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洛听见钱胤洲的惊呼,笑了笑,伸手掸去木槎上的灰尘,一拉引线,鼓起巨大的天灯式风帆:“世间阴差阳错,还要多谢了那位‘准木匠’才是,否则我也设计不出如此完美的木榫结构。”
“准木匠?”钱胤洲咬了舌头。
姬洛笑而不语,取来笔墨,步至脸色青白的钱胤川跟前,将笔双手奉持:“槎可通天地,古人亦有点灯祈福之说,听闻三公子的母亲近日病重,不如就请题祝,许愿她老人家长命安康。”
钱胤川下不来台,死死盯了姬洛两眼,接过笔,按他说的走至飞槎前,三两笔走龙蛇,而后向外愤然一掷。
钱胤洲被四溅的墨汁下了一跳,嚷嚷着:“三哥哥,你别生气。”
“看你那副蠢样!”钱胤川嫌恶地瞥了一眼,冲他狠狠骂道,“过来!”钱胤洲唯唯诺诺正要走,这时,姬洛堵了上来,将两人隔开,问道:“包裹呢?我记得刚才有人拿了一块罕见的青蓥石,你去拿过来。听我的,你哥不会生气,保不准之后还得仰仗你。”
钱胤洲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鬼使神差地没有听他三哥的话,竟然真的翻出顺手搁在一旁的包裹,取出了青蓥石递了过去,差点把钱胤川硬生生气吐血。
这种石头实际上并不是石头,而是一种罕见的燃料。姬洛转头将东西放进木槎上空的支架上固定住,把剩余的“千日醉”淋了一层,伸手取来火石。
“姬洛你敢!你在这里放灯,不啻于烧楼!你敢火烧倾波轩!”钱胤洲已经完全被姬洛的出格震住,他自己武功不高,于是愤然揪了两个丫鬟撒气,从腰间掏出短哨,呼来府中养的江湖打手:“快!给我把他拦住!拦住!”
姬洛勾了勾唇角,伸手一弹,火石将好落在青蓥石上,火焰瞬间腾起,鼓动的大天灯从曲水台上冉冉升起,像一颗耀眼的明日。十八般兵器在这时全向姬洛砸了过去,可原地只剩下一道残影。
姬洛腾身,追着天灯直上楼顶。
“快,把那木槎给我打下来!还有人!人!”钱胤川看见姬洛的动作,心中没来由慌乱。
府中豢养的打手被杂乱的命令干扰,一来一回耽搁了些许时间,而这短短数息,已足够姬洛动作。
眼看灯就要撞上穹顶,只听一声“轰响”,伴随着一阵连续的“咯吱”声,映着星河图的顶楼板竟然开出一丝缝隙,慢慢的,豁口越来越大,向两边延展,直至有一人展臂宽,才堪堪停驻。
飞来的暗器和短兵都被姬洛打了下去,飞槎安然无恙从豁口掠出,一直升上中天,混在城中此起彼伏的孔明灯中,好似真的直入天河。
钱胤川彻底失态,他干咳了一声,难以置信地扭动扬起的脖子,自言自语自问:“姬……姬洛打开了机关?”
“倾波轩的楼顶竟然可以打开!竟然可以打开!”
“太……太震撼了!”
寂静中的抽气声此起彼伏,随之而来的,是夸张的尖叫和纳罕里的喧哗。钱胤洲“啊”了一声,整个人直接往后退了三步才站定:“怎么可能,我从来没听说过……三哥哥,咱家的……的楼,居然,居然还有机关?”
钱胤川被他的声音一唤,心中激起滔天巨浪:“难道是师父?不,不不不!当年主持修建倾波轩的虽然是蔺光师父,但最初的图纸却不是他制定的,是那个人……是那个人!他还没有死!”
钱胤川吞了吞口水,指着落地的姬洛,嘴唇动了动,却艰难地发不出声音,可看唇形,分明在说:“你是谁?”
如今的钱家没有一个人知道倾波轩的机关,这个叫姬洛的竟然知道?不仅知道,还当着他的面启动了!
姬洛没有回答,冷眼瞧着,脸上渐渐浮出一种几近虚无的笑容,而后,踏着花格窗棂,消失在陪楼。
他一走,钱胤川猛然反应过来,再也顾不得四下的宾客,径自从侧门冲了出去,揪住府中的管事:“去!听我的命令,把倾波轩给我围住仔细搜!他一定还有同伴,他的宝物不会凭空变出来,是我大意了!快去给我搜!”
说完,他又转头揪住跟来的钱胤洲的衣领,几乎将小个子给提在手里:“你刚才帮他跑腿,可有看见什么?是什么人把东西给你的!快说!”
