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林子律

作者:林子律  录入:06-06

  此处正是南市与东街的交界处,东街已经偃旗息鼓,不少人家都归于后半夜的平静,而南市的喧闹也鲜少传递到此处。
  怎么会有人出现在这儿?
  许是喝了二两酒,此刻被风一吹清醒不少,谢碧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他走近一看,那人面朝下地趴着,一动不动,便以为是个醉鬼。
  谢碧用脚尖踹踹烂泥似的人:“喂,这位兄台,夜里睡这儿当心受冻!”
  那人没反应,换作以往,兴许他就不会再多管闲事了。这天谢碧却难得地蹲下,伸手又推了推那人:“兄台,兄台?醒醒啊,大半夜的……”
  他发了力一推,那人直接从趴着侧过身,顿时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袭来。
  谢碧浑身都一个激灵,霎时收回了手。他站起身想跑,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可仍忍不住,鬼使神差地多看那人几眼——
  是个英俊的男人,紧闭着眼,嘴唇半张,一张脸毫无血色,隐隐发青。
  他没披外衫,就一件单薄的里衣。借着稀薄的灯光,能看见腹部全被染红了,血已经凝固,但暗红的一大片依旧触目惊心。
  难不成是个死人?
  再次蹲在那人面前,谢碧颤巍巍地默念了三遍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才大着胆子伸手去试他还有没有鼻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还活着?
  “天哪……”谢碧抓过那人的手腕,又凝神半晌,探得一丝脉搏。
  他很想就这么一走了之,但这人受了那么重的伤,能活到现在已经实属不易。还未回春,洛城入夜温度低,若自己也离开,此人多半活不成。
  谢碧又看了他几眼,对方苍白的脸色和腰腹创口都让他良心不安,只觉有个声音在不停暗示救人一命。蹲在那儿,谢碧纠结良久,最终叹了声“小爷就当给春闱积德”,决定先将人送去医馆。
  可此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个穷酸秀才,把对方翻来覆去地都扛不起,那人好似一滩烂泥扶不上墙,软绵绵的一丝力气也无。
  谢碧暗骂:今天真是倒大霉了!
  他摸了摸干瘪的钱袋,一咬牙,跑向最近的一家店铺。
  “从今天起,就跟在孤身边了。”
  “我为君你为奴,难不成要做什么还先问你?”
  “父皇要立我为太子……”
  “可你说,你愿意为我死。”
  ……
  “再没有别的了?”
  “是。”
  ……
  许多话不停回响,画面亮了又暗,最终停在胸口涌出的鲜血。地毯,衣摆,再往上,是高景紧闭的眼,好似挂着泪痕。
  那颗痣……他伸出手想碰一碰,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贺兰明月眼皮轻颤,压在心口的石头似乎被谁移开了,长长的睫羽覆盖住一层阴影,在光下翕动片刻,仿佛极力想挣脱一个冗长的噩梦。
  耳畔有人一声惊呼:“哎!动了动了,大夫,您快来看看!”
  接着是个年迈之人说了话:“慌什么呢!快去帮我把外头的几根针拿来。”
  “好好,我这就去,您可以定要把他救活啊!”
  “呵呵呵,谢家小子,你这回可发善心啦。”
  是谁的声音?
  他试着给出一点反应,可身体极为沉重,刺骨的寒冷复又袭来。贺兰明月睁不开眼,又被拽入那个噩梦,只是这回,冰与火的矛盾仿佛离他逐渐远去了,他挣扎了半晌,梦境黑甜,将他整个包裹。
  贺兰明月手指艰难动了动,终是不省人事。
  等再次睁开眼,似乎又过去了很久。他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辨认出头顶简陋的天花板不同于记忆中那些雕梁画柱,周遭浓郁的药香带着暖融融的温度。
  临窗的床铺有些硬,但身上盖的棉被厚重却令人踏实,贺兰明月吃力地侧过头。
  木门半开,漏出明亮天光,鸟鸣欢快。
  贺兰明月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息,试探着感知四肢似乎都还完整,而心跳虽慢一些,到底仍活泛。他不知庆幸还是悲哀,哭笑不得地想:“我还活着。”
  “嘎吱——”
  有个修长身形推开门进来,一见他睁着眼,差点打翻手中药碗,几乎扑过来,满眼都是遮掩不住的欢喜:“你醒了!”
