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他居然喊了旧时称呼,“晟儿乖了,什么时候能出去?”
高泓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内心犹如大地震动后砖石崩塌,千里决堤,泥沙俱下。
屋内传来独孤氏极力压抑的哭声,高晟被卫兵一左一右拖着胳膊关进房内时频频回头,高泓紧锁眉头,半晌,才离开。
通天浮屠外,有他的亲卫等候,高泓下令:“让梅恭点兵,清除南方的障碍。洛阳东边不设防,没有天险,极力避开邙山后以河水为屏障阻绝来犯。”
“是。”
“写信给楚州军督,叫他儿子入京为官,紧接着扣押不要放走。至于高晟与独孤氏必须严加看管,用刑就不必了,孤儿寡母的。”高泓顿了顿,“急宣慕容询到紫宸殿,朕有要紧事对他说。”
“是。”
“还有……把高潜扔到鬼狱去,断了他的药,别弄死。”
话音刚落,天边风起云涌翻掩日光,忽然一道惊雷撕破了闷沉沉的苍穹。
“下雨了吗?”
高景坐在厅内,闻到潮湿的草木气息后问站在檐下的人。
贺兰明月点了点头,目光持续落在院中。身侧流星不喜欢雨天,蔫儿了吧唧地着,高景又问:“你在那儿站着不动好久了,有什么心事?还是在等人?”
“先头部队在这两日便能开赴梁州,在那儿与白虎骑并为一股大军。”听着像高兴的事,贺兰明月却紧锁眉头,“冉云央也在昨天率领主力出发,大夫不让我随从,但左臂好得差不多了,我打算待辎重出发时一同去。”
高景饮茶的动作停了停,面色不虞。
他确实不愿意贺兰明月前去。
一来贺兰本身伤势刚刚痊愈,若再有刀兵相见难保一定须发无损,届时他在平城提心吊胆,什么忙也帮不上。二来那日两人总算有了说开心事的前兆,贺兰明月对他没有回到从前却也温和得多,眼下尽管不该顾忌私情,但他又不是圣人,怎么可能没有私心?
高景良久没说话,贺兰明月回过头:“此次大军集结,本该你也一同随行,但实在没有办法。事已至此,我想向你讨一封诏书。”
于是高景就知道他的想法,片刻后故作轻松道:“不让我去前线,也不让我听军报,这会儿还要讨诏书该不会你要我直接禅位了吧?”
贺兰一愣,见他神态知道只是玩笑后弹了把高景的额头,顺口道:“是啊,反正你也干不好,换个人来坐天下不也一样?”
“不错不错。”高景大笑,“那你务必优待俘虏,给我留口饭吃。”
越说越没个样子,贺兰明月又揪一把他鼻尖,正色道:“我打算直接领西军余下旧部五十人与白城军出发,一共千骑,直叩山河关。这样可能比大军早一日抵达,直接碰上临海军——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对那宇文华有什么动作。”
高景无奈道:“那你还是把他砍了吧。”
言毕,贺兰忍俊不禁,很快又恢复正色:“只是有一事令人担忧,若我也离开,平城守备只余不到万人。而你身边仅有林商和几名护卫,再就是公主府的私兵。一旦高泓想到这层偷袭,你们真能抗住?”
“没关系。”
答应得太快几乎毫不犹豫,贺兰明月微微诧异,接着道:“大军开拔后就算顺利也要等入秋才能攻破洛阳,死伤不可估量,生灵涂炭……我想向你讨的那封诏书,是为赦免高泓的死罪,让他活着向天下去赎。”
这倒是高景没料到的了,他将茶杯放回桌案:“我有话要问他,不会杀的。”
“不,要你赦免他篡位的死罪。”贺兰明月直视高景的眼睛,“什么都失去之后,让他看着河清海晏,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窗外雨声渐渐大了,高景被他按了按手掌,收回目光道:“我答应你。”
他知道贺兰明月想的是什么,生灵涂炭,杀一人不足以告慰天下,但不杀又不能平民愤。高泓毕竟是皇亲国戚,甚至为他的长辈,他身为侄儿如此暴戾史官会谩骂,言官会直谏,躲不开后世污点。
充边、流放或者幽闭,都比碎尸万段更服众。
可高泓不是他自己的仇人。
“应下这封诏书不为了别人,只因为你求情,我才应的。”高景捂着贺兰明月的手:“可他待你那么差,后来为了届时行刺我送你入宫……就算这都罢了,若最后真相串联起来他确实害了这么多人,你会后悔让我免他的死罪吗?”
