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殿下这师父怕是比皇帝还要亲几分。
不知道……天算子会不会嫌弃自己,瞧不上自己是个太监?
不。
何安掐了自己一把。
想什么呢?
他嫌不嫌弃自己有什么关系?
不管了,总之要以礼相待,恭敬得易,别让仙尊觉得自己没教养没底蕴。到时候万一到殿下面前说自己的坏话,那就糟糕了。
喜乐进门报:“仙尊到西厂门口了。”
何安连忙快步出去,就瞧见一个鹤发童颜道骨仙风的老人刚迈过门槛儿。
何厂公迎面而上,一鞠到底:“西厂何安,见过仙尊。”
没料他动作快,对面动作更快,也没看清是什么路数,就已经拖住了他的手腕,被人扶了起来。
那天算子眼神热烈,已经笑开了花。
“来来来我瞧瞧。”仙尊和蔼可亲的说,“何大人果然名不虚传……”
何安连忙要客套的寒暄。
接着仙尊下一句就说:“长得真是俊俏啊。”
……感觉……天算子这话,场合不太对劲儿?
第六十二章 伪诏
雪又下来了。
赵驰站在军帐外看了会儿天气,回来对廖成玉道:“将军,大军准备的如何。”
“粮草物资昨日已经动身,大军全部准备好了,只待殿下一声号令,便可南下。”
“按照约定,我师父今日应该已经到了京城。”赵驰说,“我们应该开始向南而去,布置在开平与顺天府交界之地。一旦宫内有消息传出,才能赶得上策应。不然燕王、辽王定会比我们先到。”
廖成玉道:“殿下请吩咐。”
“那我们启程。”
*
何安与天算子又是一阵寒暄。
何安聊了些话,倒觉得这位天算子跟传说中还是有极大的差距的,倒是没什么架子,脾气也是极好,全程笑眯眯,有问必答。
“何大人再想什么?”
何安回神应道:“仙尊大名早有耳闻,外界都说您脾气冷硬,对人爱答不理。这传言真是不可信。”
天算子一展袖子:“那是自然,我对人对事也是因人而异嘛。喜欢的多说几句,不喜欢的我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何安点了点头,屏退左右道:“仙尊,您是秦王的师父,自然知道这遭是为了什么而来。”
他见天算子捏搓着胡须点头,这才往下说:“这大内皇城固若金汤,您若与皇帝那边为伍,皇上一旦出了岔子,这您的性命怕是堪忧。仙尊已经是成名得道的世外高人,若是真出了事……这……咱家也没脸再见殿下了。”
“大人都说了,老夫一届世外高人,又怎么会在这俗世里过多停留。也就跟皇帝讲讲道,传授传授炼丹长寿心得,三五日就走了。”天算子说,“要不是为了见何大人你,这事儿我才不想馋和。”
何安一怔:“为、为了我?”
天算子神秘一笑,不再多言。
何安亦不好追问。
两人聊了一会儿,就见喜乐进来道:“仙尊,厂公,太子那边已经是通报过了。殿下请仙尊过去呐。”
何安道:“那行,我们即刻出发。”
西厂去端本宫尚不算远,天算子这样的人物,自然要走东华门送进去,又绕了点路,等到了端本宫内,何安进去通报了,太子大喜请天算子速速进去闲聊。
太子听他说天算子就在殿外,淡淡表扬了一句:“你差事办的不错。”
何安连忙道:“为殿下办事,奴婢不敢不殚精竭虑。”
“把仙尊请进来吧。”
“是。”何安道,“奴婢便在殿外恭候。”
“不用了。”太子道,“一会儿孤与仙尊聊完,便亲自送仙尊去西苑。”
这本可以料到,皇上醉心修仙,天算子又是这世间一等一的高人,谁把他带到皇帝跟前那就是大功一件,怎么可能让他何安带过去?
何安一愣遂应了声是,退出这大殿,就瞧见天算子在步辇上坐着,便有些担心了。
天算子笑看他:“何大人安心回去吧,我没事儿。”
“仙尊务必保重。”如今在端本宫内,何安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拱手行礼后退了出来。
喜乐在外面自然是叫了辇过来,何安上去坐了一会儿。
纱窗外朱色墙壁影影绰绰。
如今诸事都定了下来……只差一样。
他心下反复琢磨了一下,步辇出了玄武门,换了轿子,本要回御马监,何安想了想道:“直接去司礼监。”
喜乐一愣:“司礼监?”
