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高潜的咳嗽终于平息,脸色也没那么激动,陆怡自怀中摸出一封密信:“前几天要送往含章殿的信,被我截下来了。”
高潜瞥他一眼:“你截它干什么?”
陆怡解释道:“陛下……他觉得你与高景还有私下联系,生怕错漏一点,命人把守住通往含章殿的各处消息源头,宫人也都有他的眼线盯着。以后你想联系宫外,告诉我,我替你去办。”
高潜喝过茶,盯着杯中一点血丝,半晌道:“刚才和他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
“那你还要帮我?”
陆怡垂着眼:“当年听你读那些诗书,记得最深刻便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不论你怎么想,我待你心意始终如当初所言,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这四字让他喘不过气,“陆怡,我不是你的良人。”
“若非你相救,我早已死在秣陵城外。前人尚能知恩图报,你就当我也……现在别人暂且不管,但我总会十倍地对你好。”
恳切话语高潜听得心底一软,紧接着眼眶泛酸,手翻来覆去地摸着那个信封,拿起来拆开。他太难去回应什么,只得找些事把自己从快被溺死的爱意中剥离出,一目十行地看完简短信笺,随手递给了陆怡:“烧掉。”
陆怡应一声,就着旁边烛光看火舌舔过信纸,化为灰烬后,他才问:“是谁?”
“景儿。”高潜不瞒他,“人还在,叫我不要担心。你可以去对高泓道,高景人在银州,手上只有林商和大内出走的那几个暗卫。”
“我不会告发你!”陆怡几乎急了。
高潜点头:“逗你玩儿呢。”他坐得直一些,面上孱弱已经无影无踪,“小景遇到了贺兰明月,早些时候我猜测若他侥幸活了下来,应该不是往边境走就是去了陇西王的旧日封地。没料到随口一说,竟然成了真。”
“要去查一查银州城么?”
高潜意外道:“你能不让高泓发现,去查个水落石出?”
陆怡说:“可以。”
“那就查,贺兰明月既能在银州扎根,应当不止他自己。”高潜思虑片刻,又问,“之前听说高泓要下旨请花穆入京,花穆答复了吗?”
“还没有,他为此很是恼怒。昨天听陛下与慕容询交谈,各处刀兵还未平息,徐皇后的旧部并州军与秦王那边正向她讨说法,要为废帝下葬。可他交不出高景的尸体,已经有人怀疑并没有死。”
“都几个月了,还是不太服气啊……”高潜笑了笑,“攻打柔然演的好一场戏有什么用呢?你择日请徐皇后选个地方与我一谈,避着点儿人。”
陆怡一愣:“这……不太合礼数,如果被别人看见了……”
高潜打断他道:“没事儿,不必见到徐皇后,只要和她说说话就行。这些安排不瞒着你,我总觉得她应该知道平城兵符在何处。”
陆怡还待说些什么,外间侍卫叩门道:“陆统领,陛下召你前去。”
“何人看守?”陆怡高声问。
“禁卫副统领不久后与统领换岗。”
“去吧。”高潜主动拍拍他的手,反被陆怡一把握住。他目光深沉,总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这在其他时候决计不会出现在陆怡脸上的神色高潜看得习惯了,但还没有哪次如今日这般让他心惊胆战。
高潜情不自禁问了一句:“怎么了?”
“别怕,等我回。”陆怡说完,拿起桌案的佩刀转身离开。
随着一声关门响,那句尾音消散在空气中。含章殿内蓦然有些冷了,外间持续良久的喧嚣也跟着变得遥远,这扇门仿佛隔绝开另一个世界。
高潜望向满室沉寂,本已死了的一颗心忽地用力跳动片刻。
紫宸殿,皇帝接见重臣的地方,陆怡请旨入内,先见到了一个年轻的背影。
昔日太师次子元卓迩,如今官至中书侍郎,洛阳城内都说他才称得上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只是没人知道元卓迩的显赫是用整个元氏的没落换来。有人入内,元卓迩朝陆怡行礼道:“统领大人。”
陆怡称不敢,眼观鼻鼻观口跪倒:“陛下唤臣前来所为何事?”
他向来在高泓面前规矩不太足,但好在高泓一直以为他够忠诚,免了这些繁文缛节:“朕和元侍郎接到线报,西北那边不宁静。”
陆怡“嗯”了声,高泓见他漠不关心的姿态,道:“花穆抗旨了。”
方才与高潜说过的人名出现,此人的一举一动几乎能牵扯到晦涩不明的朝局。但陆怡仍垂着眼皮:“陛下要臣暗中把他杀了吗?”
