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听一声木裂,只见三箭齐发,齐齐中在红心上,靶子受不住这般大的力,竟是震出裂纹来。
“那些什么父母官、尚书!贪的钱这辈子都花不完,一个个蛀虫一般!让他们把贪的钱还回来,还不是要养多少兵马就养多少兵马!”杜若听了心里想,那日听段刻容所言,倒贩木材贪污一事,你们将军好像也掺了一脚,你这一骂可把他也骂进去了。
裴声放下手,漫不经心地摩挲弓上的划痕,道:“尹校尉,小心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乍一听无所非常,个中意味却令人不寒而栗。
尹驻江怔而后肃,低头不甘道:“是。”
金石相撞之声响起,裴声瞥杜若一眼,只见杜若讪讪收起架势,朝他腼腆一笑。
裴声心下好笑,道:“你和国师大弟子可以拜把子了,你俩的箭术简直如出一辙。”
看着杜若疑惑的神情,裴声解释:“五年前田猎,国师大弟子戴一银代面,手持玄弓与我等纵马入场,岂料他一击也未中,只带回了只兔子……那只兔子还是我让给他的。”
裴声一想起此事,就神情复杂,也不知与那人有何纠葛。
闻言,尹驻江笑道:“我记得他,那背影可谓玉树临风,往那一站,吸引了不少目光呢。
他那银代面好看得紧,可惜不知道是这代面好看,还是他的脸更好看。
光看身段,可真是风流至极。”
杜若心不在焉随手开了几弓,想道:‘风流’我是懂的,可‘身段风流’又是哪种风流?裴声见他迷迷糊糊的,敲敲他的脑袋,道:“行了,别练了,射箭要的就是耐心,你这样成天神游天外,如何练得好?”他随手擦擦汗,将汗巾丢给尹驻江,叫杜若跟着走了。
阳春三月,正是出游的好天气。
然而一道关外八百里急报打破了京城的祥和宁静——外匈打到兴德城了。
八百里加急报,跑死了三匹马才送到京城,驿使连夜赶路,到时已是强弩之末,上气不接下气地送到宫里,呈给天子。
兴德城乃边关重地,聚居着甚多,集市人群比邻而居,城内铁矿座座,是冶铁重城,且直通荧中关,荧中关四通八达,若兴德城一破,荧中关难守,接下来,就是外匈于汉地烧杀抢掠之日了。
圣上果决,命镇西将军整军发兵,守住兴德城,即日出发。
裴声领命,连夜前往,走前连跟杜若告别都没有,杜若醒了,才知道裴声已经出发了。
裴声有没有带上平安符和姻缘符?姻缘符就算了,带了也没用,那平安符呢?杜若在床上翻找,只翻出行玉送给自己的香包。
这香包是杜若在淮左被绑时丢的,没想到落到裴声手里,裴声还悄无声息地塞到他床上。
那应该是带了吧?杜若有些迷茫,他是不信神佛的,因而求的也不真不切。
世上真有神佛吗?世人陷在泥淖里也不见神佛相救,只见神佛高坐香案之后,日日受世人供奉,世人向来求而不得,求不得钱,却要捐上好几文,求佛祖赐下财富,求不得命,又要拖着病怏怏的身子,求佛祖给予长寿,终究是本末倒置得不偿失罢了。
可此时他却隐约担忧起来,懊悔自己当日不够信诚,拜得不够彻底了。
杜若从未如此思念过一个人。
身边少了一个人,被窝是冷的。
吃着饭,尾兰也不能陪着,再怎么亲近也是下人,杜若怎么让她坐,她也不肯同坐一桌吃。
看话本,总觉得背后少了具炽热结实的身躯。
半梦半醒时欲壑难填,也无人与他共赴巫山云雨,只能咬着被子自个儿抚弄,可再怎么深入,也找不到那个让自己颤抖不止、欲潮倾泻的点,终究是愤愤地失神,双臂抱住自己的身体,孤枕难眠。
尾兰见他离了主子就魂不守舍,便告诉他:“主子有亲兵在京,往来替将军察视通信,暂将思念写在纸上,让人替你捎去给将军好了。”
可提笔复提笔,只有泪一般的墨点子滴在纸上,不知如何下笔了。
左思右想,萦萦墨香下只有一句乱七八糟的词——“孤镜不成痴,但求一枕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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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26 20:02:30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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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的情况比想象中的更严峻。
