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林子律

作者:林子律  录入:06-06

  这日黄昏,贺兰明月照例让大夫施针医治左肩,送走他后算算时辰唐非衣应该正在别院中。于是他将那封信一揣,去隔壁找唐非衣——既想传达,也顺便瞧个热闹。
  毕竟唐非衣比不上谢碧一颗七巧玲珑心,她直来直往得有时让明月都接不上话。
  天边夕照浓艳,东侧晴空西侧金乌沉山的景色美不胜收。风静了,偶尔一声鸟雀鸣叫让树枝上昏昏欲睡的飞霜猛地一激灵。
  这些日子飞霜都住在了高景这儿的梧桐树上,高景笑它是凤凰,飞霜不知能不能听懂,对高景的脸色倒是不差,隔三差五去抓一把质地名贵的衣裳,只是不让摸。见贺兰明月进了院门,飞霜乳燕投林似的钻进他怀里。
  贺兰明月心不在此,揉一把它的鸟头:“找流星玩去——”
  飞霜懂人言,立刻乖乖地走了。
  门半掩着,阿芒在檐下熬药,朝他笑了笑打一声招呼解释:“唐姑娘正在给陛下施针,把门带上了。明月现在进去么?”
  贺兰道:“我有事要找唐姐姐。”
  听闻不是特意见高景,阿芒脸上闪过难以言喻的失落,她闷闷“哦”了声,说着那我给你端一碗奶羹来,起身朝小厨房去。
  叩响三下,里面传来唐非衣的声音:“请进。”
  屋内只有榻边点着灯,西窗半开,清风徐来,晚霞跌入窗外池水又如被镜面反射出暖色的粼粼波光映上窗棂、映上桌面,映在坐在床沿的高景的侧脸和下颌。
  他自来长得美,嘴唇饱满鼻梁高挺,侧面线条的每一处弯折都似春山秀水。这时坐在榻边伸着腿,长衫一直撩到膝盖以上露出伤痕累累的一双脚,已经痊愈的皮肤仿佛从没被折磨过,仍然莹白而细腻,但那些暗色的疤顽固而丑陋,轻易没法消除。
  就如同他们的过去,美好不因决绝撕裂,可谁都不能忽视。
  察觉这边的动静高景眼眸一瞥,里面有光闪过,尽管贺兰明月知道他现下看不太清了却还是被那道光难以名状地晃了眼。他从前更骄傲些,现在磨难太过总是有几分柔弱,叫人意存怜惜。
  贺兰明月总误解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很短,而掐指一算,从第一次见他——把自己困在高大柳树枝叶间的少年——到现在,恍惚间竟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了。
  被夕照抽离的思绪让唐非衣一声唤回:“贺归迟,你来做什么?”
  她与谢碧都十分中意这个假名,贺兰明月从不纠正,闻言拿出那封信将冉云央的话转达了:“字迹我比对过了,是谢碧。”
  不知是否为他的错觉,贺兰明月觉得提到谢碧时,唐非衣破天荒有点脸红。
  她拈针的手指依旧很稳,淡淡道:“麻烦了,我一会儿离开的时候带上——哦对了,他的膝盖恢复得不错,只是近来常常喊痛,你多注意。”
  贺兰明月莫名其妙:“我注意什么?”
  “反正……反正你多注意。”
  唐非衣抽出最后一根银针,缓缓地把所有东西收起来。她直起身撩头发时露出一只红得能滴血的耳朵,挎上药箱站在贺兰明月面前摊开手:“今日到此结束了,明天我会早些来。谢公子的信给我吧。”
  贺兰明月递过去,察觉唐非衣有些手抖:“怎么了?他惹你生气?”
  唐非衣眼睫微颤:“他老写奇怪的诗,一会儿什么灵犀什么彩凤的……看不懂,到平城后我回了一封信叫他别写这些,不知这次又是不是。”
  他尚未深思,高景忽道:“他说‘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是前人的诗作,他思念你,也盼你多想他一想。”
  唐非衣脸更红了,居然难得地结巴:“这……我想他?他怎么这样……”
  对上贺兰明月揶揄目光,一把抢过那封信后唐非衣夺门而出,跑得比哪一次离开都快。他站在原地,听见门的嘎吱闷响逐渐消失。
  贺兰明月愣愣地想:谢碧是什么时候对唐非衣有意的?