“你看,朕就说他一定会是这句答复!”高泓笑了,指着陆怡对元卓迩道,“小元大人要朕肃清身侧亲信,朕却觉得陆怡无论如何不会让人失望的。”
元卓迩称罪:“是臣想得多了。”
高泓得意道:“陆怡少年时初到洛阳,是朕给了他一条活路。从此他便一直在王府中,数十年不改初心,如此忠仆,大可不必怀疑他。小元大人以为宫中有人私通外臣,朕会命他再去查,定要水落石出。”
“是,陛下明鉴。”元卓迩道,“但花穆突然抗旨,总是事出有因。”
高泓表情有些阴沉了:“朕虽猜到他可能拒绝入京,但没想过这么快就有了决断……此前备用之策派上用场,陆怡?”
“在。”
“派出两队人,一队秘密前往肃州将花穆扣在府中,若无异状押他上京,要真查出点蛛丝马迹立刻回报,同时做成意外暴亡。另一队人南下,找高景的踪迹。”高泓说完,见陆怡神色诧异,道,“南下关卡易于躲避,他也许会去投靠李环。”
元卓迩道:“废帝和李环有交情?”
高泓道:“还不和你那位嫂嫂有关。当年李环与高乐君的风流韵事传遍紫微城,他又立刻把高乐君抛弃了,这主意是高景的手笔。”
元卓迩大骇,陆怡却并不惊讶:“陛下,臣这就去办,臣告退。”
“你办事,朕素来放心。”高泓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这一次可别让朕失望……”
目送陆怡离开,元卓迩犹然不解:“陛下就不怕陆统领暗中传递消息?”
“影卫都是朕的眼线,陆怡若有动作是瞒不住的。”高泓笑了笑,“他是外族人,心腹甚少,又不识字,能折腾出什么风浪?”
元卓迩大悟:“陛下英明。”
入秋,西风乍起的时节,满城桂花香。
四野暗潮涌动仿佛亟待点燃,京城歌舞升平,陆怡走出紫宸殿,望向不远处布置夜宴的宫人,微微出了神。
中原秋意渐浓,千里之外已是霜雪满天。
院内,贺兰明月正拿着把小锤子和木匠待在一起敲敲打打,他听不见李辞渊在旁边用力地走来走去一般,全神贯注自己手头的事。
李辞渊几个来回后终于忍不住:“你这是又在做什么!”
“做好就知道了。”贺兰明月认真嵌钉子,末了上手感受一下表面平滑。他被李辞渊杀人般的目光盯得受不住,仰起头:“有什么话直说吧。”
“我不同意你拿银州这群人去冒险!”李辞渊严肃道,见贺兰明月表情并不意外,加重了语气,“一声不吭地收留废帝,现在人来人往的鱼龙混杂什么都有,万一走漏风声被京中知道,扣顶谋反的帽子,所有人都会被连坐!”
“那就不要答应跟着我。”贺兰明月道,“我没打算谋反,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我要答应他?我难道不知敌我悬殊,活腻了吗?”
李辞渊一愣。
几天前的夜里,贺兰明月忽然找到他说有事相商,甫一道破了小院中那瘸子的真实身份李辞渊差点没当场一蹦三尺高。紧接着贺兰明月将他和高景的合作事宜简短告知,李辞渊心乱如麻,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消化完毕。
在他朴素的是非观看来,贺兰明月要镖局与民兵演练,又和高景结盟,而那瘸子要复位的心根本藏不住。他们势单力薄,不可能赢。
至于贺兰明月为何脑袋发热做这决定,李辞渊真没想过。
他冷静下来,沉默着往台阶上一坐:“你解释。”
“高景并非无智之徒,他找来银州不是个巧合,是一早就瞄准了咱们这边或可作为。”贺兰明月把高景的布置说了,“四叔,若事成,则至少有东西北三个方向的大军围攻洛阳,届时高泓南逃,李氏对高氏恨之入骨定也乘势而起。他想到了百步之外,只有行军打仗高景并不精通,所以才来求我们。”
贺兰明月说的是“我们”,但李辞渊不上当:“是你想帮他?”
“我想知道父亲到底因何而亡,秘密藏在梅恭身上、藏在皇宫中,但现在去不成,若要查清来龙去脉势必依仗高景。”
李辞渊惊道:“什么?大帅的死因还另有隐情?”
贺兰明月望了眼,窗半开着,高景能听见外间说话,他压低了些声音:“这几年……高景一直在……在帮我查这件事,具体如何发现的,你想听他来谈么?”
