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中先辈以为她是替天城抢夺功法而来,联手对敌,苦战三天三夜,一朝败北,被她以思无邪功法大破镜像术。就在他们求死得全时,神玥却并没有动手杀人。那时我还小,和絮珠,也就是现在的长老赶去时,问及缘由,只听她笑说:此功已破,吾乃胜之,争来何为?”
姜夏一怔:“她这是看不上小镜像功?”
“不错!”
“好狂的口气!我瞧那石像垂泪之景,还以为是个温柔娴慈的女子!”谢叙捏着茶碗,真有些难以置信。
只有姬洛笑着,心中十分平静,只是说来时有些恍惚:“温柔和慈悲从来都不是表象,而在于内心,我想那滴泪并非是小家之泪,而是大家之泪,或为黎明苍生。”
老阿婆眼中一亮,忍不住拍手:“你倒是懂她。”
“若是能有幸一见就更好了,否则素未蒙面,又如何知心?”姬洛欷歔一叹,“那后来呢,她该不会就这么轻易的走了吧?”
“当然没有,”老阿婆摇头,“神玥虽没抢夺功法,但却勒令我族废止活祭,族中以祖制为由不肯,她便以性命相逼,直到首肯为止。”
谢叙“啊”了一声,老人话语委婉,但想来既是逼迫,自然要见血动刀。方才几人分明谓之仁慈,可这仁慈,又似与心中所想大不相同——不杀人自然善良,可杀人,难道也可以是一种慈悲?
姬洛问:“她这样做了吗?”
“做了。”
谢叙伸手顺过胸口,转念一想,这些人迷惑路人进行活祭,如此残忍行径,不和仁义,为当世不容,倒也是活该。
老阿婆停下手中的药杵,淡淡道:“神玥言出必行,族人不点头,她便杀了族中长老,絮珠的师父也是在那时死的,所以她一直郁结于心。”
“你们也是固执。”姬洛搭手,替她拿来挂在石墙上的筛子。这些人还活着,说明最后终究还是妥协。
“年轻人,不奇怪,你看这么多年了,拒绝参加祭礼的人,不也只有我一个?”
察西举起手:“还有我!”
老阿婆瞋了他一眼,将药材筛了筛,收在一个干净的大陶碗中,顺手又从笸箩里取出新的,继续捣药:“有些东西想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可以办到,我是个医者,所以才能体会仁心,但对于族中大多数人而言,他们自幼熟读祖制,自是会认为那就是对的,不做反而不对,因为他们完全无法想象错在何处。”
齐妗由人及己,不由问:“那位乌布雅神女,应该没有那么容易相信你们吧?”
“是的,所以她在拜月湾留了下来,以作监督。祭祀以往是三月一次,她便逗留半年,只要有第一次逾矩,打破固有陈规,那么往后想要再废弃,就会更加容易。”
姜夏独自坐在角落,将佩剑挽了个剑花:“可惜也并没有做到,你们依旧在滥杀无辜,不是吗?即便是强大的神女,也会力有不逮。”
老阿婆叹了口气:“那些想法在我那个老姐妹心里根深蒂固,到死也无法改变,但是察兰是个好孩子,或许以后会有机会。”
改变,本就是聚沙成塔,水滴石穿的事情。
当下,几人默契地闭口不谈,将话锋转到了别处。姬洛顺口问:“石像也是那时候立的?不论是警醒还是铭记仇恨,都不像你们会做的事。”
“不是,”老阿婆矢口否认,“石像是在那件事之后立的,立像之人……就是救老身的那位侠士。”
作者有话要说: 卖关子……
第308章
“什么!”
谢叙一口茶喷了出来,刚才将姬洛的身世与那二人攀扯关系, 本不过胡说八道乱猜测, 被这祖孙俩一而再再而三否决后, 也没个细想,这会子听来,倒又觉得像那么回事,“奇了怪了,那个人也在?还是说他和神玥本就认识?”
