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翌日天刚亮,贺兰明月随商队出发,没有告知任何人。
林商消失了整夜后终于现身,他进入高景住处,呈上一叠密信:“联系上回玉门的暗卫了,他们暂居陇右都督府督军花穆府邸附近。”
“花将军出身平民,父皇当初钦点的武状元,受过元太师恩惠,也算是属我这一派系。但时候特殊不能轻信,你叫他们先探明花穆的立场。”高景懒懒仰在床头饮了口茶,“至于京中……你和陆怡是不是旧识?”
林商犹豫片刻:“认识,但不太熟。”
“那想送回京的消息就递给阿丘吧,好让王叔放心。”
林商想了想:“需要告诉平城么?”
“不必,等以后站稳了脚跟确认花穆可信,由他来做这事比你稳妥。”高景说完,见他还不退,问道,“还有事么?”
林商道:“贺兰明月出城了。”
高景一顿,垂眼看向杯中粗茶:“去就去吧,又不是不回来。他和我心情都乱,借着机会冷静冷静也是应当。”
半开轩窗外,一点树影漏进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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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第56章 多情谁似南山月(四)
半月后,贺兰明月回到银州,这年的第一场雪已然降临。
抵达时午后初霁,他在镖局安顿了随行的几位镖师,叫他们去衔接后续事务后自己骑马片刻不停地回去了王府。
正厅中谢碧正对着最近的采办单子,见他回来也不意外,随口招呼了声:“这么早啊?”
“本来昨天就该到,突然大雪,耽搁了行程。”贺兰明月解下披风挂在一旁架子上,往谢碧旁边坐了,端过他刚沏好的茶喝了口,“这段时间怎么样?”
谢碧手头有事,敷衍道:“老样子……”被狠狠一弹太阳穴,他哀叫一声,扔了算盘,“你这人怎么动不动就上手啊!行,行,我想想啊……四叔在武场呆的时间越来越长,还把霜儿抓过去训练,那架势不像练民兵,想搞军队。”
贺兰明月反问:“你见过军队演武?”
“没,但我读话本啊。”谢碧振振有辞,“再说四叔以前不就干这个的么,重操旧业,我还问了句他想干吗呢,你猜他怎么说,‘防患于未然’!”
贺兰明月头疼地想:四叔倒是考虑得挺多,不知高景有没有这个念头,他如今残废,当真有不甘心的话又当如何?
他思绪万千,全没听清旁边谢碧挨个把东家长西家短数落一遍,最后见他没什么反应,叹了口气言归正传:“不过我说这么多你都心不在焉的,我老早就猜到,问‘这段时间怎么样’其实就是想问‘小院里那个怎么样’吧?”
贺兰明月喝着茶,没承认但也不否认。
砸了下牙花子,谢碧重新拾起了算盘:“这么些日子我都没见上他的面,只见过几次他那丫鬟。每天阿芒都会专程给他做饭,根本不吃咱们的东西。一年到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这……说真是公主我也信了。”
“我告诉过你,他走不得路。”
“那也不能一直窝着啊……”谢碧小声抱怨一遍,“跟养了个祖宗似的。”
贺兰明月问:“那个侍从都做什么?”
提到林商,谢碧顿时头都大了:“这人神出鬼没,倒是偶尔还在府中见着。他好像想找霜儿,但霜儿怕他,一见面拔腿就跑。”
但光靠李却霜那三脚猫功夫能躲得过林商么?只是他没存追上的心罢了。贺兰明月暗自腹诽,听谢碧再如何编排高景:
“是我没见识,不知道人过日子还能这么讲究。哎,贺大哥,你以前跟着他的时候排场只会更大吧?丫鬟又是买炭又是找人做衣裳的,三天两头跑药铺……真有钱,你说要么让他们出点儿钱呗?这儿可比客栈好。”
贺兰明月一怔:“买炭做什么?”
谢碧随口道:“这谁清楚,说你那公主怕冷,但现在也不到烧炭的年月啊!我也是洛阳来的,他不至于吧?”
“先尽量给人行方便,他是病人,如今这样已经很不在意吃穿用度了。”将茶水喝尽,贺兰明月起身,“……算了,稍后我亲自去问。”
谢碧夸张地咂嘴:“啧啧啧,我说二当家,您说话真就跟放屁一样!当初谁信誓旦旦只负责给他们找个落脚处就不管,再往前,又是谁为了这人魂不守舍?可别是我记错了吧?你还想玩破镜重圆那一套呢?你——”
一枚小箭准确无误射入他脚边的地砖,裂开一条缝。
“——可真是情深义重!”附议一个大拇指,谢碧说完就噤声了,直到看着他拂袖而去消失在门外,才叹了口气,瘪嘴,“嘁,急了。”
话音刚落,贺兰明月忽然自窗外出现,吓得谢碧一哆嗦:“我没说你坏话啊!”
