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说得严肃,唐非衣却不当回事,淡笑道:“求大同存小异,你不是胡闹的人。”
铁弓被新换了弦,贺兰试了试,道一声好。满是白羽的箭囊挂在马鞍旁,他背负铁弓腰间佩剑,点了二十护卫从山谷边一条小道出去赴会。
唐非衣望向他背影,只觉这人哪怕做天大的事都不会输。
平城中,她每日为高景施针,对他们二人关系听得了一些。期初唐非衣震惊过,但她受万里霞影响颇深,觉得世间情爱二字看似复杂,其实最单纯不过,若是真心相对换来的必然是真心。
可能从前他们之间发生过不好的事,唐非衣却知道贺兰明月是相当磊落的人。他说过去就过去,说要报仇便报仇,从不惺惺作态。
所以贺兰以真心对高景,如果对方无意,又岂会一而再地留他?
能安然放下沉重过去,那就是好的。
“先准备随时拔营!”唐非衣下令,随后策马巡逻。
二十里外,大河波浪翻涌。
盛夏,将至一年中的涨水时节,山河关更到了易守难攻的时刻。贺兰明月本以为依照临海军的作风,至少要等有八成把握才可渡河,他方出山坳,便见眼前河岸边黑压压的一片,玄色大旗与帅旗并列,上饰以一只赫赫威风的黑鹰。
李辞渊曾说,鲜卑部族都有属于自己的图腾,在东北称霸一方的宇文氏以黑鹰为徽。见临海军阵势居然现在就渡河,已经开始整军了。
不远处,山河关城楼上戒备森严。
竟是直接便要攻城吗?
贺兰明月眉头微蹙,心道这宇文华的路数比自己所想还要凶猛。他打马前去,迎头被盾兵拦住,放声道:“陇西贺兰,应你们少帅之约来了!”
士兵见他身后数人有些疑惑,但听了姓名不敢怠慢连忙放行。
临海军如分海般整齐地让开一条路,其军队整肃,军纪严明,所有人各司其职尽力准备攻城事宜。贺兰明月往前行,途径有人搬运大石块,有人修葺检查最后方的投石车,有人抬出云梯……
城楼上所见更加清晰,若齐州军督没见过世面恐怕现在就要被吓破胆。
正思忖,眼前豁然开阔,一个青年被簇拥着身披银甲站在不远处。
二十四五,和贺兰明月相仿的年岁,相仿的出身,此刻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地相对而望,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那青年生了一双风流桃花眼,银甲含光,眼窝中的疲倦神色并不能让他狼狈,而带笑的唇角更使得这人看上去像走错了地方,惟独握剑的姿势暴露了他并不真的是个花拳绣腿的空架子。
青年向他行平辈之礼:“久仰,我就是宇文华。”
贺兰明月没来由地眼角一跳。
他下马后注视宇文华,不自在地拉了把铁弓取来横在手里握着。
贺兰明月生平就不太会跟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打交道,从前不需要他话事,后来轮到他说了算时又不太遇得到这种人。
做足了心理准备只是虚拟,比不上当真对阵。
他来时想得好好的,如果宇文华脾气臭处不来,他就懒得给好脸色。但眼下人家彬彬有礼,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好在宇文华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半晌不闻贺兰明月应答,只当他生性冷淡,尴尬地在鼻子下一抹:“嗯……那啥,在洛阳的时候总听他提到你。”
“他”,提到我。
贺兰明月硬邦邦地想:哦。
他没理会宇文华的套近乎,开门见山道:“闲话少提,不曾料到你们来得如此快,还以为要驻扎几天才等来队伍——何时攻城?”
“便在这数日之间。”宇文华没听懂贺兰明月言语间讥讽他们先前行军太慢,凭空要给贺兰比划,“我军不是沿运河直下,途中遇见了泰州一小撮流窜作乱的土匪,顺手灭了,这才来晚。至于攻城……你跟我来!”
言罢径直拖过贺兰明月的胳膊把他往内拖,贺兰明月一惊,肌肉条件反射地收缩了下差点抬手打人——他实在不习惯和人这么亲近。
宇文华未免太自来熟了。
他好像没法对宇文华辞色严厉。
几名观之已是将校军衔的副官围着临时画出的沙盘,以曲线和直线标出山河关周遭地形。宇文华拨开一条缝和贺兰明月挤进去,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将正详尽布置:
“……所以正面攻破实属不易,老夫以为虎山的山坳绕到侧方,南边守备相对空虚,齐州军的兵力不足,北边又是大河,背水一战,我军尚且如此,敌军更加无路可逃。他们要逃便只有一条路,弃城。”
宇文华连忙给贺兰明月解释:“这是临海军的副帅,也是教我兵法的先生,库缇老将军。燕山长大的铁弗人,都六十四了脾气还大着呢……”
他音量不小,那叫库缇的老将一皱眉:“三公子你又跑哪儿去了!”