老阿婆摇头:“那位大侠本是误入此间, 救人之后,我与其指路,他便离去,神玥与族老鏖战时并不在场。”她顿了顿, 瞧那皱起的眉头, 似也心中难解疑惑, “但第二次来拜月湾,却是他俩一道, 兴许是在那之后相识……”
“呵, 说来说去,过去的事谁又可知。”姜夏打断了她的沉吟。
老婆子并不在意,转头朝窗外的黄沙望去:“西域渐渐起了传闻, 神玥垂泪,都说这一滴泪是为三十六国百姓而流,是与否,既不是我们能晓得的, 亦不是我们能评说的。”
姬洛顺着老人的目光望去,东方渐渐泛白,不迭想:神玥有自己的道。她心有大善,但也并非从不杀人,只是更多着眼于大局,不为小节所拘,深谙以战止战之法。按察西阿婆的说法,她一个人无力终止所有的战争,但却尽最大的力量来保护弱者,相互制约庇佑了小国,却也破坏了大国的利益,自然是招人恨的。
好坏对错,并非他们这样的路人,可以随意指摘。
姜夏一直盯着姬洛的眼睛,似已读出深意,可真当那人转头要四目相对时,他却又匆忙避开,只落眼于剑上的寒光,扯动嘴角:“舍小保大,有时候为了达到更好的结果,牺牲在所难免。”
“你是说西域诸国,还是说这里的人?又或者……”姬洛却追着他讨问。
姜夏缄默,只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谢叙弄不懂他俩在打什么哑谜,便也不瞎掺和,而是把屁股下的羊皮垫子拖了一把,挨到察西阿婆的身边,支着下巴问:“那个絮珠……长老,就没想过破坏石像?”
“小孩子就是好奇心重,”老阿婆亲切地搂住少年的肩,“活祭都死灰复燃,若是能够,她还会留着那尊石像吗?屹立不倒,自有守护的东西。”
姜夏留了只耳朵听他们说话:“是那些蛇!”
“你们见到了?”
姬洛点头:“交过手。”
“那可是剧毒!”老阿婆骇然,医者父母心,当即招呼人伸手过来探脉。直到姬洛回答无事,她才长舒了一口气。
姜夏倒是更在意之前察兰和絮珠长老没有回答的问题:“蛇是神玥留下的?”
“那倒不是,是控蛇女的。”
“控蛇女?”
老阿婆答道:“对,一个自称来自滇南的女人。当初随神玥和恩公一同来拜月湾的还有一男一女,她便是其中之一。”
“还有一个男人是谁?”
“关于控蛇女,你还知道什么?”
姬洛和姜夏一前一后发问,老阿婆本想按先后答话,可姜夏已顾不得失态,从角落里跃出,两个箭步上前,一手提着寒铁剑,一手揪住老人的胳膊,又问了一遍,红了眼睛:“那个控蛇女,她……”
这么一抓,老婆子本要答的话给生生憋了回去,胸臆间一口气堵着,因他的无礼而不想理人,还是姬洛从中圆场:“多有得罪,我这朋友性子急了些,方才那三角蛇攻击我,全靠他解围。”
姜夏心中一紧,怕情急暴露,立刻松了手,向前躬身赔礼:“对不住,我只是觉得奇怪,那蛇竟避我不及。”说着,他退到姬洛身侧,低声耳语,“骗得过察西察兰,却骗不过我,你们要上昆仑天城?查不到正主,旁敲侧击得来线索也是好的。”
“那我还得多谢你的美意?”姬洛嘴上噙着笑,心头却在打小鼓。
“不知道,不知道喽!过了这么多年了,什么模样、名姓哪里记得清,她既然留下了保护石像的蛇,兴许石座下有线索,只是谁动石像,谁就会被咬死,劝你们年轻人不要心急,一次侥幸,难保二次不会送命。”老阿婆也没法解释蛇的举动,只活动着胳膊,絮叨两声,蹲身将地上散落的草药捧起,重新摊在筛子上。
连救命的恩公都只记得一个姓而非全名,更何况是别的无甚交际之人。姜夏眼有失落,可这一次却克制得很好,几乎无人察觉。
察西快步挤上前去扶住祖母的胳膊,拉着人一直退到墙根,不满地朝姜夏扫了两眼:“江公子,我阿婆一把年纪,可禁不起你们这等习武之人的折腾!”
他话音一落,老阿婆的手不由一抖:“你姓什么?”
“鄙人姓江。”姜夏一凛。
老婆子来了一口大喘气,急得谢叙和齐妗都喊出了声:“老婆婆,有何不妥?这个姓怎么了?”
“对啊,哪里不对吗?”连察西也帮腔。
“没有没有,着什么急,人老反应慢不行啊。”老阿婆叉腿坐下,喝完了一大碗奶茶,才冲姬洛看了一眼,续道:“你方才问的那个男人,就是跟在恩公身边那个,也姓姜。”
姬洛一怔:“哪个姜?‘楠梓姜桂’的姜?还是‘江河湖海’的江?又或者其实是草将蒋?”
