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林子律

作者:林子律  录入:06-06

  翌日贺兰明月起身,哪里都不自在,一下榻更是脚步虚浮。
  仰起头,高景坐在对面的贵妃榻上手托着下巴朝自己笑。前夜的荒唐似乎刻在了记忆中,他不好意思地别过脸。
  高景道:“今天不必陪我上朝了。”
  贺兰明月这才意识到似乎起得有点晚,正要找补,高景起身在他肩膀轻轻一按,穿戴整齐地走出了暖阁。
  余温未散,他懊恼地撑住了额头。
  服侍高景的小宫婢端着热水走进来,全程低着头不敢看他。
  文思殿所有人的目光都有点奇怪,他以为是自己心思作祟,刻意地回避也不成,只好先去高景看书的地方转了一圈替他把奏章按分类整理好。
  待到收拾妥当,贺兰明月却不知该干什么了。长久以来都跟随高景而动作,一旦高景不需要他,反而无所事事,他本不该这样。
  贺兰明月坐在廊下,仰起头数飞过紫微城的大雁,莫名又想到了北境。
  童年对他已十分稀薄,可许是淡漠到了极致,近日他反而能记起支离破碎的一些片段。譬如院中不开花的树,身披玄甲如铁塔一般的男人,那柄锋利的方天画戟,他拼凑出一个黄沙漫卷的银州城,却不知是否还回得去。
  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青草端来一碗米粥,贺兰明月谢过他,喝到一半,正有意与青草寒暄几句,那厢又有人通报:稷王来访。
  米粥差点呛住他,贺兰明月道:“殿下不在,王爷来做什么?”
  禀报守卫只道:“王爷说不找殿下。”
  他话音刚落,那厢一个身影跨过雕梁画栋的正门,绕向这处偏僻的暖阁花园。多情凤目,单薄青衫,拢着件雪白的皮毛大氅,肩膀瘦弱得撑不起来,背与腰却是笔直的,观之气质不凡,正是稷王高潜。
  贺兰明月无法,半跪行礼:“参加殿下。”
  “起来吧。”高潜捧着一个鎏金手炉,婢女在廊下铺开软垫,他顺势坐了,“本王今日来找你。”
  贺兰明月不解:“殿下……找属下?”
  高潜挥挥手,伺候他的宫婢便和护卫一起退了。他好似全然不避嫌,叹了口气:“不必战战兢兢的,咱们从前就见过,不是么?”
  是说在豫王府的事,贺兰明月应道:“那时多谢王爷美言。”
  高潜笑了:“不过随口一句,豫王兄放在了心上,你该谢他。只是本王也没想到你能在景儿身边待这么久,看来他很信任你。”
  “殿下谬赞。”
  “是不是谬赞你心里门儿清。”高潜道,“可惜,出身不好。”
  贺兰明月面色一沉,仍是垂着头,看上去不动声色。高潜并不在意他的反应,指尖扣着手炉,他说话声音轻,得集中精神仔细听:“姓贺兰,就注定在陛下面前没法站住……何况,你又叫明月。陛下能容你到今日,是他不知情,待他知道了,莫说摇光阁,偌大的紫微城你都是待不下去的。”
  他言罢,半晌贺兰明月才道:“王爷想做什么,直说吧。”
  高潜轻哼一声:“是个聪明人,若非如此身份本王还真想把你留在自己身边。”
  “替王爷做事恐怕明月无福消受。”
  “呵呵,本王又不吃人。”高潜慢条斯理道,“眼下你是被高景护着,有没有想过他哪天会用你去交换什么的时候,又怎么办?”
  “……”
  高潜道:“总该学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否则岂非辜负了‘贺兰’二字?”
  贺兰明月道:“属下不知王爷的意思。”
  “说敞亮话吧。”高潜缓缓地站起身往外走,瞥见贺兰明月不安地摩挲腰间那把剑柄上的明珠,道,“你这条命是豫王捡回来的,活一日算一日。多考虑考虑自己——皇兄容不得你,景儿是他未来的太子,会容得下吗?”