贺兰白了他一眼:“联系个木匠。”
“木匠?”谢碧疑惑问,一拍脑门儿大放厥词,“你终于准备修房子金屋藏娇啦,要不再找个泥水匠?”
贺兰明月这下连警告都懒得给,大步流星踏过来,一把抓住谢碧掼在桌上,给怂秀才演示了一遍什么才叫真正的“祸从口出”。
殴打完毕,他神清气爽地走了。
还没行至高景所居院落,先遇到了提着一个水壶神色匆匆的阿芒。她也发现贺兰明月,索性停在原地等他过来。
“阿芒姐姐这是做什么?”贺兰明月示意她的东西。
“融雪时又冷了些,最近少爷到了夜里就冻得睡不着。”阿芒如实道,“这些天我四处询问哪里能买到不起烟的炭,但城中这个季节很少有人叫卖。只好多烧几趟热水,让少爷捂着茶缸暖手了。”
贺兰明月道:“才刚过了第一场雪,不算冷。你们初来乍到,不习惯也难免。”
他言罢就伸手去帮阿芒提水,阿芒不与他推辞,搓了搓手和贺兰并肩而行:“我和林商当下人当惯了,皮糙肉厚的,不要紧……少爷他本就没受过气候苦寒的折磨,又拖着伤腿,万一冻坏……”
贺兰明月沉吟片刻:“回头我替他寻个大夫。”
阿芒摇头:“他怕冷还不是在……那地方被用刑太过,坏了根本,寻常大夫治了也没用,只能慢慢地养。林商略通医道,交给他就成。”
贺兰明月不便再揽事,颔首表示明白了。
两人沿着府中小径一路行至院门,阿芒弓身要去接贺兰明月手里的壶:“你不想见他,那就到这儿吧,多谢啦。”
他却一收手:“……没事,姐姐,我帮你拿进去。”
阿芒直起身背着手,笑吟吟望向他。
那表情让贺兰明月有点难堪,他有意识地在避开与高景那段过往,但在知内情的人面前总束手无策。
离去的半个月中小院似乎有些变化,边角放了一排小陶罐和炉子,正冒着热气。
察觉贺兰明月迷惑,阿芒解释道:“那是每天要喝的药和调养的膳食,共有四种。为避免药性相冲,必须分开熬制。”
贺兰明月暗中为这数量咋舌,表面平静地点了下头。他帮阿芒把东西提到厅内,里头点着一盏油灯,再往内走,因为没开窗全部沉入了昏暗。阿芒泡了一杯茶,加了两枚参片便往里去,没问贺兰明月来不来。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跟在了阿芒身后。
还未越过简陋屏风,先听见一整剧烈的咳嗽,紧接着是林商的声音:“您先喝口茶,属下方才失言了。”
高景咳够了,慢悠悠道:“你替我取笔墨来,我要给花穆写一封信。送到肃州后先不要交给他,待到何时高泓下旨再给。”
“是。”林商应下后又多问,“要是豫王不召他入京呢?”
竟是在说国家大事,还以为他已经无所求了!可若真的高景不在乎被赶下台的屈辱,他似乎又会怒其不争。
贺兰明月辨不清心思停在原地,察觉阿芒的视线时他轻轻地摆了摆头。
“高泓当时打的旗号是‘清君侧’,已然和慕容氏快撕破脸皮了。只要他们的联盟不再稳固,高泓必将寻求兵权支持。中军失了统帅,表面归顺他但暗地里小动作不断,单凭豫州军很难让他高枕无忧,而现在四海之内唯一没有明确表态的就剩下西南军与花穆所属的陇右军……”
贺兰明月眉头一皱,伸手拽住阿芒叫她也不要先入内。
高景继续道:“西南军要镇守楚越旧地,轻易抽不开身,我若是高泓也必然拉拢花穆。让他入京谒见,不论他答不答应合作先顺势软禁京中。陇右都督府总不可能所有人都不服高泓,再立一个傀儡就是。”
林商道:“陇右军在边关……真能成事吗?”