钱胤洲被他的吼声震慑住,在那一刻,他几乎以为他的三哥哥要一手掐死他,急得眼泪差点儿掉下来:“我……我什么也没看到,小门外根本没有人,东西都是从……从天而降的……”
“没有人?难道有鬼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钱胤洲小声嘟囔,“三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钱胤川松开了手,站在月下,整个人脸色阴沉:“是啊,有鬼,有该死的人从地狱里爬出来,要向我们索命来了。不行,这件事必须要告诉父亲。”他走了两步,又回头指着钱胤洲道,“那个姬洛,他不是对你青睐有佳吗,我告诉你,不管用什么法子,你给我把人弄过来!否则,你就别想在这个家待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论语·宪问》
注2:这里解释一下,照海镜的传说其实写在《续子不语》中,但这本书是清代的,因为实在没有想到比这个更合适的,所以就在这里化用了,并且改了个名字。
槎:音同茶
第192章
醉醺醺的苻坚一伸手,将花窗格拉扯了下来, 大步一跨, 走到庾明真身边, 在瓦檐下坐直身子,随后遥遥举樽,敬祝泼墨长空里的万家灯火:“不夜城!真是精彩啊!”
“这么多天灯……主上,那只舟子!”庾明真也看到了那只八月槎,混在漫天的光华里显得十分壮观。曾经战火纷飞的长安, 如今终于恢复到汉时的西京盛貌,连他这个武夫,也忍不住唏嘘喟叹。
苻坚轻笑,语声微颤:“明真兄,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带定纯来觐见的时候, 我正在西郊巡营, 瞧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以为和小风一样是个读书胚子, 没想到他上来一言不发, 两三手便把战车车辕给修好。后来未央宫宴,我曾问他,可否有想过自己会站在这里, 他答的话我至今还记得。”
“他说,从前他以为自己一辈子只能在小门户里当个木匠,没想到有一天还能替孤建这天下!”
“为主上尽心,是臣等本分。”庾明真忙拱手谢礼。
苻坚把他的手推开, 默了片刻,淡淡道:“明真兄,只你我二人时,便免了君臣之礼吧,都说了二十来年,你还不长记性。”说着,他把手中的酒樽往瓦片上重重一搁,语重心长道:“记住了,以后私下里可唤我表字‘文玉’,你看看景略,那才是个艺高人胆大的,有时我与他政见相驰,在建章前殿争得面红耳赤,他居然还叫起我小名坚头来。”
讲到最后,苻坚先被自己的话给逗笑了。
庾明真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话。其实他不是没有叫过苻坚的表字,只是那时苻坚还未践祚丹墀,只是东海王家的世子,在江湖上厮混过一阵,大家的规矩没有那么紧,素来兄弟乱叫一通。
后来,他阔别苻坚去了秦都谋生,因在抵御桓温北伐中立功,破格入宫,成了苻坚伯父,也就是当时大秦皇帝的苻健的近卫,直至苻健崩,太子苻生继位,残暴无德,苻坚在王猛的计略下起兵反之。他们三人里应外合,一路杀到未央宫前,从此平步青云。
可一朝天子一朝臣,终究是不同了。
“坚头……坚头……以前兄弟们都这样叫我,可惜现在他们不是不敢叫,便是再也叫不出了。”苻坚呢喃起身,抖擞精神,顺手将身上的大氅拢了拢,再不徐不疾朝庾明真示意,“走吧,我们去那小子府上坐坐,看看他事情办得如何。”
都城长安,天王贵胄居于皇城,此外公卿朝臣皆住在皇城附近的“国宅”中,再往外,则是平民居所的“闾里”。
倾波轩并不在长安公府中,而是建在西北角的长安九市九坊欢乐之地,因而,当钱胤川下令让府中门客包围倾波轩,暗中搜捕可疑人迹时,该在的不该在的,早暗中撤出了九坊市之外。
姬洛离开后,并没有回到私宅,而是往东,越过重重屋檐,一直奔走到东四五条的旧巷中。因风水位置,屋舍价钱不同,闾里也分三六九等,这方圆十条巷子离皇城较近,住的都是无官爵,却有地位有钱的富户。
后巷停着一辆不起眼的车马,马夫刚搬来小凳垫脚,显然也是刚到。今日上元节,中街上往来人多,纵使先走一步,也多有淤堵,没有姬洛飞檐走壁的脚程快。
“钱六爷!”姬洛走近,在车外对着窗格拱了拱手。
车夫警惕地朝姬洛看来,一手按着车辕,一手压在后背,显然后手握着刀,稍有异动便会暴起护主。