“接人去啦!”宇文华根本不怕他,闻言直接将自己拽着的送到了库缇跟前,“哨兵来报,咱们的援兵!陛下的消息,一代战神之后,您这不是也等候已久了吗?”
几位将校短暂惊讶片刻,大抵没想能看见书信里提到的贺兰氏后人这么快能见到,一时军情也不讨论了立刻团团围住他。
库缇抢了个好位置,蒲扇般的铁掌猛地落在贺兰明月肩上,差点把他打得旧伤复发,一口血哽在喉头腥甜未散听见库缇铜锣似的嗓门一开:
“天可怜见!茂佳小子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身侧流星不明白人类的感情,打了个喷嚏,忧心忡忡地回头望一眼森严山河关。
本是清朗白昼,突然有些阴沉起来。
第84章 君归为报京华旧(三)
直到被强行按在临海军中灌了一杯酒,贺兰明月才渐渐找回知觉。
从库缇将军那一嗓子开始他就恍惚不能自已,即便听别人聊过多次知道了父亲是个怎样的人,贺兰明月仍能在遇见的不同人那儿找到更多独特的回忆。
好像每个人聊的他都不止是他。
这感觉很微妙,贺兰突然想,或许他一生缓慢收集拼凑了来源各式各样的碎片,也没办法彻底还原那个记忆中的如铁塔肃立的身影了。
“……哎,老夫最后一次见茂佳小子都是三十多年前了。那会儿他初出茅庐,被慕容氏暗中使绊子派到了前线。咱们与柔然那一场打得那叫一个翻天覆地!临海军都从幽云开赴去了北庭救西军的场,当时的西军差点被打垮了,整支军队七零八散,名将乌雷被俘。本以为去看到一群老弱病残,岂料西军英魂并未覆灭。
“原本那次轮不到他领军,可惜你祖父多病,长子又不顶事只得让小儿子拿着绶印匆忙上阵。茂佳小子那会儿还不到二十呢,跟一头小狼似的,愣是把士气蹉跎的西军整合起来,撑到了我军支援。
“后来你应该听过,他率三千人奇袭柔然硫博部,砍了部落首领的头,从此整个柔然上至可汗郁久闾、下至普通平民听见他的姓氏都要发抖!柔然大乱,咱们也因此大获全胜班师回朝……二十岁,少年英雄,真真是少年英雄……从洛阳出城,老夫往东他往西边,约好未来待他再有一场大捷,老夫请他到淄城喝酒——
“那会儿,他还没成亲呢!”
“这酒到底没喝成!”库缇说到这时有些哽咽,当即摔了酒碗,老泪纵横地又握着贺兰明月的胳膊摇晃,“可惜,可惜啊……他替高氏卖了一辈子的命,怎么会谋反?”
他情绪太激动,脱口而出的话不太妥当,贺兰明月尚未做出反应,身侧宇文华不失时机地提醒:“老师,慎言。”
库缇短暂清醒了,又是一声重重叹息。
贺兰明月说不清每次自己听见父亲的往事是何心情:他像个矛盾体,壮志意气是他,春风和煦也是他,会留意小姑娘的一句赌气誓言,也会细心安抚初次上战场的后辈……但最终他好像对所有人都留有最美好的记忆,吉光片羽,经年不散。
旁人都说,他是英雄。
也许他只是个……最普通的善心人。
贺兰明月笑了笑,对库缇道:“将军情深义重,待到凯旋,我替父亲饮您的酒——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攻破山河关为冉云央的朱雀卫创造南下条件,将军以为如何?”
短暂寒暄后回到正轨,库缇将作战计划再说一遍。
临海军这次出征的尽是主力,装备也不知比贺兰明月在银州的旧部精良多少,连投石车都不远千里地运了过来。
三日后,多处部署完毕,临行前贺兰明月随宇文华看过那些巨大石块,青年用脚踢了踢:“陛下没有提要留山河关全尸吧?若他没说我就放心砸了。”
“砸完又修?”贺兰明月道,“小心他要你赔。”
似乎想到高景说话那阴阳怪气笑里藏刀的模样,宇文华好险没打个寒颤:“你说的也在理,那……不到万不得已,先别动用这玩意儿。”
贺兰明月问:“威力这么大?”