  人走了,他也将要离开,“若无其他事”正要出口,坐在榻边纹丝不动的高景突然道:“听说那天你去见了她。”
  贺兰明月知道他在说高思婵。
  那日他们一场大吵,他过分失态,理智也有些崩溃,随后去到西苑心情平静了点,却再没靠近高景居所念头。
  诸多布置高景都不过问,仿佛只要他做的,对方就无条件听从。贺兰明月有时误会这不是自己和他“各取所需”,而是他绑架了高景前去逼宫似的。
  若是他的人马,他的全部决定,他拿着兵符找到朱雀卫……
  那他是不是还能登基为王?
  高景到底来干什么的?
  又利用他一次?
  这念头生出来时带动太多痛苦回忆,身后尾音尚在,贺兰明月停了跨出门的脚步:“不提公主,我尚有一事想问你。”
  “你问。”高景平静道。
  “为什么是我?”贺兰明月看向昏暗中的身影,“起先我想不明白,又觉得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想要为父族雪耻。现在到了平城,忽然明白过来换谁都一样,临海王世子甚至比我更有兵权在手,又一心想护你……所以为什么是我?”
  金乌西沉,最后一缕光也湮灭了,缠绕在青烟中袅袅升腾。
  良久缄默后贺兰明月以为高景不会回答了,却听见了他的声音,异常的平静又异常的坚决:“撑着不想死,西出千里,大漠烈日,塞外霜寒雪冻,我不怕吃苦,因为如果能再见你这些苦就值得——
  “我只想追回你,所以一定是你,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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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高氏”的起源,本文采用鲜卑族起源的河南高氏一支,后燕慕容云的后人自称“高阳氏”,为符合前后文有适当改动。


第81章 我有迷魂招不得(五)
  贺兰明月控制不住鼻尖酸涩,离他想要的答案就一步之遥。
  昏沉环境里高景听见他靠近的脚步声,随后鼻尖嗅到的是一缕冰霜般的气息,有些凉,他知道这是贺兰明月过来了,情不自禁地摊开手掌。
  被燕山雪划伤的地方没有像从前那样大惊小怪地包扎好,那道疤赤裸裸地敞着,与白皙皮肤对比鲜明。深红颜色,令人想到摇光阁中那些浓郁猩红的帷幔,在漫长皇宫岁月中不知捆扎了多少青春年少的灵魂。
  眼前是黑暗,影影绰绰的光斑在他从鬼狱出来后一直随行,高景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也无从对旁人说只能按曾经的方子继续服药诊治。
  后来他学会了辨认这些光斑,有的是灯,有的是火,有的是窗边漏出的一缕月色,还有些怎么也无法溯源的,像一个人的心跳。
  他知道心跳无形只能听觉,可他见光斑不时轻跃,就如同心律跳动。
  这时他觉得自己也看见贺兰明月的心跳了,先开始很平缓,接着有些不齐,又强行恢复此前的淡然。贺兰明月站着没坐,他们在无数长夜彼此相对过,那句话出口周遭一片寂静,只有两人呼吸暧昧相缠。
  贺兰明月的体温比常人好像高一些,握住他时那股暖意能淌入心底。
  “别人可能对我忠心,可能为了利益交换,或许的确是更好的选择,但不知怎么我刚出洛阳就一门心思地往西北走。”高景低着头,察觉贺兰轻轻地摸那道伤疤,“你没死,要不是顺着……查到走得那么远,肯定是不会再回来了。我猜你不愿见我,又忍不住想万一呢,我去找你,总能见上一面……”
  贺兰明月“嗯”了声,等他继续说。
  高景语调很慢,声音很轻,像梦呓似的飘着,他虚虚一握,没碰到贺兰顿时沮丧:“我知道自己害你,你觉得不值得也是应当,我总想自己的事,所有的事……我没问过你想不想该不该,现在弥补还来得及吗?”
  他听得心口一阵抽痛,不觉连说话时都柔软许多:“早些本也不必走到现在。”
  高景胡乱抹了把脸,他憋不住眼泪,总是忍到鼻尖通红:“你再、再等一等我……回了洛阳,我给你族人……我一定给他们赔罪!”
  一阵清风卷过烛火倏忽摇晃,贺兰明月的心就这么乱了。
  这句话分量有多重呢?
  若真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专程能为父辈恩怨下诏追封已经不易,更遑论亲自赔罪。这不仅是为平反,更要整个高氏都承认自己错怪忠臣。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是常态,古往今来的直臣良将被冤死错杀的有多少呢?
  不胜枚举。
  哪一任帝王不是踏着数不清的青山忠骨统治山河?他们图谋天下,不自省错误,有的是为此肝脑涂地、前仆后继的牺牲,死两个忠臣又能算什么?
