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是嘛,要在大地方恐怕就……那什么,车上扔水果啦!”
“掷果盈车,我没有这样的福气。”贺兰明月笑了笑纠正她的说辞,“几位婆婆辛苦了,我四叔一早就出门了吗?”
管家姑婆道:“大当家早晨饭都没吃,不知在急啥,莫非镖局出事儿啦?”
贺兰明月心头一沉,现在但凡有风吹草动他总要和高景联想在一起,面色也跟着不太好看:“我去瞧瞧。”
夏日,塞北总是艳阳高照,但并不炎热,风大的时候甚至有点凉意。贺兰明月没骑马,匆匆绕过三条街就抵达了镖局门口。一如既往地有两个人站在外面,旁边停着几匹载满货物的骆驼,贺兰明月眉头一皱。
“这是怎么回事?”他指了指骆驼,“有人要往西域去?”
看门的道:“三个月前在西北的那一镖,如今从柔然平安回来了,带了东西来感谢大当家。”
贺兰明月想起是有这么回事,那人还是个西域的高鼻子,讪笑一声。
他草木皆兵,把一切不太平常的东西都归咎于自己心乱,这时碰了壁才醒悟原来没那么多风声鹤唳,只是他看得太重。
踏入镖局前院的那一刻,贺兰明月仍有反省之意,直到他抬起头,看见了站在门边手握横刀的林商,脚步猛地停住了。
草原上毕竟看得不太仔细,这时自己一身崭新的衣裳与半旧裘衣形成鲜明对比,更令人觉得他刻意。
错肩而过时,林商忽道:“那日吓着你认识的小孩儿,对不住。”
贺兰明月知他说的或许是李却霜,偏头恨道:“你若有诚意就该亲口对他说。”言罢不管林商神情,径直入了正厅。
不出所料里面除了李辞渊还有别人,阿芒站在一旁,看见他后手指情不自禁放到了谁的肩膀轻轻一抓。李辞渊按着太阳穴,朝他招手。
“明月,这人说他是季仲平的侄儿,这次专程找你……大清早的就来守着,我说了你不在他们却肯定你已经到了……”说到一半抓过贺兰明月小声道,“我都没听说你昨天连夜回来,他从何得知!”
言罢手指朝那端坐东侧的人一指,贺兰明月顺着望过去,猝不及防就看见他。
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但又变得很陌生。
瘦了点,脸上还带着病气,大热天手里却捧着个半新不旧的鎏金暖炉好像很冷。穿得富贵而不奢华,看上去就是普通商家的小少爷。
察觉到他的视线,高景抬起头来牵强地扬起嘴角,笑到一半仿佛被他的眼神刺痛了,又委委屈屈地低了头。他眼角的痣成了两滴泪,一言不发的模样不像在“找他要东西”,反而有点“被糟蹋了来讨回公道”的意思。
“主持公道”的李辞渊察觉他们二人气氛不同寻常,抓了贺兰明月手腕:“怎么,这个人有问题吗?”
他紧盯着高景,眼睛都要滴出血来,语气云淡风轻:“四叔,你出去吧,我和他说。”
“哦,好……”李辞渊放心不下,叮嘱一句,“有话好好说,要真拿了别人东西就还回去,咱们现在要什么没有,啊?”
贺兰明月点点头,送李辞渊离开后关上了正厅木门。他走到高景对面的一张凳子坐好,自己斟茶,发誓不先开口。
呼吸,茶水,不时细微动作牵动衣裳摩擦,所有的细节放慢时光流逝,谁都没说话。
直到阳光透过门缝,在青石板上照出雕花轮廓,高景终于有了理他的意思——他换了只手捧暖炉,空余的手背贴上去,叹了口气。
“本想……站着比较有诚意。”他低着头,锤了把自己的膝盖,“但好像不成。”
贺兰明月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开场:“怎么?”
高景没看他,睫毛颤了颤:“我站不起来,你都看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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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更是临时加的,所以明天还是按计划更,之后继续隔天更一章,谢谢理解~(麻溜存稿去了。btw,圆领袍参考有唐代的服饰,很帅的嘻嘻
第54章 多情谁似南山月(二)
他避着高景,高景也避着他。
曾经亲密过的两个人时隔三年对坐,终于等到可以平等对话的时机,换了身份换了立场,却谁也不看谁。
贺兰明月听到那句话时手抖了抖,杯中茶水顿起涟漪。只是他这些年已经修炼出了八风不动的一张面皮,天塌下来当着别人他也不会有任何失态——何况此时当着高景。
他换新衣裳,精神百倍地回来,尽力彰显自己过得很好,里头真的哪怕一点也没有要高景后悔的意思吗?
