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台令还没有睁开眼,就听见了曹密的声音。还有一阵嘈杂,是不只一人了。
他不是和房疏他们被困在了铁牢吗。
他噌得坐起,大口喘着气,虽然暂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起来是捡回了一条命。
其它人都围了上来,都是锦衣卫和神机营的将领,大家平时是不敢在霍台令面前放肆自在,现在情况不一样,大家都笼罩在壬辰倭乱大捷的喜悦中,而且霍台令又比较虚弱,少了些威严,大家七嘴八舌吵开了锅,一反刚刚的鸦雀无声。
“霍大人醒了!!!”
“这战咱们打赢了!”
“可以回京了!!”
“现在的京城得多冷啊!”
“不怕冷,老婆孩子热炕头呢!!”
“家里姐姐快成亲了,不知道赶不赶的上……”
“你们还都回的去……陈大人他们……”
“……”
“尸体都寻不见了……只有头颅……”
“这群该死的倭寇,真恨不能砍光杀绝了!!”
“对呀,偏偏让那几个贼头跑了!!”
一群人从极喜到极怒也就一瞬间,这战争又何尝不是?获得和失去都参杂其中……
霍台令安排在海边的水师没能堵住逃跑的小西行长,那些日寇逼急了,硬是用肉身给小西行长开辟了一条逃生路。
“封之……这群臭小子吵够了没有……吵够了就快点滚出去!”
霍台令声音不大不小,中气和威严十足,吵闹顿时停止了。
他们才意识了过来,齐刷刷站直了,行了礼,出了门去。
病恹恹的霍台令也是惹不得的。
霍台令背部一阵一阵的抽痛,曹密看他脸色还是煞白,说:“大人,您侧着休息吧。”
“这里是哪里?”
“西路军军营,只能就近先把你们放置这里了,这是房大人的憩息处。”
怪不得檀香味这般浓郁。
“房……房疏和闻玄青呢?”,差点又喊成了房小妾了,刚想笑,就察觉背部肌肉绷得痛。
曹密知道霍台令性情不定,看他表情有些怪异,自己也只能保持表情严肃,“发现闻大人时,已经快两天两夜滴水不沾了……又受了酷刑拷打,腹部打入了数十颗钢钉,还得等他恢复了些才敢取。不过......上苍保佑,好歹命是保住了,只是现在还在昏迷,哎,闻大人可吃了不少苦......”
说了半天闻玄青,还扯到了闻玄青昏迷时是怎么喊\'师父\',还喊了‘师兄’,霍台令越听越急,半天也没有回答他另一个问题。
心想这曹密有些太没有眼力劲了。
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了曹密,问:“房疏呢?”
曹密才回过神,“喔,和刘大人他们去搜寻剿灭残留的倭寇了。”
这就完了?霍台令看着曹密,心里别扭起来,突然难以再开口询问。
曹密脑袋转了转说:”他上午还守着你呢,下午就被那刘大刀叫走了,可能要过两天才能回来了。“,顿了一顿,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最后还是说:”发现你们之后,你晕乎着吊着房大人不放,房大人也不要别人帮忙,一路将你抱回来的,我都怀疑上次他和陈空比手劲放了水了.......“
说到陈来穹,曹密心情也悲凉了起来。
霍台令说:“你先.......”
出去两个字还没有出口,就被进门端着药的金南姬打断,霍台令一看这个朝鲜女子打扮,心里生了敌意。
金南姬看了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和他手腕上的银链,低下了头,掩去难过神色,将药放在一旁就出去了。
霍台令却心生了一计。
晚上,一年长郎中正给霍台令换药,看着端热水进门的金南姬,对郎中说:”你下去吧,我让她给我换。“,霍台令指了指金南姬。
郎中不是个闷棍子,料想着这年轻人正是血气方刚,便对金南姬说:”女子,你来给这大人换药。“
金南姬哪里听着懂他带了点地方口音的官话,皱眉,摇了摇头,表示不懂。
郎中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他指着霍台令裸露出来的伤口,做了换药的动作。
金南姬似乎看懂了,但她有些吃惊,片刻后,她照办了。
意外地,霍台令完全没有下午的凶恶,反而笑意盈盈,当真也是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南金姬有些脸红起来,手也有些抖。
霍台令看她反应,心里有些鄙夷,房疏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图有张清丽的脸蛋罢了,再打量这里只有一张床,心里有些火气,也不表露心迹,他挪动了身体,床有些小,勉强挪出一人宽的位置,对着空处拍了拍,笑得有些邪气,示意明了,南金姬却反而退后了两步,连忙摆手,双眼大睁,有些不可思议,接着眼底流露出了痛苦,看在霍台令眼里实在有些可笑,更是莫名其妙。
南金姬从床下拉出一床被褥,打起了地铺,动作娴熟,看来她也没有和房疏同铺,他笑了起来,转过身睡了。
这两天,霍台令经常对南金姬动手动脚,但尺度把握得好,他做起来平添了一股风流,若是一般人可真算下流了,按理来说,一般女子哪里经得起这般撩拨,但是南金姬却十分害怕和他共处一室,实在让霍台令有些好奇起来,莫不是真对房疏忠贞不二?