“嗯,找王阿。”
没料到去了司礼监却扑了个空,王阿今日在东厂里,票拟也都带过去批了,怕是好几日都不回来这边儿。
东厂……
喜乐小声道:“要不今天不急?东厂那地儿去了出不来的呀。”
何安沉吟:“不行,跟着之前殿下的约定,天算子一到,就必须见王阿。殿下在开平应该算准了日子,大军已经开始南下,这异动若前期不能压下来消息,一定会断送殿下的大计。去东厂,今儿就是龙潭虎穴,咱家都得去闯一闯。”
“要不奴婢把高彬叫来。”
何安瞥了他一眼:“再把西厂的番子也都叫来。怎么的,今儿西厂要跟东厂在皇城根儿下面打一架?”
喜乐尴尬一笑:“我、我不是怕您进去了出不来嘛。”
“哪儿那么多废话,走了。”
喜乐应了声是,又扶着何安上轿,走了不到一刻便到了内东厂大门。这大门通体漆黑,与整个皇城的朱红色宫墙风格迥异。像是一只妖怪的大嘴,要将步入其中的人活生生的吞噬,连骨头都不剩下。
何安下了轿,瞧了瞧这黑漆漆的大门,也不犹豫,一甩披风:“走。”
两人进了东厂,里面弥漫的那骨子阴森血腥气与西厂倒是有了几分相似,可西厂建立才短短几个月,哪里比得上东厂这么些年来死的冤魂攒下的怨恨多。
等过东厂人通报,董芥从里面走出来行礼道:“何爷来了。”
“老祖宗可有空?”
“掌印在里面等您。”董芥说着,引了何安入内,七拐八拐到了王阿的院落,推门进去,他正在书房写批红,何安行礼道:“老祖宗。”
王阿抬起笔又在票拟上写了几个字,合上票拟才道:“何厂公找我?”
“是,有事要和老祖宗商量。”
“何厂公请讲。”
和王阿这样的人也不用绕弯子,何安直道:“七殿下已去,老祖宗打算怎么办?”
“我替皇上办事,替朝廷办事,你问我这个什么意思?”
“皇上身体不好,左右也就是这个冬天的事儿。您之前在政务上处处为难太子党人,内阁六部的面子您从来不给,得罪的人也是最多。待太子继位,您何去何从?”何安道,“您是个聪明人。”
“何去何从?聪明人……”王阿一笑,“你的意思我该选秦王?”
满朝上下也只有王阿察觉他与殿下之间的暗涌,王阿这会儿单刀直入的说出来,他也并不奇怪。
“不然还有谁。”何安道,“如今与太子尚有可能一搏的只剩下秦王。”
王阿放下了票拟,看了会儿何安。
“我去伺候万贵妃的时候,你才十六七。”王阿突然说,“那会儿吃不饱穿不暖的,你整个人瘦的一把骨头,乍一看还不如十二三岁的孩子。你还记得下面那群小太监们伙同一起打你的事儿不?”