指尖收紧,贺兰明月平常问道:“站不起来是什么意思?”
“在草原上见你的时候,你当我真不想下车么?”高景把暖炉搁到阿芒手里,自己喝茶,他的手势依然得体,处处显出养尊处优的皇家做派,却好似受过极大的罪,说话慢,常停顿,连多想一想下文对他都是障碍。
贺兰明月挖苦道:“你若不愿,谁还敢去勉强?”
高景温吞道:“这世上能勉强我的人多了去了,起先是……也罢,你不信我,再多的口舌都只是白费工夫。”
“你扪心自问做过什么值得我信的事?”贺兰明月不客气地打断他,“别装可怜了,高景。千里迢迢从洛阳来这儿就为了找我说这几句话,恕不奉陪。”
高景没料到会被直呼姓名,张了张嘴,迟钝地低着头,倒不是装的委屈。可惜贺兰明月不信,他又无从辩解。
他睫毛长,阳光将他整个罩住,眼睑处的阴影就格外突出,这角度看过去真像在哭,贺兰明月无端记起前夜里谢碧调侃他的那句话,美人垂泪。只有一瞬他就打消这念头,讪讪地想:可与我也没关系。
又是良久沉默,贺兰明月过了最开始看见高景的应激状态,脑子短暂地活泛,察觉到其中不对劲,目光又落在了高景的坐姿。
以前高景虽然也爱装样子扮可怜在他面前撒娇,但还没有过这般哑口无言的时刻。高景向来能言善辩,邪门歪理都能振振有辞,按理经过三年监国一朝登上帝位,更加精通各类辞令,怎会半晌都说不出话。
脊背微弓,全然保护自己的姿态,还有那双腿……
他从洛阳出走前到底经历过什么惨事、如何活命、又怎么走到了千里之外?
贺兰明月想问却无从开口,朝他走了两步后才若无其事道:“你刚才说站不起来到底怎么了,说清楚,不然我就走了。”
“别走!”高景上半身朝他一倾,紧接着重心不稳立刻要跌倒,被阿芒一把搀住。
那侍女面上已有不忿神色,狠狠地剜了贺兰明月一眼,可高景没开口,她更无立场说些什么,眼圈即刻红了。
贺兰明月望向他,难得见高景的狼狈,他却一点欢喜不起来。
高景小心翼翼抬眼,对上他目光后又缩回去,生怕自己哪里惹了他生气。阿芒实在忍不住了,按住高景肩膀:“贺兰,我托大替陛下说了。高泓起兵篡位,架空紫微城禁军破了四道城门围住太极殿,陛下……陛下被他擒住,在鬼狱中关了将近百天,直到高泓平了柔然班师回朝宣布登位。你也在宫内待过,知道鬼狱是什么地方。”
他怎会不知?
名义上归属大理寺,关押审讯的大都是些穷凶极恶的囚犯,正应了一句“活罪难逃”。里头狱卒与官员会用尽各种手段逼供,待到审讯结束,放出来时已经不能算是人了,故而称“鬼狱”。
高景在那儿待了百天,怎么会?
他难以置信,阿芒吸了口气继续道:“高泓的人动辄打骂,还让……让太后与四殿下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看着陛下受罚,三天两头找事。刚睡下,就用冷水泼醒了,想坐,便拿镣铐锁在墙上。陛下如今还没疯已是大幸,你凶他做什么!”
说着说着她又要流泪,贺兰明月受不了让她停下,阿芒却不:“你受了罪,陛下就没受苦吗?你有什么想发作的等他好了再说呀!”
“腿是怎么回事?”贺兰明月朝她吼,没了风度。
“……是高泓,乱臣贼子。”阿芒按着高景,不由分说一弓身掀起了长衫下摆给贺兰明月看,“铁钉嵌入后把骨头全都打碎,不给药,固定等长好一点又再嵌进去钉子……他就是要让陛下不能逃!”
从前白玉一样的腿裹着厚厚纱布与夹板,干涸的血迹是暗红色。没有暴露出伤口,他却能想象那是什么惨状,忽然有些不忍。
阿芒最后道:“陛下被……被救出来时膝盖往下经脉全废,幸得一位医者替他续骨……可这辈子要站起来都难,更别说恢复如初——”
抬手止住阿芒,高景轻轻放下长衫:“没事,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贺兰明月说不出话。
高景动作很慢,好像每一下都带着骨头里的痛。贺兰明月看着他整理衣摆处的褶皱,忽然有些纳闷:银州的夏天是比不得洛阳炎热,但绝对不冷,他畏寒若尚可说是从鬼狱中出来没养好,怎么领子也遮得这么高?