宇文华道:“那当然,这是我准备攻破段部王庭的秘密武器。你是没见过他们那座‘千秋城’,野心大得很,城墙据说有近十丈厚,坚不可摧。我驻军临海,迟早要和段部决一死战——就像你们西军跟西柔然不共戴天——精心研制数年,本来要派上用场了,谁知洛阳那皇帝是个冒牌货,我临海儿郎才不替他卖力!”
他语速又快又急,贺兰明月有些字没听真切,但显然青年拥有他缺乏的自负与傲气。贺兰明月有些羡慕他,敌意先去了一大半。
宇文华像一面镜子,当切实出现在他面前时就映照出了贺兰明月本该有的人生。
开国元勋后代,唯二的异姓诸侯王世子,在封地能横着走,入京后谁见了不尊称一声“公子”。少时习文学武,有名师教授兵道,就算对行军打仗光宗耀祖不感兴趣也能快活地在封地过一辈子,待到入京更是银鞍白马……
到那时他总会遇见高景,他们不说平起平坐起码是真心互相钦佩。
没有利用,没有欺骗,也没有那些罪孽与痛苦。
他本该这样和高景相遇相识,再谈相知相爱。
可惜世上没有时光倒流,也没有“如果”。
贺兰明月知道他如今也走了极大的运气,是靠自己的付出,没有旁人施舍,就算顶着父辈荣光除了旁人对他缅怀两句贺兰茂佳当年如何英明神武、如何体恤亲友,他没法享受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世事如流水,一梦浮生而已,贺兰明月都知道。
所以他会羡慕宇文华。
可至少他现在还年轻,余生尚且漫漫。
宇文华不知他出神,兀自说到了攻破山河关的后续计划:“待到冉云央前来,本公子留给他一座断壁残垣!……哎,不过你说陛下要我赔,这才赔不起呢。”
贺兰明月道:“齐州军居高临下,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会火攻。”
宇文华先愣了,随后觉得他在开玩笑似的挠了挠头,身上盔甲随之微微响动。见贺兰神情并无玩闹之意,宇文华小心道:“这……不会吧?”
贺兰明月认真问道:“怎么不会?”
“喏,你看,我的黑鹰。”宇文华指给他看远处山岗布下的哨卫,每个人肩上都有一只临海独有的黑鹰,这也是宇文氏军中才能见到的奇观,“那群孩子训练有素,侦查敌军时最为好用,它们轮番前往山河关内观察,若有异动示警后高处的哨卫就能立刻知道意思。”
贺兰明月“哦”一声:“看了几轮了?”
“什么几轮?”宇文华不解,“两个时辰前……还没有异动。”
贺兰明月望向中天朗日:“这不是还早么?”
语毕,宇文华不解其意正要多问,远处一名戴甲军士火急火燎地赶来单膝跪地,就要通报:“三公子!”
他一听这称呼就暴跳如雷:“在军中叫什么三公子,没规没矩的,叫少帅!”
“是,少帅!黑鹰回报,齐州军好像、好像在往城楼上运送油罐。”
宇文华听完这话,表情顿时十分精彩地望向贺兰明月。对方无辜地笑了笑,似有“我说过了”的意思。
他那张英俊面容几乎扭曲:“你……你这嘴,真是太乌鸦了!”
但来不及重新部署只得随机应变,临海军的先头部队逼近山河关下,两军对峙不过三四里距离。而贺兰明月的旧部由唐非衣率领,按照库缇的意思,与临海军左翼先锋绕过虎山通道,正秘密前往预备痛击南城门——
宇文华在短暂崩溃后显露出一丝为军统帅的沉稳,他牵马翻身而上:“不行,老师领军打前站,不能让他陷入危险,我将他换下来。”
“我去吧。”贺兰明月突然拉住他的坐骑辔头。
宇文华怔住:“……你?你不是有伤么?”
“若真有重伤高景不会让我上前线,你在此地注意补充防线,实时调兵给山河关造成压力。就算他们火攻,现在强弱之势扭转只能一时救急。”
他言之在理,宇文华略一思考便点了头,见他要去牵马连忙鞭子一甩拉住贺兰明月:“你骑我的马,这是八骏之后的良驹!”
愣怔的成了贺兰明月。
四目相接,他心头突然有什么淤积轻如飞灰烟消云散,颔首道:“好。”
宇文华笑了笑,转身要了另一匹马就要依言调度,贺兰明月忽然喊住他:“宇文华!”对方应声,他又道,“若对方火攻,你的投石机就要派上用场了。”
“我明白!”宇文华潇洒朝他一抱拳,“前线拜托给你,后方便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