸,盯着钱胤洲的眼睛郑重地说:“四公子,今日之事,洛,深谢过,来日必有大礼相赠。”说完,他按住钱胤洲的手腕,将他紧拽的手指掰开,躬身助跑,忽然腾空直上。
“诶,我不要什么大礼!”钱胤洲感到莫名其妙,回头要捞,却慢了一步,一片衣角也没碰到,只能眼睁睁望着姬洛挥袖一卷,曲水台上的宝物迅速拢紧,就着下方铺垫的棉布裹成了一个包袱。
姬洛振臂,将包裹扔给了钱胤洲。
突然砸来一大团黑影,后者下意识伸手去接,宝物累积不轻,他抱着东西一屁股跌在了台阶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姬洛清空了曲水台,转头灭掉了四下的灯火,陪楼的六棱壁面一瞬间尽皆黯然。随后,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步声粗沉并不轻盈,显然都是些不会武功的仆从。这些人抱持着重物而来,走近了曲水台前,陈放,摆弄,再消失,好像暗夜的鬼魅。
围坐的宾客慌乱,大呼点灯。
钱胤川大怒,正要唤人,姬洛的声音先一步从中心传来:“诸位可看好!”话音一落,只听一声火石脆响,紧接着有火花飞溅,次第点燃烛光。
光是从宫灯里照射出来的,但这些灯位置却变了,全被姬洛拢在了一处,紧靠曲水台一圈。钱胤川目光落在台面,整个人脸色大变——
那石台竟然沉下十寸有余,与挖凿的曲水沟渠相平,而水渠的尾部,石头沉落下去,竟然与楼中的小池相接,形成人造的瀑布。
所有的水都活了,不再死气沉沉。
蛇腹九珠的碎片贴在灯中,如同一层美丽而幻梦的冰晶,光从中穿过后加剧,正投射穹顶之上,在黑暗里映照出一副辽阔的星河图。而水中的明海镜挪移分寸,将好承接住平溢的光线,再转而照进水里。水中不知何时铺满了珠玉,珠光玉润,转眼打在墙壁上,一时波光粼粼,人犹如置身天河。
有人颤声惊呼:“天哪!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刚才还惊慌失措的看客都直愣愣盯着曲水台上那只精巧的木槎,揉搓眼睛,难以置信。钱胤洲更是将嘴张大如鹅蛋,狂奔至曲水台下,绕着姬洛转了两圈:“我的天老爷啊,这……这是在人间还是在星汉?难道真的有上天河的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