  青年有些瘦弱,窄肩窄脸,眉目细长,五官笑起来倒是讨喜。他衣着朴素,一身灰扑扑的长衫,腰带上还有一两个破洞,看着十分清贫。可不同于贺兰明月从前认识的任何一人,他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活力。
  贺兰明月奇怪地看向他,声音沙哑:“我不认识你。”
  “我么?我叫谢碧,姑且算你的救命恩人。”青年舀了一勺药送到嘴边要喂他,“那日在南市捡到你时就剩那么一口气了,又昏过去好几天,再不醒我都要怀疑臭老头今次失手了……哎,好在可算活了过来!”
  药汤入口苦不堪言,贺兰明月一阵恶心差点吐了,强撑着咽下:“谢……”
  “别别别,省点儿力气,要谢就谢臭老头吧!”谢碧三两下把药给他喂完,放下碗,又替他把被子盖好,“此处是永嘉坊的医馆,你安心休息便可。”
  贺兰明月点点头,又道:“仍是……多谢你了。”
  “嗨,我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谢碧大言不惭,见他没有要睡的意思,饶有兴致道,“但你看着也不是坏人,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提到伤口,贺兰明月又是一阵椎心泣血的疼,他满眼都是高景那日的神情,咳了两声,喉头一甜险些呕血。
  谢碧见他反应这么大,道是不能提了,连忙说:“罢了罢了,先养病,日后想说的时候再说——啊,对了,兄台怎么称呼?”
  “贺……”他正要说,突然想了什么似的,连忙闭嘴,半晌,垂眸低声道,“叫我贺归迟罢。”
  “贺归迟?不错。”谢碧又问年纪,贺兰明月说了年月,他笑道,“我是建元十一年春天的生辰,你比我大一岁,既然如此我叫你贺大哥,好么?”
  是个随和的热心肠,他没遇到过这样的人,被谢碧无来由的关心弄得有些尴尬。这声大哥一出,贺兰明月更是浑身不自在,他静静地躺了会儿,见对方始终充满期待看向他,才点了点头。
  谢碧话多得几乎聒噪,说了一堆大意你伤得真重,一定要好生休养,从他的伤扯到现在舞刀弄枪太危险,直到有个小童来喊他出门,才收起话头走了。
  房间内重新沉寂,只剩窗外鸟鸣。
  贺兰明月躺着,闭目静养了会儿才从谢碧的唠叨中得了一丝清净。他不知如何形容这时的心情,仿佛重获新生,但又仍被过去牵绊着。
  他知道自己舍不下高景,却如何呢?
  无论怎样他和高景都回不去了。
  此生说不定都无法再次相见,贺兰明月忽然遗憾地想,他连一件纪念都没留下。高景送他的衣裳,赐他的燕山雪……
  就如同他孑然一身地去到高景身边,除却痛苦,离开时他亦什么也带不走。
  翌日清晨,贺兰明月见到了替他治病的老秦。
  这套旧院子是老秦的祖产,他儿子在外地做官,自己则守着这间南市边的医馆。开在这地方,平日接待的大都是些下九流,头疼脑热的脚夫小贩,青楼女子和为她们争风吃醋打到出手的客人。
  老秦脾气古怪得很,本是吃喝不愁的偏要每日把自己弄得忙忙碌碌。
  贺兰对他自然千恩万谢,但话都没说出口,旁边的谢碧道:“臭老头,你这药到底什么熬的?刚喝了三副便能坐起身了!”
  老秦瞪谢碧一眼:“人快死了是‘大夫’‘秦伯伯’,好转就成了‘臭老头’?”
  谢碧笑道:“我说话不过脑子,您可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
  “你这小鬼,心眼儿有多少老头子还不知道?”老秦低头给贺兰明月换绷带,把他包得严严实实,抬起眼扫向贺兰肩背,轻描淡写问,“学武的?”
  贺兰明月点了点头。
  老秦道:“正年轻,好得快,但穿透了的刀伤仍是凶险。用了老头子的药,以后三年别折腾,熬过去包你一如既往!”
  贺兰眼有点热,为这亲切的语气,又颔首道:“多谢您。”
  老秦摆摆手,迈着四方步挎着药箱出门了,说是有个花魁头牌又不舒服,得去瞧瞧。贺兰明月目送他走远,一转头,谢碧还站在原地不动。
  他疑惑道:“不跟去吗?”
  竟是把自己当老秦的跟班儿了,谢碧无可奈何一摊手道:“我和老秦只是街坊,幼时和他小儿子穿一条开裆裤的发小,不是他跟班儿。”
  世间还有这样无亲无故却很交心的关系么?贺兰明月初次遇见,奇道:“这些日子你天天进出医馆,我以为……你是他儿子。”
  “小秦五年前染了疫病,没撑过去。”谢碧坐下,抱着膝盖和他谈天,“我爹娘也是同样。从那时起臭老头就把我当他儿子啦,我没什么出息,但他大儿子不在身边的时候照应照应也能做到。”
  贺兰明月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
  谢碧笑了:“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不打紧!我不问你的伤,反正你也没把我当朋友。”
  他活得剔透,一眼就能看出。贺兰明月避开谢碧的视线,从前是主人、君王、同僚……但他没有朋友,也不知怎样才算朋友。
  片刻的沉默过后,谢碧戳了戳他的胳膊:“哎,贺归迟,我问你,你身上有银子么?”