“成不成事无所谓,手头有枪有兵腰板儿就直。高泓不是白痴,他身上到底流着贺兰氏的血,花穆若憧憬过陇西王说不定能为他所用。”
“那您为什么也要拉拢花穆?”
高景笑笑,道:“你傻呀,我走投无路了,别说花穆,你让我和谁谈条件都行——除了柔然那群野蛮人,当年割出去的陇城还没要回来呢!”
林商良久没说话,阿芒松了口气,端起茶进去:“喝口参茶。”
她往后瞟了一眼看见贺兰明月仍在原地,心下诧异,目光却没躲过林商:“阿芒,你看那边干什么,有人偷听?”
下一刻,贺兰明月径直绕过屏风走出来。
高景情不自禁坐直了些。
他近乎吝啬地打量高景的样子:腿上搭着厚重毯子,宽大衣裳依然遮住颈侧,便于起卧头发全部散开,一两缕碎发垂在脸侧显得有些凌乱,嘴唇苍白,但比半个月前好歹脸上多了几分红润,不再是只剩一口气的病弱样子了。
林商打量他们二人之间气氛微妙,朝高景一拱手,道声“属下在外面守着”,退出去时顺手拽走了阿芒。
待人走了,高景的紧张也缓解,重新靠在了榻边:“你听见了?”
“一字不落。”贺兰明月皱起眉,“我以为你当真什么都不想,落到这等地步,嘴上说着不恨高泓,还是想着复位?”
高景眼眸低垂,嘴角一抹安然笑意:“我这个人没有父皇那么大的野心,做个守成之君足矣,可偏偏有人要与我过不去。不该我的便置身事外不争不抢,但该我的……我绝对不会轻易放手,哪怕是皇位。”
“你以为天下就任由高氏翻手云覆手雨?!”
“不是么?父皇一统南北之绩确已能与道武皇帝比肩,我是他亲封的储君,自然名正言顺。”高景不闪不避直面他的凌厉,“难不成你觉得活该被高泓折磨?”
贺兰明月当然不是这意思,他语塞片刻,愤然道:“我不同你辩论。”
高景歪着身子够住另一只茶杯,替他斟水:“刚见面就走了半个月,若非想明白不会来此——陪我喝杯茶吧。”
被他说中心中所想,贺兰明月倒也不再装腔作势,接过那杯茶站着喝了口,在榻边一块小木凳上坐:“聊什么?”
“你感兴趣的事啊。”高景说得理所当然。
贺兰明月不语,高景等了会儿后自顾自道:“你不说,那就我来说,你想不想知道令尊到底是怎么死的?”
心头一疼,贺兰明月眼神锐利:“是自尽。”
“对,自尽。”高景嘴角轻轻扬起,片刻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你就没猜过他为什么自尽吗?”
“为保全家人。”
“可自尽之后真的保全了家人吗?”
“高景!”贺兰明月屡次被揭伤疤终于忍无可忍,一拳砸在榻边。
但高景好似没怕他的愤怒,反而挺满意地往后靠着:“父皇病重时和我提到过令尊,他并不想令尊死,恰恰相反他当年囚禁令尊是想要一个真相。可惜令尊不配合也不信任他,最终两人只得背道而驰,父皇抱憾至死。”
贺兰明月冷哼一声:“我会信你的鬼话?”
“你可以不信啊,我只想告诉你而已。”高景抱着的那杯茶渐渐冷下去,“他自尽不是父皇逼的,在那之前他见了一个人。”
“……”
“当年兵变,元氏要保他,慕容氏和独孤氏要杀他。案子找不到更多证据,父皇迫使刑部转到了大理寺就是为了亲自审问。陇西王自尽前一夜在大理寺见了豫王,没人知道他们聊过什么,翌日一早父皇就接到了他已死的消息。”
高景说完,贺兰明月眼睛充血红了一片,难以置信地微张着嘴,他好似想到了这个反应,茶杯放在了桌案上,轻轻一响。
“豫王为什么要去见他,为什么见过他后令尊就自尽了,大理寺内戒备森严连根针都递不进去,令尊自尽用的刀是哪儿来的?你以为父皇没查过吗?”
“莫非他早就知道豫王居心叵测……”
“但是没有证据,父皇那时羽翼未丰受制于人,只好等慕容氏做成了铁案。”高景抿了抿唇,想给他一个宽慰的笑但没有动作,“现在高泓在四处捉拿我,同时……有个已死二十年的人居然活了。”
贺兰明月一震:“梅恭!”
高景看向他:“贺兰明月,我们可以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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