  贺兰明月脚步一顿,电光石火地明白了。
  只要皇帝不肯留他的命,高景会如何,结局不言而喻。
  他若为自己而活,仍要走出紫微城。
  怔忪在地的反应让高潜满意,他微微低头,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守在不远处的阿丘跑来,顺从地扶住了他。
  “贺兰明月,本王见你长得好,也不蠢,心头怜爱,故而才多劝你一句。”高潜回头轻轻一勾他鬓角碎发,“天地广阔,情爱最是廉价。”
  言罢,高潜转身离去,留他独自出神,直到被一声雁鸣唤醒。
  他很想反驳高潜,问那你和陆怡算什么关系,又不禁想到若陆怡听闻此言会作何反应,百感交集之下,突然发现他其实对高潜为人一无所知。
  所有人都告诉他“你应该走”“再不走就是死路一条”,依照他如今的方便要出紫微城后隐姓埋名也很轻易。
  贺兰明月想过许多次,也试着趁上回出宫就若无其事地离开——说出来多简单,收拾行装,撒个谎,再拿上攒好的盘缠,找高景要一张能出洛阳的通牒,寻随便哪一日纵马离开,天大地大,哪里都可以落脚。
  多简单,何况徐辛或许还能帮助他回到故乡。
  故乡本是个充满诱惑力的词,也是他当年在豫王府的支撑,等有朝一日,贺兰明月终于能摸到通往回忆的羊肠小径……
  但他到底做不到,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为情所困了。
  贺兰明月狠狠一拳锤在宫墙,指节一阵剧痛,再拿开时尽是淤紫与擦痕。
  和高潜的对话没有旁人知道,贺兰明月因此魂不守舍地过了几日,却没注意高景也在煎熬中。
  惊蛰过后大地回春,冰雪消融,文思殿前的花圃中几颗牡丹正悄悄发芽。
  人道洛城牡丹名动天下,高景对此似乎不以为意。贺兰明月问过一次,他道:“富贵花摆在皇城或许仪态万方,走入寻常人家却俗了。”
  这回路过,贺兰明月又道:“殿下,春日正盛的时候,牡丹才会开。”
  高景看他一眼,恰是光线朦胧的黄昏,有点雾蒙蒙,便任由他牵着自己,感觉掌心温暖,走出两步后才说:“太张扬太俗气。”
  “那殿下喜欢什么花?”贺兰明月一双笑眼盈盈地望向他,“我去给你摘来。”
  避而不答,高景察觉他腰间一束冷光,拂开衣袖,镶在剑柄上的南海明珠幽幽地照明了脚下方寸。高景道:“此前没发觉,这颗珠子居然不似凡品,夜间还能以珠光照亮……可惜仍是看不清路。”
  贺兰明月心中一动:“何须明珠引路?殿下扶着我便是。”
  高景忽然奇怪道:“你也不会一直都在我身边。”
  贺兰明月正想出言安抚他,却无端记起高潜所言,他如今在宫内如同走在刀刃上偷生,又怎么护高景一世周全?
  他半晌不语,高景往常定会问上几句,这天良久只叹息:“花开花落,都太短暂了……我不喜欢。”
  可是月盈月亏,亘古长存,你喜欢吗?
  贺兰明月没有问。
  回到暖阁中,他点了灯,想了想问高景:“今日还有什么要听的?我念给你。”边说边去碰那边没处理的奏疏,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最近的事——河清海晏,天下无事发生,与南楚的战争似乎也快偃旗息鼓。
  高景摇头,答非所问:“父皇又找我谈了。”
  提及皇帝他便有点心虚,不答,听高景继续道:“他说下月二十是良辰吉日,若无意外,会立我为太子。”
  宫中今年添了小皇子,但高景年岁越长,再过一年就到冠龄——皇帝与他同样的年岁已经准备亲政,暗中筹备扳倒太后党羽——怎么看他都是东宫的不二人选,贺兰明月却从他话语中听出无奈和犹豫。
  他道:“入主东宫,不是殿下一直以来想要的么?”
  高景轻轻道:“是啊。”
  窗外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东风潜入,引得烛火摇曳,高景的神情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阴翳似的,看不真切。贺兰明月走了两步,试探道:“怎么了?”
  高景疲惫道:“明月哥哥,你抱抱我罢。”
  他受不得高景这样说话,毫无防备地过去,张开手,正要将他同往日一样揽进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胸口,再说上些贴心话——
  “刷拉——”
  金属声响,高景猛然抽出了燕山雪。
  如雪如月的一道光,就这么横在两人中间,剑刃所指正是贺兰明月小腹。
  那一刻极短,贺兰明月想到了很多东西,包括高景的犹豫。他像终于没法继续骗自己,把过去四年的朝夕相处、床笫之欢都赤裸地剥离开,原来只有他无法接受:全身全心沉溺的人只有他,想要长相厮守的人也只是他。
  高景不曾动心么?
  贺兰明月冥思苦想无数次,在这天得到了答案。
  高景哪怕有一瞬动心,也不会用这把剑指向自己。
  但他仍报着期待,开口时声音都嘶哑了:“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抱歉。”高景说话的声音好似很无力,他持剑的手却很坚决。
  贺兰明月发声已经艰难:“为什么?”