官兵纪律散漫,酗酒赌博嫖娼者皆有之,贫于训练,反应迟钝,无视指挥,一见敌军纵马扬起的黄土就已手脚发软,四下溃逃。
若非邻城驻军派兵援助,恐怕早就边关大破。
简直耻辱。
“末将前日见此烽火大起,不得已调动驻守鼓云关的士兵前来援助。
擅自调兵实乃大罪,但那日,我们主帅于剿匪途中旧伤复发而病逝,末将……”说话之人身形纤瘦,一副未长开的少年模样,面容清秀略显稚嫩,在一派魁梧健壮的武官中堪称瘦弱。
“我知道了。”
裴声打断他,漫不经心道。
数名将官围着沙盘,一个个紧绷着脸。
只有裴声远远地坐在一边,手上把玩着一枚平安符。
沙盘上堆的正是边关地形,上面山脉绵延,水路清晰,边关之外是一片宽阔白地。
“擅动兵权可是死罪,你赫施良有几个脑袋够砍,胆敢妄动!”一名肌肉虬结的武将怒目而视,拍得桌子震天响。
赫施良年纪虽小,但为人刚直,正色回道:“谢都尉说的是。
然我赫施良,愿在此死战报国,而非以律法为辞,袖手旁观,隔岸观火。”
谢都尉见他还敢顶嘴,拍着大腿破口大骂:“你小子不知好,老子现在告诉你,你要是没个正当理由报上去,别说回朝后你脑袋保不保得住,老子现在就能斩了你!”此处三派将领皆在,鼓云关几人见谢都尉出言无礼,怒目而立,大骂“匹夫敢尔”,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谢都尉消消气,消消气,赫小都尉不过权衡之下不得已为之,何必动怒,坏了兄弟和气?”说话的是兴德城驻军参军乔正松。
此人以能言善辩而闻名,被收入军中做幕僚,为人和善,常做和事佬。
他适时出言安抚谢都尉,而后又让护着赫施良的几人稍安勿躁。
“这兵权一事嘛,实在不好说,正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况战事瞬息万变,怎能以律法为依托,评人所为?何况大伙都是兄弟……”乔正松话未说完,谢都尉截口道:“去去去,谁跟你们是兄弟?你们一年到头就知道种地,仗没打胜几场,地也被抢走不少,都干什么吃的?”一人冷笑道:“谢和,你也别嫌我们没用,毕竟咱边关的和你们京城的不一样,我等穷酸闲人,马都喂不饱,人都面黄肌瘦,哪来的兵力打仗。
话说回来,虽说咱们只知道种地,但好歹不像你们,成日里花天酒地美人在怀,可别让酒色掏空了身子,明日死在战场上。”
自乔正松说话起,赫施良便不再言语,脸色煞白,丢了魂似的。
谢和说得不错,施援守城又能如何,军纪如山,律法难违,来日回朝翻起旧账,别说他,就连他一干手下都要被牵连进去,若此战能胜倒还好,功过相抵大不了撤职回老家种地,若是败了,要么死在这里,要么罪上加罪,斩首示众。
兴德城驻军主帅不巧昨日殉国,留一干兵法都读不熟的将官躲在城里,裴声来的时候,他们正躲在议事帐中瑟瑟发抖,宛如老巢被掏的老母鸡,此时几人在其中也插不上话,只能站成一团作壁上观。
谢和方要反唇相讥,身后裴声收起平安符及时道:“行了。
吵嘴的时候牙尖嘴利,怎么让你们出计对付外匈骑兵时,就哑巴了?”众人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朝中权力倾轧,形势复杂,要多建几个骑兵营都得步步为营,四处拉拢,何况边境苦寒,手下更是没几个骑射皆优的兵了。
语毕,裴声丢下支支吾吾的武将们,背着手离去。
城墙上寒风瑟瑟,卫兵持长枪而立,直望前方一望无际的白地,目不斜视。
风吹得裴声眯起眼,凝眉眺望前头一线。
蛮子的铁骑一击不成立刻撤退,队形整齐划一,跑得比兔子还快,不知藏在何处,如今敌暗我明,实在危险至极。
“京城如何。”
裴声闭上眼问道。
尹驻江侍立在侧道:“段刻容依旧没什么动作,程都督受命领兵南下,今已至岭南,永宜公主因事在宏山寺禁足,魏王称病在卧……”“还有呢?”裴声睁开眼,追问道。
“这……没有了。
属下无能。”
裴声听了沉默许久,似是思忖大事。
半晌,他随口问道:“杜若呢?”尹驻江一愣,而后忍俊不禁,道:“原来是杜公子啊……”裴声冷冷瞥尹驻江一眼,尹驻江忙不迭道:“据尾兰姑娘所言,杜公子日渐消瘦,夜夜难以入眠,每日都要去佛庙一趟,城里城外的佛庙门槛都要给他踏烂了。”
说到最后,尹驻江半真半假叹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诶,主子,我还没说完啊!”裴声不听他罗唣,快步下了城墙。