一天下午,曹密来找霍台令,想对他说闻玄青清醒过来的事情,进门就看见霍台令裸露绑着绷带的上半身,拉着南金姬的手,看她的掌纹,边看边摇头,还不忘用他手指在她手心画着什么。
曹密进门,脚步触地声故意弄得很大,霍台令不咸不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什么事?“
南金姬趁机挣脱了手,红着脸连忙跑了出去。
霍台令恢复正色。
曹密摆出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说:“大人,您不应该动房大人的人!”
“房疏说的?”
“不是......只是下官这样觉得。”
“你们一个两个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替他看着紧,罢了,说正事儿。”
“闻大人醒了......”
霍台令语气又恢复平淡,“醒了就醒了,还要给他放个鞭炮庆祝吗?”
曹密只能背过头瘪了瘪嘴,出了门去。
在外奔波了两天两夜的房疏一行人回到了西路军营帐,叶敬州似乎感觉不到疲惫,而尔良困乏不已,跟着房疏身后一言不发,刘大刀一到营地就跑向自己的营帐,准备睡个昏天黑地。
叶敬州勾着尔良,说:“尔良,南口村那几十个流寇可被你几个石子就杀人了个干净,可比火铳杀伤力还大些,下回也教教哥!”
尔良走路眼皮都在打架了,拍开他的手,胡乱地点了点头。
房疏回营的步伐走得极快,尔良他们好不容易才跟得上,叶敬州想:“这芝兰探花才是精神抖擞,回营路上跑得最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家里有妻儿等候。”
还没有到营帐,房疏就碰上营地守卫,问“霍大人和闻大人怎么样了?”
几个守卫,齐齐鞠躬:“回大人,两位大人都醒了!”
房疏似乎心情大好,步伐跨得又大又急,尔良瞌睡也醒了一些,忙跟上少爷。
霍台令看着南金姬手时的粥,对她比划了一个喂的动作,南金姬也逐渐没有这么害怕霍台令,虽然薄手薄脚了些,也并没有做任何越矩之事。
房疏距离营帐门口十多步的地方,突然停住了脚。
尔良好奇,问:“少爷怎么不走了?”,毕竟刚刚还大踏步,突然之间就想被附了定身符。
语气清淡了许多,说:“还是先去看看闻大人吧。”
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步调也有乱,背着手,这是少爷不高兴了。
尔良朝营帐里一看,那霍台令倒是清醒了,还喝着粥,一旁站着南姑娘,他实在纳闷,少爷怎么突然变了心境。
刚刚尔良的声音,霍台令听得真切,有些慌忙推开了南金姬,镇定自若地喝起了粥,南金姬都有些懵了,听得外面悉悉索索,转头一看,便是房疏修长冷清的背影,跑出去,已经不见人影了。
闻玄青瘦了许多,双眼都是疲惫,看见房疏也没有平时那般爽朗,只是淡淡一笑,“房大人,尔良......”
一定是遭受了些非人的折磨,闻玄青眼底生霜,却笑如春风,是一个什么痛苦都不想分担给他人的男人。
房疏靠坐在他床头,声音湿润,问:“好些了吗?”
闻玄青点了点头,“好许多了,我听说......咱们赢了呢!”
一说到这个,闻玄青眼里都放着光,好歹受的苦也有些回报了,不枉费又是挨饿受冻,又是担惊受怕。
房疏却高兴不起来,让小西行长跑了,他原谅不了自己的失误,只说:“说赢也赢,说输也输,这倭寇好歹是不能再残害无辜生灵,可皇上说过不可放过一人,还是让小西行长他们跑了!”,韩先生他们的血债又与何人说?
意识到自己情绪传递给了闻玄青,他连忙切换了状态,笑着说:“打跑了倭寇,每个人都功不可没!能拯救百万人免于战火,功德无量!”