  高景咬牙切齿,眼眶似乎红了:“你说过,你愿意为我死。”
  可当你朝我拔剑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
  贺兰明月这么想着,燕山雪的寒意逼近身体,他却前所未有冷静了下来:“我说过,我也发过誓……因为我那时爱慕你。”
  持剑的手指收拢,高景道:“父皇说,贺兰氏、西山明月……是他的心病。我为他摘了,他就立我为太子,百年之后把江山交给我——他当年放过你,但你的命从来都是高氏给的,如今我替他收回来。你……还有话说么?”
  “强词夺理!”贺兰明月几乎气笑了,说这话的高景也不像他认识的人,“我从来没有欠过高氏什么,就因为这个名字?”
  高景道:“就因为这个名字。”
  宿命纠纠缠缠,他突然发觉仍旧在原点,哽咽着,只能重复:“但我不欠你。”
  近二十年了,这时贺兰明月想起豫王收养他的那一天问了他是谁,他的答案是贺兰氏,豫王勃然大怒,告诉他忘记这个名字。
  到头来是他不顾一切地想起来,是他要查真相,是他故意让高景知道,是他要赌……他落到这地步,不因为任何人,只是他要去赌高景的心。
  满盘皆输而已,贺兰明月心道,难不成豫王果真是对的吗?
  “你不欠我。”高景道,猛地拔高了音量,“你不欠我吗?!那天你真不知道与自己同床的人是谁?你做了什么我若说出去,你照样活不成!”
  哪一日?
  他正要反问,却想了起来。
  古怪的甜粥,发热,混乱的意识,高景在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还有那股黏腻香气,翌日宫婢看他的眼神,他再也没见过的杨妃……
  贺兰明月脑中“嗡”地一声,如遭重击,霎时溃不成军。
  他的声音都变了调:“你知道那碗粥有古怪?”
  “不知道,但母后行事……我猜得到,顺势而为罢了。”
  “你算计我、你利用我?!”
  高景坦然道:“是。”
  贺兰明月被愤怒裹挟,一把抓住锋利的剑刃,剧痛与鲜血没让高景退缩。他看向对方被珠光照亮的脸,整颗心脏仿佛被攥紧了又放开,竟起了杀意。
  “高景!”
  “就算此事是我对不起你,但那又如何?!”高景低吼,持剑的手没有因为贺兰的力度放开分毫,“你是我的侍从,我的奴才,我要你做什么……难道不应该么?”
  听了这话,贺兰明月笑出声来:“哈哈……哈哈,是,你为君,我为奴。在你心里,我原来至始至终是个奴才?”
  “是。”
  “没半点其他了?”
  “是。”
  贺兰明月颓然松手,他在太短的时间内经历了大喜大悲,又愤怒又绝望,浑身的力气都顺着手掌伤口被抽走了一般——昨日种种,在脑中转了一圈,贺兰明月愕然发现,高景当真从未对他有过一丝留恋。
  信任不是喜欢,依赖也不是喜欢,他知道得太少。
  正如高景能弯弓射箭,他却总觉得对方脆弱得需要随时保护。
  那年凌贵妃的画像与纸人曝光时,他问高景:“如何能爱一个人到极致,却又恨不得他去死呢?”高景回答,兴许当真正因为爱他到极致。
  他那时不懂,如今知道了,倒宁可从来没懂过。
  心死了,爱就变成恨,只是他做不到凌贵妃那样活在仇恨里,就不如一死了之。
  贺兰明月握着剑刃,望向高景分毫不动的无情双目,抵住自己心口,酸涩到了极致无法流泪,只听见雨声,想笑又笑不出,徒然道:
  “可我对你是真心……你既不要,那就挖出来吧。”


第38章 好灯怎奈人心别(五)
  窗外一声春雷,石破天惊,渐大雨势将文思殿内外旖旎冲刷殆尽。
  贺兰明月望向高景,对方眼眶有些泛红,染上了眼角朱砂痣的颜色,但持剑的手依然很稳,甚至往前进了寸许就要破开衣裳。
  他只觉得自己才是最可笑的那个人,明知不可为,仍然动心,托付一切给了高景,期待能有所改变。他什么都不要了,却换来高景一句承认算计和利用,更悲哀的是他居然对高景只有心灰意冷。
  贺兰明月从来没有恨过谁,在这一刻却恨高景的绝情,也恨自己软弱。
  他握着剑刃,感觉燕山雪的寒意彻骨:“殿下,不动手吗?”
  满眼都是血红的颜色,空气中雨水气息都掩盖不过铁锈般的腥味,高景一闭眼,轻声道:“想问的就只有这一句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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