战场、京城来回须得耗时多日,收到裴声的回信,已是六日之后。
展信而视,信上既无落款,也无头尾,只有一段漂亮的行书。
满城烟雨,花枝正俏。
杜若睡意浅,稍有响动便醒了,一抬头,正见着裴声俯首,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
多日不见,思念堆积如尘,杜若失神落魄地回望他,满怀苦涩地扑到对方怀中。
高大威严的将军回抱住他,细细抚摸他哭得颤抖不止的身体。
杜若顾不得廉耻,咬住对方的嘴唇,用力地啃噬,仿佛要将人吃进去。
裴声与他唇舌相交片刻,却忽然轻轻推开他,道:“小韩托一箭中我眉心,我已身死,今来见你最后一面。”
杜若不知所措,抱着裴声不肯松手,冰冷的铠甲贴在脸上,整个人都要被冻得神志不清。
他心中弥乱,将军如此无情,竟要丢下他,独自走掉。
裴声似是知他所想,道:“黄泉路自然要独自走,你何苦与我作伴。”
说罢,身形涣散,如烟如雾而去,不复现焉。
杜若泪流满面,伸手去够他,却失足从床上跌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他猛然睁眼,心慌心悸,气喘不止,风一吹,只觉脸上湿冷,一摸眼下,竟是湿漉漉一片。
他跌跌撞撞扑到软塌上,精织的绮罗下埋着一页纸张,是裴声的笔迹——“只影相对空,何必三更垂泪。”
杜若凝视这十一个字,心上更伤,恍惚更甚。
尾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清明前后,时雨惊梦,公子要保重身体啊。”
短短数语,杜若听了,一瞬惊醒,目光落在窗外的桃枝上,久久不能回神。
只影相对空,何必三更垂泪。
孤镜不成痴,但求一枕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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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26 20:02:30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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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宏山寺,香火盛极。
往来皆是贵家子弟。
大雄宝殿高香不断,佛身鎏金,辉煌不似清修之地。
尾兰在前引路,与杜若悄声道:“宏山寺颇受圣上赏识,每年都要来吃斋礼佛……听说寺中弟子多为武僧,常有人还俗入伍。
主子曾在宏山寺住过几年,习过武艺——做的还是方丈的外门弟子呢。
不过这宏山寺,说是供佛修心,年年却愈发入世,倒不如从前了……”烧香拜佛,杜若行得顺手,全因日日往佛庙里跑,个中流程早已熟记在心。
方毕,步至寺外,一陌生侍女悄声上前,道:“公子,我家主子有请。”
杜若听闻永宜被禁足于此,没想到这位公主这般大胆,不顾名节,让侍女请男子与她相见。
尾兰拦在杜若身前,讥笑道:“这不是公主身边的贴身婢女吗,怎的不去揣度我们主子的脸色,反倒找上我家公子了?所为之事,不如在此说个清楚吧。”
裴声的手段她学不全,这阴阳怪气的语调学了个十足十,一句话带足了刺,叫人下不来台。
侍女咬咬牙,却又不敢回嘴,只好道:“我家公主有要事相商。”
尾兰不理会,与杜若窃窃道:“公子,主子说了,出门在外,切莫与人多事,还是快走吧。”
侍女脱口道:“公主说,此次相邀,是为当面与公子赔个不是。”
杜若心道,好意心领了,见面还是算了吧,上回那一折腾,左肩还疼得很。
于是带着尾兰回了将军府。
当晚,杜若手中多了一条小信,上书——“明日午时三刻,宏山禅院,望公子放下芥蒂,前来一叙”。
落款是一个“永”字。
杜若沉思半晌,将小信点了,丢入空空的炭盆里。
翌日,杜若避开众人,孤身前去宏山寺。
春雨下落前,杜若恰回府中。
才一入府,空中云若黑鸦,沉沉下坠,猛然一道闪电,紧接着惊雷平地起,霎时浇灌了整个京城。
“公子你到哪儿去了,担心死我了。”
尾兰忙将衣物披在他身上,“我还以为公子你走丢了,可叫我担心,主子回来发现公子不见了,可得气得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