  皇族的人血是冷的,承诺是假的,做过的事不回头,偶尔流露出的一丝信任都是天大的荣宠。
  出身使然,贺兰明月没法在这事上怪高景,但就如他知道高景不会轻易求人,他也没奢望高景除了平反之外能为二十年前含冤而死的族人做些什么。
  他只尽人事,天命如何,贺兰明月从不在意。
  但他就这样猝不及防从高景嘴里听到了“赔罪”两个字。
  高景终于握住了他的手,力道极大,贺兰都觉得他会因此裂开那道伤口。他抽噎一声,接着想起贺兰不喜欢自己哭连忙止住,好一会儿才道:“我对你好,怕你不想要了。请你再信我一次,贺兰,我也有真心。”
  “……”
  “我现在就给你,还来得及吗?”
  人都有心,贺兰明月怎么会不知道呢?一颗心的感情有多炽烈他感觉到过,自己都不是自己,给不出去就会沉溺至死。
  他想要高景的真心,现在高景就说可以给你。
  恨也好爱也好,两种感情注定对立却无法彻底割裂,包容也好,撕扯也好,他想这不是矛盾的,只是大部分时间恨掩盖了爱。
  他到底算个善良的人,像高景有恃无恐地说:“我知道你心软。”
  已经过去就不会成天怨念,报了仇就不会波及无辜,不论今天过得是痛还是苦翌日都照样有太阳升起,把所有的情绪都加诸仇人身上对方也不因此天打雷劈而亡——这是他在塞北学的道理。
  他牧羊,跑马,走过沙漠和绿洲,心境开阔,视野旷达;紫微城中的高景却因为死亡、算计、刀兵相向的恐惧而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
  这何尝不也是一种惩罚呢?
  “你还要我吗?”
  “还来得及吗?”
  只要没天人永隔黄泉相见,就都来得及。
  或许他太久没声没息,高景慌了,以为贺兰明月不肯原谅自己,胡乱放开他,一路跪着往前挪了些,不顾伤了许久总算有好转迹象的膝盖,撑着在床榻内侧摸索。贺兰明月没出声询问,残忍地看他自残。
  高景够住了那个枕头,眼前光斑剧烈地跳动着,掀开后又四处找了一阵手指碰到什么冰冷物件,高景却如释重负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重新有了主心骨,膝行到前方——下摆微微敞开露出满是伤疤的小腿胫骨——顾不上整理仪表,献宝似的把手掌摊开到贺兰明月面前:“你看,我把它找回来了……明月,我想把你也找回来。”
  借着烛光与窗外的朦胧夜色,贺兰明月低头一瞥。
  摊开的掌心里,一枚他以为再见不到的烟紫玉耳环静静地躺着。
  离开洛阳时他随谢碧去当掉了,换得十颗金珠子一路支撑他们走到了银州。这是他以为的和高景最后的维系,丢弃后便不再见。
  但他和高景再见了,而这枚耳环也物归原主。
  烟紫玉还是当初那块,外围好似重新打造过了纹路细细雕刻,更精致,也更吊诡。他拿起来仔细地看,分不出那上面刻的什么,像某种宗教的符号。
  他的指尖拂过那串意味不明的文字问:“这是什么?”
  “护你平安的。”高景轻声道,“我去通天浮屠找了位高僧,为它加上护持。或许我和父皇一样,到了不知所措、走投无路的时候就爱信这些。我那时想,若还能见你,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把它和你放在一起,这样哪怕来生也好追寻——不是都说玉中有灵吗?总不可能一直都不庇护你我吧。”
  贺兰明月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耳垂的孔洞,他后来再没戴过任何饰物。手掌中,指甲盖大小的玉被雕刻细致的黄金裹住,精美得世上绝无仅有。
  “你看看还合适吗?”高景道。
  不止是耳环,你看我也还合适吗。
  贺兰明月垂眸拈着那枚耳环,细长耳钩穿过孔洞的时候因为背面长合了要强行裂开有些疼,他听见了细微的什么被戳破的声音。
  指尖一点血迹,但终是穿过去了。
  没有铜镜,贺兰明月也不知是否合适。这东西他戴了很久,现在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阵痛还在,他却觉得这重量令人踏实。
  破镜重圆哪有那么容易?
  天南地北,他想,或许真的有一个瞬间,他再也见不到高景。
  听见动静后高景抬手摸了摸贺兰侧脸,修长手指从那枚耳环一路逡巡到下颌,停留在他的嘴唇,嗫嚅着说:“谢谢。”
  他疯疯癫癫,又瞎又瘸,比起最风华正茂的时候凄惨不知一点半点。
  最尊贵的皇长子让他倾心时也不过就一张脸和对他好,吃够苦头的废帝跌跌撞撞爬了过来,贺兰明月以为又是一盘算计,他却说:真心给你,要吗?
  高景这人,真是让他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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