“我对你们汉字一窍不通,这哪儿知道!我就这么随口一说,看你们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模样,天下之大,一姓之众该有几何?更何况这小哥儿还一连说了三个,”老阿婆笑着,一夜忙活,困意骤来,说着说着闭上眼睛,声音小了下去,“只是看着你们,恍惚间还以为是昨日重现。”
老人睡了过去,察西蹑手蹑脚把东西收拾了,带着四人到了外间:“阿婆就是如此,瞌睡说来就来,你们若还有问题,改日再问吧。”说完,还警惕地看了姜夏一眼,生怕他没问到想问的,会冒失进去将人喊醒。
齐妗欠身,温言细语多道了几声谢,姜夏也跟着拱了拱手。见几人也不是有意,察西是个直肠子,也就摸着头乐呵过去,遣他们去歇着。
这一睡,从东方既白直睡到黄昏影斜。
察兰带回了好消息,和察西一同在庖屋里忙活吃食,他们将菜根碾碎,与别的佐料一同揉进粉面中,拉开地炉烤馕。
齐妗和谢叙都觉得新奇,围着察西问这问那。
老阿婆搬了一根马扎,坐在庖屋前的衣架子下打呵欠,姬洛晾衣,顺嘴和她攀谈,聊的是那个武功高强的浪人,这个人只有他见过,且交过手。
“我想想……”老人闭眼深思,久到姬洛误以为她已坐立睡着时,突然开了口,“那个人啊,不知是何时从何地来的,好像凭空生出的一般,絮珠不敢毁坏石像,还有个原因便是他,他们应该交过手。”
姬洛纳罕:“他也是留下来保护石像的?”
“不像,察兰见过,他背着把五弦坐在月下弹奏,听那调子更像是怀念。”老阿婆呵呵一笑,“信徒吧,身为神女,神玥在西域的追随者多到你们中原人难以想象,有这样虔诚的人,也不无可能。”
此话不假,对于当权者来说,神玥做过的事不一定是好事,但对于西域的百姓来说,带来的平和和安宁,却是实实在在的。
烤馕起锅,察西又炖了羊肉,热心地分给众人食用。天干燥热,姬洛没什么胃口,独自回房练功,路过姜夏门前时,从豁开的门缝往里望,发现那位不可一世的公子,正抱着长剑,对着灯盏走神,眼角眉梢好不落寞。
这个吴兴江氏长子,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谢叙说他曾在建康远远见过一次,八分不差,脸是真脸,绝没有易容,加上此人表明身份时的证据,与斩家堡之事也完全对得上,似乎当真无懈可击。
姬洛回房,可心头的疑云仍无法挥散。
亥时三刻,姬洛收功调息,肚腹空空干瘪,想起傍晚餐食有余,便披衣往庖屋去瞧,果然见还剩小盘羊腿肉和馕饼糕点。馕饼外壳焦硬,他只觉喉咙干涩,食之不下,便去取那米黄色的方糕。
正要往嘴里送,察西进屋烧水,撞见后连忙去抢:“可别把牙崩坏了,得先回炉热一热。”
姬洛低头,用力一捏,手里那一小块方糕应声碎成小块。
察西哈哈一笑,端过馕饼塞到姬洛手中:“要是饿了,先吃这个,烤馕看着硬,里头却是松软的。金糕却恰恰相反,风吹冷后便硬邦邦的,我们都说像金子一样,硌牙!”
金糕?
……黄金之膏!
姬洛脸色一变,按着察西的肩膀,急迫地问:“你们全都吃这个?是什么做的?”
“吃……都吃……”察西不明白眼前人为何如此紧张,咽了烟口水,说话也磕巴起来,“就是……就是祭坛附近长着的那种黄色的星石花,少量无碍,还可安心助眠,碾碎的花瓣更是无毒无害……你,你要是不放心,察兰不是带回了圣水吗?”
没等说完话,姬洛已然奔出庖屋,向着月色而行,起起落落往祭坛的方向去。察西冲到门槛边喊了两嗓子:“还吃吗?不吃我吃了!”说着,他把烤馕掰碎,和着羊腿肉蘸酱,塞满了嘴巴,在灶上烧了一锅热水后,这才美滋滋的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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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厉呼,天地间寂静无声,姜夏爬上风崖,背靠石像坐下,手头无酒心中苦涩,只能遥望明月,轻轻叹息。
“那个阿婆虽然什么亦说不出,但我知道是你。真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与过去的你相逢。”他顿了顿,眼角泛红,话音有些哽咽,“如果你在天有灵,就保佑我心想之事皆能玉成,好吗?”
回应他的只有苍茫的风声,孤独一瞬间击溃了他,竟叫人想要落泪。
姜夏仰起头,把悲苦憋了回去,转过身子,探出手去打开石座,可在碰到粗粝的壁面那一刹那,又将手指缩了回来,最后放弃此举,改为刨土,在石像下挖出了一个深坑。
他从怀里取出一根贴身收着的手绳,红丝绳上系着银色的小铃铛。这时,那些三角蛇突然探出头来,凑近前在他手心嗅了嗅,很是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