贺兰明月沉沉道:“真是如此,我便亲手杀他。”
过了这场雨,正式入夏。
辎重最后出发时,高景坐在别院中不动,也没有为他们送行。不同于他们上次别离毫无征兆,这回总算有了契机好好道别,约定重逢。
阿芒去了出征仪式,替高景见证那“悠悠苍天、冥冥地灵”的宣言。待到黄昏她才从外面跑回来,两颊因为一路奔跑与炎热天气变得绯红,手中郑重地拖着一样物事:
“陛下,明月要我把这个交给您。”
双手奉上,只一条最朴素不过的青色衣带。高景折成一叠收入袖中,隐约上面还沾着体温,继续逗弄站在自己肩膀的飞霜——猎隼没得允许跟着去,脾气正大着。
“陛下不问他是什么意思吗?”阿芒问。
高景笑了笑,戾气渐褪,倒有些从前无忧无虑的样子:“我现在能给的都给了他……心有千千结,不必多问。”
枝头的火红花朵落了,池中的红莲正艳丽地怒放。
※※※※※※※※※※※※※※※※※※※※
1. 求求你们别骂角色了。我做不到让所有人满意只能尽力完成,至于人设说啥就是啥吧,错也是我一个人的错。2. 写这篇文开心是因为设计的剧情和自己埋的彩蛋,但是为评论区自己哭过好几次半夜睡不着想不开不知道要怎么改,可不可以少点刻薄,多爱作者一点?人都被骂傻了。3.这章是定时发送的,后天如果下章没更新,那八成是作者已经没了。
第83章 君归为报京华旧(二)
当年豫王起兵篡位乃是从塞外奇袭,中军战力不足,四面支援来不及抵达便被攻下了紫微城,前后历经三十天,不算得大战。
这次平城朱雀卫出,西军卷土重来集结临海,才是从大军踏破江宁城之后的第一次天下大乱。更有人言,从道武皇帝分封三大异姓王之后,贺兰、宇文两家时隔近百年再次携手,同为勤王,可见高景的帝位才是实至名归。
在银州有李辞渊点兵,后来冉云央布阵,贺兰明月第一次自己率军奇袭山河关。
他自认不是运筹帷幄之才,将兵攻城勉强有余。懂得因势利导、因地制宜,不强攻,不自矜,那破城便已经有了过半的把握。
山河关,中原东部雄踞河水之畔的最大屏障,向西拱卫都城,向北依靠大河天险阻断蛮族。此地从前乃东山王元氏的封地,自从元叹请辞爵位后收归齐州军督管辖,而那军督为不折不扣的帝党,他们要拿下山河关势必要经历一场血战。
贺兰明月自知兵力不足,而朱雀、白虎两方会师后还需要至少半月方可从东取道至山河关下。他与齐州军僵持不下,对方不知深浅没敢贸然开关应敌,贺兰明月自然也没蠢到去主动挑衅。
白城来的都是与他并肩作战一路的剽悍之士,入夜,贺兰明月下令扎营。
背靠一处山坳,贺兰明月检查过粮草自行休息。
片刻小憩,不多时,唐非衣持刀而来:“北方好像有一支军队正在靠近,不知是齐州的援军还是我们的人。”
贺兰明月没睁眼:“等他自行试探。”
唐非衣道:“前些日子冉云央来的军报中提及,白虎骑已一分为二,在豫州和现在那个皇帝的亲军厮杀起来,而他们的主力中军正朝山河关前行。那队人来势汹汹,你不怕是他们?”
“敌众我寡,不可贸然出击。”贺兰明月脑中回想附近地势,“咱们驻扎虎山要道,但此处过于狭窄,最宽的地方不过十里,大军行进困难不会选择这条路。”
唐非衣遂在他身边坐下,摸出腰间锦帕擦刀:“你说了算。”
贺兰明月“嗯”了声,转过头突然看见了唐非衣那张锦帕边缘绣着精致的黑色梅花。她为人简朴利落,平时连衣裳都少有纹路净是素色,虽知唐非衣喜欢黑色,可这花不管模样,出现在她随身总是有些感到奇怪。
“这帕子别人送的?”贺兰尽量问得不奇怪。
唐非衣一愣,旋即笑了:“那会儿在银州,师姐走时留给我做纪念,也是因担心我,不好说出口就绣了我喜欢的花儿。她看着强硬,不像会女红的人,但其实绣工在白城数一数二,郎君衣裳上的竹纹都是她亲手制作。你见过吧?师姐心疼郎君年少遭变,对他又像姐姐,又像妻子。”
贺兰明月本无意打听堂兄与万里霞的私事,一听之下,不知怎的想到谢碧满腔单相思,心道在这儿闲着无聊,不如替他多问几句。
“唐姑娘,说来我好像一直没听你提过自己的年纪,方便说吗?”