  贺兰明月皱眉:“怎么了?”
  “医药费啊!”谢碧吃惊道,“我可不帮你出!你……你不会也是个穷光蛋吧?”
  正要肯定,贺兰明月在这时记起了徐辛。
  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真心想帮自己,可她的那些话诚恳如在昨日,为今之计,似乎也只能试一试。
  他目光流转:“倒也……你得去帮我找一个人。”


第40章 归帆去棹残阳里(二)
  “哦?”谢碧眼神亮了亮,谄媚道,“贺大哥,我一看你就觉得你长得不一般,果然有自己的门路!我救你的命,日后你可得多帮我。”
  贺兰明月望向他,有些无言以对。
  谢碧晃着腿:“说吧,只要你别叫我去大内找人,我自有办法。”
  贺兰明月暗自翻了个白眼,只觉这人嘴仿佛开过光,不经意的几个字都能戳中自己痛处。可他平静道:“大内是不至于,你知道泉水巷在哪儿么?”
  “知道知道,不就白马寺边么?”谢碧对洛城的大街小巷似乎如数家珍,“那附近住的可都是达官显贵呢,你叫我去,是找什么人?”
  贺兰明月不知徐辛在那处的具体地址,只得道:“找一个姓徐的将军。”
  谢碧皱眉道:“将军?”
  “我不太清楚她……宅子在哪儿,她让我去那儿寻人,或许你去了才知道。”贺兰不安地揉着被角,“你大约听说过的,徐辛徐将军。”
  “这名字有些耳熟——”谢碧一拍大腿,“啊,是不是那位很出名的并州女帅?我听过她的故事,很厉害的!”见贺兰承认,他的眼神顿时暧昧:“你和她认识,还让我去找她帮你?你们是什么关系?”
  贺兰明月:“……”
  谢碧兀自道:“听闻她是十分英姿飒爽的,可前段日子不是才嫁给了一个王爷吗?不对,当真如此,那年纪不小了才对……哎呀,贺大哥,你不会是她的小情郎吧!见你人模狗样,居然还能做出这种事?”
  贺兰明月:“……”
  谢碧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想象中:“啧啧啧,我完全明白了。你与徐将军关系定然是匪浅,或者说你们才两情相悦,却碍于种种束缚不能在一起?如今她嫁与了王爷,王爷怎能容得下你?是了,你那么重的伤,一定是为了她被王府的杀手捅了的!”
  贺兰明月试图反驳:“不是……”
  谢碧:“听闻城北那座王府把守森严,王爷还养了一堆高手供他驱使。你是学武的,居然能轻易被伤成这样,一定是被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哎……”
  不知他还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贺兰明月急火攻心,剧烈地咳嗽几声,差点把伤口都咳裂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到底止住了谢碧无穷无尽的想象。
  趁着空档,贺兰明月连忙道:“我不是……”
  “不必多言了!”对方正义感燃烧,“我都明白的。既然你和徐将军有这般关系,我定要帮你联系上她!此事包在我身上,你静待好消息——”
  言罢,谢碧站起身穿了外衫就行动力极强地跑出门。
  贺兰明月捂着胸口,那处还在隐隐作痛,他掀开衣襟,果真又渗出血。自苏醒到现在,头一次心累极了。
  说走就走是好事,可他望向谢碧离开的方向,总觉得无比慌张。
  不知该说一句天无绝人之路,还是谢碧这满嘴跑火车的穷秀才当真有点手段,这天入夜,贺兰明月昏沉欲睡之际,木门拖长声音,从外间被推开了。
  他猛然睁开了眼。
  医馆这间院子不算大,房子就更窄,除了老秦住的地方只剩下半边卧室。
  之所以叫半边,因为不是单独的厢房。一张简陋的床榻安置在主厅内,和把脉开方子的地方用一扇屏风隔开,主要用于给贺兰这种一时半会儿没法挪窝的重度伤患暂时修养。故而外间有个风吹草动,他听得不能更真切了。
  贺兰明月手指勉强能动了,他本能地想摸自己惯常放在枕边的剑,可试着抬起来先是一阵剧痛,接着蓦地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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