李辞渊一贯对皇室没有好脸色,先帝在时尚且一口一个“狗皇帝”,眼皮子底下多了个活生生的废帝,他愕然之后又愤慨起来。粗声粗气地对贺兰明月道了声“你容我想想”,李辞渊转身就出了小院。
“四叔!”贺兰明月喊,见他背影一顿,“我替你应下,你不会生气吧?”
这句直接戳了痛处,李辞渊头也不回地怒吼:“和你爹一个德行,先斩后奏!他娘的!高家没一个好东西!”
他骂得畅快,贺兰明月站在院中,却不自觉笑了笑。等李辞渊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贺兰明月重新半跪在满地木头碎屑里,继续敲打。
院内,那扇与卧房相对的窗自始至终半开着。
几日后入夜,李辞渊终于同意与高景面谈。人是贺兰明月带去的,李却霜也在,百无聊赖地玩着一把木剑。
李辞渊一见他带人的方式就皱起眉,高景把贺兰明月推开。他行动不便,仍谦卑地向李辞渊行了个晚辈礼:“久仰振威将军。”
李辞渊挑眉道:“这里哪儿来的将军?”
高景笑道:“昔年听闻西军中四名副将,个个都是文韬武略的全才,今日有缘得见,是晚辈之幸。这些日子承蒙不嫌弃,晚辈才能在此栖身,还未来得及道一声多谢。”
他姿态放得极低,全然没有皇家的倨傲架子。再加上脸色苍白,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模样也与李辞渊想象中的“没一个好东西”大相径庭,既不青面獠牙,也非珠光宝气,是个普普通通的病弱青年。
纵然背地里把高景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李辞渊见他双腿已废的惨状,不由得生出一丝同情,却还嘴硬道:“少来这些花言巧语,明月就是被你给骗了。”
说者无心,听着却有意,高景表情立时有些复杂。
贺兰明月尴尬地喝了口茶:“四叔,说正事。”
“也行,你说大帅的死因另有蹊跷?”李辞渊环抱双臂,郑重道,“你说,若当真能为他和西军洗清冤屈,我帮你,在所不辞;可如果只是利用我的战友,管你是废帝还是前太子,统统都杀了以慰故人!”
言语间全是威胁,竟隐有血腥气,林商不自觉握住了刀。
高景抬手让他别紧张,将茶杯包在掌心:“司天监一甲子一卜,上回说中柔然北退,这回言明紫微即将陨落。紫微为帝星,而巧合的是,我长兄本应为储君却落水夭折,于是父皇彻底信了。”
明月出西山,紫微堕中天。
贺兰是知道的,也明白这是皇帝与他父亲一族之间裂痕的起源。他的出生成了皇帝的心病,一直到最后看那刀穿胸而过才放下。
旧事重提,贺兰明月嘲讽一笑,还未开口,高景忽然抓住了他的手阻断话头:“父皇临终前,我问过他有没有后悔,为了预言害死故人之子。他说,所有的故人、亲人,与大宁千秋基业相比都轻如鸿毛。”
贺兰明月喉头微动,抓着自己的那只手骨节绷得发白,李辞渊轻哼一声,高景望向他,神色依然很平静:“但事情就那么刚好地有了转机。”
“我登基后不久,有个自称司天监司命的老道前来皇城觐见。关于司天监众人,父皇没有留给我任何线索,我与朝中一样认为他得了那个不祥预言后就杀人灭口了。”高景心口微微起伏,“那道人带来的正是当年星盘的刻本,给了我之后他便离开。不多时,我再听他消息,死了。”
“星盘有异?”
片刻缄默,高景朝林商使了个眼色。对方自腰后摸出从入门开始就带着的一个圆筒,打开后,里头出来的正是半旧卷轴。
经年旧纸泛着时光荏苒的微黄,林商小心铺开,上头的复杂天相呈现在众人面前。星盘少有人懂,贺兰明月正当迷惑,高景看透他神色,握着他的手往下方一点。那卷轴随着这动作哗尽数铺开,展露无疑。
卷轴右下角,两行小字显示出来。
笔画行云流水中隐约透出仙风道骨,只是,却非先帝所言的“十个字”,分明在数量上翻了一倍!
李辞渊面色一变,贺兰明月缓缓念出:“东南烟波定,天子走失位……紫微出河西,明月照白城。这是……这才是那时的星盘?”
“不错,有人改了司天监的卜算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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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后面会有大量地名出现,亲友也提过未免混乱可以先提提命名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