唐非衣擦完刀,将帕子展平叠好:“有什么不方便的啊,我是冬天里的生日,去年随你们在银州,刚过了十八。”
火光掩映,暂且遮住了贺兰明月的诧异之色。
他良久不语,唐非衣追问道:“怎么?你也觉得我少年老成么?”不待他回答,自顾自泄气般发作道,“一定是这样,师姐平时数落我在山上修习弄得心如止水,根本没有青春意气,可我在那个环境中长大,别人都清心寡欲,我有什么办法?”
“不……倒是没想到唐姑娘小我那么多岁。”贺兰明月失笑,“可他们都叫你‘姐姐’。”
唐非衣道:“在白城,凡称呼女子,无论年纪都是‘姐姐’。”
贺兰明月颔首:“受教了。对了,起先谢碧那厮给你写信,别人也说或许是思念你,若你觉得困扰,回头我告诉他一声叫他不要为难你了,如何?”
提及谢碧,唐非衣有点脸红,贺兰明月分不清这是因为火光或者羞赧,听她轻声道:“不是烦他……我也不知如何说。”
“是觉得他太失礼?”
闻言,唐非衣连忙摆手:“不不,我不是那意思!失礼不失礼的……你也知我自小没什么缘分得见同龄男子,就算见了也只对切磋感兴趣,所以师兄师弟们见了我总绕路,后来到了师姐那儿更懒得想这些事。”
贺兰明月思及高乐君:“平城公主……现在应该是长公主殿下了,昔年出嫁,也不过就是你这个年岁。”
“那不一样啊。”唐非衣提起这些神态不太一样,是青春靓丽的自信,“师姐说,‘中原女子一生,少时绕着女红绣台,长大后绕着厨房灶台,出嫁随夫,夫死随子,从来不为自己而活。白城的女子和她们不一样,我们活着没有束缚,自由自在,愿意嫁人的可自行前往西域寻觅佳婿,喜欢自个儿过的老了也有姐妹们照拂,不必为相夫教子愁得睡不着觉,也没公婆要伺候孝敬,这不是很好么?”
这观念深深震惊了贺兰明月,他回想起最初听唐非衣说白城男女地位与中原不同时尚没思考万里霞还有这些高见。
可转念一想,贺兰竹君与她起码真心相爱,彼此尊敬,也是一桩佳话。
只是羡慕白城女子能如此开阔地表述人生理想,自己与高景纵然互相爱慕,未来也万万不敢展露人前、告知天下,与他们比起来,竟然束缚良多。
唐非衣见他不说话,抿了抿唇:“是不是……你没法理解?”
“我觉得很厉害。”贺兰明月道,“万里霞……城主,她真的很厉害。不,白城的女杰们当真不同凡响,我该向你们学习了。”
唐非衣叹了口气:“是啊,我不敢把这些告诉谢如洗,他万一接受不了怎么办?”
“怎么说?”
“非是觉得困扰,也不认为他失礼……但是若我想与他过一生,却不肯放下刀剑被关进高门宅院,他觉得我与中原女子相去甚远,不识大体、不明大理,或许连思念也不肯了吧。”
“你了解谢碧吗?”
唐非衣摇头:“相识不过短短半年,远称不上了解。”
贺兰明月一拍她肩膀宽慰:“那待未来再见,自有大把时间去接受。他若真心对你,一定尊重你的想法。如果不肯,那这种男人不要也罢!”
唐非衣“噗嗤”一笑,她虽长得极美却向来没有多的表情,这会儿笑开,眼如新月,面若桃花,比之常年的冰霜神态更多一分少女娇憨。
她站起身,对贺兰明月道:“你们贺兰家的男人倒真是都想得开,我少时不更事,听郎君说过差不多的话,那阵子总想嫁郎君。若早遇见你,恐怕也会因为这番话对你动心——可惜你心有所属,我也喜欢上别人啦!”
这番肺腑之言似乎要尽了她的面子,唐非衣言罢,招呼也不打一声,提着长刀便离开与白城属实的女子聊天去了。
眼前火光烧得更亮,贺兰明月抿唇一笑随手将干柴掷进去。
翌日清晨,探子从大河边沿回虎山,禀报贺兰明月:“昨日看见要来的军队打出旗号,观之正是‘宇文’二字,恐怕如您所料来的为临海军。”
“有了判断可曾信息交换?”
“属下发出信号,不多时对方回以白烟。按此前密信约定,白烟的意思便是主帅坐镇,邀您一叙,共商攻城大计之意。”
贺兰明月翻身上马:“正合我意——唐姑娘,你留守此地,若我和宇文华谈不拢,你可以带着白城众人自行离开,不必再为了他们攻打洛阳浪费血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