这时,车内响起一道响指,里头传来一道拖沓而平和的男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好似那人不是用嘴巴,反倒是用鼻子说话:“呵呵,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不愧是我儿子看上的人,看来你早猜到来的是我。”
姬洛眼中闪过一丝晦明难辨的光,笑容未敛,而后不卑不亢答:“因为那封信本就是写给您的。六爷爱子心切,想来经过临川一事后,小六爷周围定然都是您的人,只要有风吹草动,您必会先一步截下。”
钱六爷顿了顿,亲自撩开一角车帘,伸出胖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雪中冻脚,夜风凉人,小先生还请上车来。”
车马夫垂下双手,对姬洛行了个礼,随后让出车辕前的垫脚凳。姬洛登车,入里跪坐案前,稍整衣衫,这才抬头观望。
车内空间不大,却被钱六爷肥硕的身子塞了大半去,顿时显得有些拥挤逼仄。本来姬洛还觉得,这人说话挺谦虚,和小六爷那种拿钱砸出的又傻又傲又滑头的土财主气质浑然不同,没想到父子承袭搁到了这儿。
“听说小先生不爱吃酒,这车内你也看到了,不适宜煮茶,所以特意给你留了这个。”钱六爷拿出一只常满杯,把里头盛着的甘甜汁水倒入了盏中。而后玩性大发,食指拇指曲成圈儿,着力一弹,只听“叮”的一声,杯盏被推到姬洛身前,可因震荡不稳洒了两滴,差点溅在人衣裳上。
“呵呵呵呵,哎呦,不好意思,今儿太冷,手感不太好。”当着人说话,钱六爷呵呵干笑,语调更慢了,跟拉不动犁铧的老黄牛似的。姬洛听来,觉得这人憨傻,倒是不像会靠战争发财的奸商。
不仅如此,这“下七路”里的“横生财”钱六爷,便连长相也和奸诈狡狯之徒八竿子打不着,倒是那一脸肉,堆砌笑容时时不落,浑似施佛槿同他们说过的东传佛教中的弥勒佛。
姬洛端起杯盏,掩袖饮尽,将空杯一展,全没了方才在倾波轩中的放浪痞气,而是一掀衣摆,秀出清华,随后笼袖郑重拜谢:“今日之事,还要多谢钱六爷鼎力相助!”
“诶,我只是替犬子还人情罢了。”钱六爷眯着眼摆手。
“姬某今日着实大开眼界,只是有一事不明,除却我的八月槎,前头的宝贝来得又准又妙,只是不知,世间竟有如此巧合,出尽奇招也能一一应下。”姬洛又道。
钱六爷听出他话里有话,遂坐直了身子,轻咳一声,两只眼睛就着灯烛格外明亮:“法子是人想的,只要先一步查清楚,今日汇聚倾波轩斗奢的豪客们都随身带了哪些奇珍异宝,那就自然有法子克制。不才,我在长安势力微弱,却也不是半点眼线也没有。”
说完,钱六爷腾挪两下大屁股,好容易从内壁矮阁中摸出一盘吃食推上桌,而后跟坊间的买卖商人一样,操着一口黄牙,笑得比亲人还亲:“来来来,吃些干果果脯,慢慢说……慢慢说。”
姬洛垂眸瞧了一眼,没动筷,反而是从白狐裘下,取出刚才顺回来的镜子和夜光常满杯,推了出去。钱六爷“诶”了一声,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说变脸就变脸:“你这什么意思?”
“完璧归赵。”姬洛老实说。
“不成,”钱六爷嘴巴一撅,“长辈给晚辈的见面礼,不收就是不给面子,我钱六爷是那种缺钱的人吗?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姬洛头疼,这一提到钱,爷俩如出一辙,要不怎么说是父子呢。因而,他只能学着坊间商话推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钱六爷极不情愿扭动身子,将东西往肥臀后的小阁里收捡,愣是费了老大力气。
其实“横生财”诨名在外,也不是对谁都这么慷慨。这次全赖他的那独子,从小养得眼睛长在脑门顶上,往昔都是三句不离钱不离咱爹,好了,那次劫后余生给抬回嘉兴,非嚷嚷说要再去江湖里闯荡闯荡,还把姬洛和屈酒鬼他们一顿添油加醋的乱夸。
而姬洛,先在帝师阁搞了那么大动静,又在长安暗里混得风生水起,钱六爷耳旁吹东风,早就一清二楚,所以先入为主,留了个不错的印象。
“这镜子真能照海?”其实姬洛还是有些好奇的。
钱六爷手刚抓了两个山核桃,没找到锤子,听到姬洛发问,干脆捏在手里头耍弄:“东海之外说有仙洲,这是我早年从一个海客手里收来的。商人贩物,不过冲着噱头名头,你若真要问我奇宝真假,我却是说不出的。有形之物议价,卖的是实打实的珍贵,无形之物,实际上卖的是‘可念而不可得’,金银有价而情义无价,世上无价的东西还很多,很多都可以拿来卖。”
“真的都可以拿来卖?”姬洛把手撑在窗格上,看着头顶的灯火飞雪,“长安啊,真是个富贵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