但他再问便显得很在乎高景了,贺兰明月别过头:“你为什么来这儿?”
潜台词是自己的消息,高景读懂了:“陇西王的旧地就在陇城、银州、夏州三处,其中陇城早已被割让,夏州太靠近玉门容易被朝内察觉,只有银州不远不近够你藏身。再一打听银州近来变化,很容易联想到镖局是你的产业。”
“你行动不便,就仅仅因为一个推测千里路遥地来到此地?”
高景笑了笑,手搁在膝盖上扬起脸:“若是从前,没有确凿把握的事我从来不做。但今非昔比了,往哪儿逃不是逃呢,上天留了这条命我自当珍惜。”
话里话外意味深长,贺兰明月只以为他在说鬼狱之事没多顾念,道:“我不留你。”
高景道:“银州也不留我么?”
“你逃狱,豫王会追杀你的。”
“如今你该改口称他陛下。”高景纠正他道,“追杀又如何?我的人全被困在洛阳,又无兵权,往北只能逃亡柔然……早晚也被送回洛阳任他发落。”
贺兰明月喉头微动:“为什么?”
高景看他一眼:“扶持阿洛的是我和父皇,他上台接替西柔然可汗之位,父皇驾崩,高泓便策反了东柔然的几个部落联合攻打……大胜,阿洛被杀。往南呢,南楚覆灭,李环无权无势自身难保。你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能逃去哪儿?”
贺兰明月道:“你不怕我把你送回洛阳向高泓邀功讨赏?”
闻言,阿芒目光如刀地刺向贺兰明月,却被高景一个眼神制止。他打量贺兰明月时总算有了一丝往日神采,笑着问:“你会吗?”
“若你回去,该如何?”
“不如何,或许接着进鬼狱吧。”高景说到那两个字时有一点发抖,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继续道,“他不会弄死我,你可以放心。”
但他放什么心呢?
提起一身残废和害他至此的高泓没有半点咬牙切齿的恨意,这不是他熟识的高景,皇家贵胄,天之骄子……从现在的高景身上他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万念俱灰,身如浮萍,哪还能窥见当日芝兰玉树的模样?
高景以为他在乎的只是背上人命于心有愧吗?
贺兰明月不答,行至厅前打开正门。
炽烈阳光倾洒而入,高景措手不及抬起袖子挡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过分明亮的光线后这才放下手臂。
贺兰明月靠在门边,打了个手势,院内守着的两个杂役见状涌到他身边,其中一人道:“二当家,何事?”
感觉身后紧张的目光一直注视自己,贺兰明月向那两人招呼道:“力哥,请回一趟府邸中告知段六嫂,收拾出东北角的那间小院。这几位是我的客人,稍后暂居那座院子,可能会长住。”
阿芒面上流露出讶异之色:“贺兰……”
贺兰明月置若罔闻:“威哥,还要劳烦你留在此地,待四叔回来将此事告知,就说人是我留下的,往后不要为难他们。”
那两人应了,分头行动,贺兰明月叹一口气,暗道自己终究心软了。
若他看不见、不知情,对高景自可全不在意。等那双病腿入了眼,还不帮他一把相当于把人往火坑里推……
难不成眼睁睁看他东逃西窜,最后被高泓抓回去继续半死不活地折磨吗?
“阿芒姐姐,你们去我那儿住吧。”开了口,剩下的话便水到渠成地说出来,“但那处简陋也没有能伺候的人,凡事单靠你们自己了。”
阿芒心情复杂道:“你为何帮我们……?”
贺兰明月别过头道:“此情此景无论是谁站在我面前,我都会帮。”
话音刚落,高景笑了一声:“多谢。”
贺兰明月却不想回头再看他表情是嘲讽还是如何,问阿芒:“姐姐知道地方么?”阿芒否认了,他便道:“那先随我来吧,我领你们认路。”言罢转头走出了正厅,身后高景语气自然,忽道:“林商来抱我。”
脚步猛地停顿,他脊背有些僵**。
不愿么?还是不甘心?
你看,贺兰明月,你不在的时候有些事总会别人做,你在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贺兰明月手间握紧又放开,深深呼出一口气。他迎着阳光,在院内杵成了一根木头,后知后觉地背后发热,也不知道是不是晒得太久。
衣料摩擦之声偶尔响起,贺兰明月控制不住自己想往后看一下。他在转头时还期待着说不定高景刚才都是说来骗人的,直到看见他主动朝林商张开手,阿芒接过了林商的横刀,发现贺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