“师兄呢?”,闻玄青听说了霍台令也在附近的,却从不见他来看自己,不免有些失望。
听罢,房疏再装心情好,都有些太勉强了,心底嘲笑了自己:还是不如自己预期的强大。
房疏安慰着:“他也是受了重伤,应该也才清醒吧,等他好了些,应该会来看你的。”
闻玄青苦笑到:“不会的,他不会来看我的......”
房疏忍不住多了一嘴:“你们发生过什么?”,问出去的话是收不回了,房疏有些后悔,说:“我乱问的,别放心上。”
闻玄青说:“要师兄十三岁时生的一场大病说起了.......”
那年,曾凌天带着十三岁的霍台令执行了一场任务归来,那是他的第一任务--抓捕一个贪官及其家眷。贪官送往西京菜场杀了头,所有家眷发配边疆充军,押解贪官家眷出了城后,霍台令状态不对,曾凌天便带着他回了北镇抚司衙门,当天晚上就发了烧生了大病,一直念叨着要离开京城,心里很疲惫,不想再做锦衣卫什么的,听得曾凌天很是生气,从来不曾忤逆自己的得意门生一直在说些从来不曾说过的话,就像父母看着一直都乖乖听话的孩子突然到了叛逆期的那种不知所措。也又不好发作,因为当事人都烧得昏迷不醒了,想一想只当霍台令是烧糊涂了。
那场烧发了好几天,把曾凌天急得团团转,闻玄青都有急哭了,小哭包的外号也不是浪得虚名,两个眼睛肿成了核桃,他一直守着霍台令,因此耽误了好几天的训练,那几天倒处寻医问药都不起作用,好几个郎中临走之前,叹气摇头,说:“那小公子......求生意愿浅得很啊!准备一副棺椁吧。”
曾凌天听罢,气不打一出来,逮住郎中训了一通,差点就要动手,曾凌天的铁拳头若是砸下来,牛都得倒地不起,这些老骨头哪里经得起,郎中心中有苦说不出,曾凌天只能气咧咧地大骂:“什么病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就让人准备棺椁!你们这些庸医快回家养猪去吧!!”
而后来的郎中汲取了教训,也不说不医好的话,干脆什么也不说,只开了些补气的药方,曾凌天也是有气逮不到机会,碰上了混子又抓不到把柄。
霍台令的气息越发微弱,大汗亡阳,两天多不曾进食,最多喝了些水,这天倒有一个年轻郎中主动找了门,那郎中很白净有几分和气,长相上比较讨喜,曾凌天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连忙把人请入了霍台令的床前,闻玄青连忙擦干眼泪挪了地儿,那郎中把了脉,蹙眉,阴沉了半天,曾凌天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公子这病,需要一味药,这药难求......”
总算是希望了,曾凌天有些激动,问:“怎么药,我都能弄来的!!”
郎中说:“极品雪上一枝兰。”
曾凌天当时身为都督佥事,与药也是经常打交道的,他有些不敢相信:“雪上一枝兰?不是有剧毒的吗?!”
“小公子应该是患过鼠疫,就是几年前应天府局部暴发的那场鼠疫,小公子阴差阳错的抑制了毒素,因为心绪大动,现在又发作了。”
曾凌天当初出一次任务时,就是在应天府的一座尼姑奄附近捡到的霍台令。
曾凌天自言自语了两句:“鼠疫......”,看了一旁哭得不停的闻玄青,“还传染人吗?”
郎中摇了摇头,“不会了,时间过去太久了”
“为何需要雪上一枝兰?”
此物生长在海拔极高的地方,很多人到不了这么高的地方去,因为本身也罕见,所以市场上极其稀少,十分昂贵,有钱也难求,七分像寒兰,有剧毒。
“此物毒性强大,也可作药,用作以毒攻毒之用。”
这可让曾凌天苦恼了起来,他只听说过一处有,就是沈一贯府上,偏偏他与沈一贯不对付,也没有什么大的冲突,但总是小摩擦不断,他看不贯沈一贯的油头滑脑,沈一贯也不喜欢他的油盐不进,两人私下没少给对方使绊子。
以曾凌天宁死不屈的个性,闻玄青担心师父可能会放任不管,没想到师父严厉是严厉了许多,但绝不是无情的人,他穿好官服,打扮得精神了许多,准备上沈一贯的门,去求个人情。
闻玄青只知道,过了几个时辰,曾凌天阴着脸回了府然后将霍台令送去了沈府住了一个多月,闻玄青问曾凌天是怎么加事,师父也不说话,就阴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