“……自然记得。”何安一愣,“老祖宗怎么突然说这个。”
“他们打你,抢你的吃食。逼你去倒馊水桶,殿各处的便桶也是你去倒。嗨……宫里的小子们有几个生性纯良的,为了口饭吃,能把人往死了整。我呢,能找到空回直殿监看你,你都是浑身伤痕。后来终于有一次,你病了,直接送了安乐堂。你烧了好几天,谁管你,不是我知道了求了当时万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给你弄了些药,你怕是活不下来。估计那会儿都没了。”
王阿不说……他都忘了。
“我当时就想啊……我若是能往上爬,谁欺负了你,我就能收拾了他。若是大家都知道你有靠山,谁还敢把你忘死了整?”王阿一笑,“所以我后来去求万贵妃娘娘了,我记得那会儿跪着求她让我做事儿。我在石子路上跪了一整宿,膝盖下面稀烂,整个石头子面儿都染红了,娘娘才松口。她问我是不是什么都肯干。我说是。她问我能不能去死。我说行。她说只要我帮她做了这事儿,若我死了,她就给我亲近的人一千两银子。我若没死,她定会重用我,在皇上面前保举我。你觉得我做的对不对。”
何安听到这里,一时什么都不记得了,怔怔抬头看他。
王阿没什么表情。
这个人也从来没什么大架子。
一直对谁都这么副和和气气的样子,不自称咱家,也不爱欺负下面的小太监。
可做起杀人越货的事儿来从不曾手软。
“富贵险中求,有这么个机会,当然拼死也要抓在手里。”何安道,“老祖宗做的不错。”
王阿又笑:“满朝上下都说你那手字儿写得好。大家都不知道我字儿也写的不赖,我也是当过秉笔太监的。”
“这我知道,老祖宗的字写的极好。”
“那你知不知道,我不仅自己字写的好,仿写别人的字更是一绝。”王阿说,“我那日应了万贵妃的差事,回头便拿着万贵妃给我的字迹,仿写了十几封来往宫闱和外庭大臣之间的密信。那信的内容,全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旦被人发现就是抄家灭门的风险。”
何安心头一跳。
“也就是不到九年前,我偷偷把这些信,藏到了兰贵妃住的栖桐宫内。”王阿叹了口气,“后来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宗人府在兰贵妃的寝殿搜到了这些信,字迹确认无误乃是兰贵妃与她父亲的。兰氏打入冷宫,兰家满门覆灭。那之后,我就成了万贵妃的大总管,又过了不到多久,便在万贵妃保举下入了司礼监,随堂、提督、秉笔……最后爬上了这老祖宗的位置。”
何安怔怔的看他:“你、你说什么?是你、你造了伪证……”
那可是兰家倾覆中最先被找到、也是绝对的铁证。
“从那以后,再没有直殿监的人敢欺负你。”王阿笑道,“何止直殿监啊,整个大内二十四监,谁不知道我暗中保你。小安子,你以为光靠何坚,你能在这宫里走的如此顺?你自己也争气,狠起来我也害怕,不过我知道你不得不狠。这才能让你入了御马监。”
王阿笑的不行。
“哈哈哈哈……我真以为这就算是太监们最好的归宿,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那些外臣又怎么样?!就算他们再尊贵,还不是要向我、向你低头叩首、小心讨好。可我万万没想到……我没想到你喜欢的真的是老五。”
王阿又笑了几声,他那笑声像是哭:“是我糊涂。那会儿还在一条通铺上睡的时候,你偷偷告诉我你仰慕五殿下。我以为你是少年心性。你总有一天会把他忘了的。可是我……糊涂。我有想要护着的人,才能走的这么不择手段。你又是为何呢……我竟然没想过。是我糊涂!”
“盈香不是你放任自流,袖手旁观,甚至纵容郑献,她能死?”何安突然问他。
王阿觉得好笑:“盈香是你什么人?我又是你什么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世?天下没有我王阿不知道的秘密!她若不死,你就得死!我不但袖手旁观,我还授意郑献杀她!我就是要她死!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何安沉默了一会儿:“老祖宗,你若帮了殿下,咱们相识一场,我定保您性命。”
“你怎么还这么天真?”王阿摇头,“老五回来了,我忍了又忍,怕杀了他你伤心。而你呢……你告诉我,你要我去给秦王投诚?我杀了他全家,你觉得我真能保得住命?!就算我能,也许我能……他凭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抢走我拿一切护着的弟弟。凭什么?!”
他猛的推倒了面前所有的票拟,那成山的票拟轰然倒地。
有几本砸在王阿自己脚上,砸得他生痛。
王阿说的话,比他预料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不知道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岁月磋磨了本不该如此的年轻人。
他们都长大了。
王阿撑着桌子喘了一会儿,那些笑意没了,再抬头看向何安的眼神复杂。
何安也看不明白。
王阿指了指门口:“滚出去。”
*
何安出来了,喜乐赶紧给他披上披风。
外面的雪又纷纷下了起来。
何安一言不发的上了轿子。
“怎么样啊……这是……”喜乐嘀咕。
然而何安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回了御马监,何安琢磨了一会儿……王阿这事儿大大出乎意料。殿下的大军拔营扎寨的,定走得急,军部的急报他能压着,东厂那边的密报只能是王阿压着才行。
一旦走漏了风声,功败垂成就大大不妙。
可如今跟王阿谈崩了……
这。
他吹了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怎么都没想到个更好的办法。
过了三更,敲梆子的刚过,御马监就有人砸门,很快喜乐从外面领了董芥进来。
他手里还拿着个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