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景声音很小,与刚才大殿前也很不一样:“我哪里逞强了?”
“一通胡说,万一冲出个人来砍你几刀怎么办?”
“认命啊。”高景说完就被贺兰明月捏住了嘴巴,支吾着修改答案,“这不是你在附近嘛,我一点都不怕他们。”
“那就该让我去说。”贺兰明月放开了他。
“你啊……嘴巴太笨,哪里是他的对手?”贺兰明月听后作势要打他,高景连忙捂住头缩成一团,“哎呀我错了我错了——林商回来没?”
他提到,贺兰明月也才发现林商一直不在:“他不是在你身边?”
“我将他调去鬼狱救陆怡了,如果我是高泓,在这种时刻会把所有人都当成筹码,可惜他大约没猜到我回来,以为只有你便挟持了徐将军。听说晟弟与母后都没事,稍后等我缓一会儿再……哦对,王叔……”
话音未落,暖阁外阿芒匆匆跑进来,眼圈通红:“陛下!林商回来了!”
高景眉头微蹙:“怎么了?陆怡出事了?”
“不,不是陆怡……是稷王爷……陛下去看看他吧,恐怕不好了……”
含章殿外,高景匆忙赶到时首先见到了阿丘的眼泪。
这婢女随高潜一起被幽闭了大半年,两个月前高泓将高潜关入鬼狱,阿丘没能随行,今日见王爷被人带回来时的惨状当即哭得差点晕了过去。
听闻高景御驾抵达含章殿,她甚至顾不上主仆礼仪提着裙角追出去,从台阶跑着几步险些直接摔在高景面前。高景坐在轮椅中刚入门被阿丘一把抓住衣裳下摆,吓了一跳:“这不是……阿丘姑娘?”
阿丘伏在高景面前声音哽咽:“陛下,陛下您回来了!您救救王爷吧……!”
“朕这就去。”他说完,阿丘情绪仍是控制不住。
身侧的阿芒连忙扶起她拉到一边小声安慰,高景看了眼含章殿寝阁紧闭的门,低声道:“太医都请来了吗?”
“请了。”回答的是另一个主事女官,低着头,语气中透出种听天由命的绝望,“太医还在内中,但几人诊脉后都说……王爷这样的年纪不停呕血,恐怕不会长久。”
高景深深皱眉:“怎么会这样?”
话音未落寝阁门应声而开,最外面守着的是陆怡。他受了不少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双眼发直地坐在台阶上,全然没在意是谁来了、高泓又发生了什么,一颗心全系在寝阁里那人身上。高景经过他只看了眼,叹口气,一句话也不说。
林商终于出现,他脸上有伤,小声地报告:
“属下带人先一步入鬼狱时和豫王的人碰了个正着,他们没有和属下纠缠的意思,很快便撤退。但王爷状况不佳,手脚都有用刑的痕迹,站不起来,好像还被下了毒,从鬼狱带出来到现在一直呕血,陛下……”
“行了别说了。”高景打断他,“不论如何朕看了再说。”
林商点头称是,余光瞥见贺兰明月若有所思的神情,想问,最终闭了嘴。
外面是白昼,但寝阁四面的窗和门都关得死死的,烘出未退的令人烦闷的暑热。
榻边御医已经跪了一地,谁都不敢抬头告诉高景有什么结果。
再三要求下资格最老、平日胆子也最大的孙御医才战战兢兢道:“王爷的心肺顽疾多年未愈,而且有寒症,自小都在宫内温养不敢折腾。这次陡然去了那个又冷又湿的环境,原本从不在夏秋发作的寒症立刻犯了……”
高景看一眼面如金纸的那人,几乎没有心口起伏,没料到会是这样的见面方式他跟着眼酸,道:“这些朕心里明白,其他呢,呕血是怎么回事?”
孙御医道:“用刑在手足,加上毒酒,伤了厥阴、太阴二脉,虽然毒已经解了……故而会呕血不止。”
“这个混账……!”高景低骂一声,焦急道,“你们能救吗?”
孙御医没有说话。
死一般的沉默,甚至高景都没法责罚这些御医。他无奈地挥挥手让人都离开,自己挨在高潜榻边,却没胆子去看一眼他满是伤痕的手指。
高潜睡着了,表情很平静只是微微张着嘴,气息微弱。
但高景突然很怕他就这样一直睡了下去。
“我在……洛阳认识个人。”贺兰明月毫无预兆地说,“当年被扔出宫外,谢碧带我去他那里诊治,虽是脾气怪了些,说不定……知道些偏方。”
高景撑着额角:“我明白你的意思。”
贺兰明月以为他不想让高潜受罪,可人已经这样了,便道:“总要试一试。”
“我得先问陆怡肯不肯。”
贺兰明月一怔,随后反应过来。
屏退闲杂人等后林商好说歹说将陆怡劝来了,他失魂落魄,一进寝阁目光便看向了那张床榻。贺兰明月从没见过这样的陆怡,他印象里这人阴沉又冰冷,像个只会听话的木头人,只有那次在醉逍遥的楼梯间说起“秣陵故人”有了一丝温度。
陆怡半跪在高景面前行了礼,不待说什么,高景率先道:“朕想以王叔的病症广招天下名医,你肯么?”
陆怡没说话,压根不把这话听进去就摇头。
“不要?你不想救他?”
又是长久的缄默,林商受不了充斥着悲哀的气氛先行告退。贺兰明月看向陆怡颓丧的侧脸,他的下巴一直在发抖。
但高景有的是耐心,他等来陆怡道:“……朗朗不肯。”
陌生名字与陆怡嘶哑得如同刀刮过生锈铁片的声音都让贺兰明月情不自禁地背后一阵发麻,他来不及想“朗朗”是谁,听高景道:“为什么?”
“他昨日说……想死。”陆怡说出死字时难以言喻地哽住了,他好似很久没有说过话,需要长时间才能组织好语言字句,“听闻驻军已经到了城外,他说,被救出去也半死不活就不必再费时费力。”
“……王叔这是什么话。”
“早晨宫里的人端了酒来,不是给我的,只给他。我叫他别喝,那些人也未必真的希望他死,酒都端不稳撒了大半。他却极高兴,道这是他的‘解脱’,但死在鬼狱里终究不甘心。”
门口背对着他们的林商听了这话突兀接口道:“然后属下便带人赶到了,王爷那杯毒酒咽不下去,可还是有影响。”
高景沉痛地单手捂住了脸,一时竟然无言。
陆怡轻声道:“陛下,可不可以……如果朗朗能醒来,按到时候的意思,若他不想治就不治了。”
高景诧异:“不治?”
窗外一抹绯红的云霞停驻枝头,贺兰明月扭头多看一眼,听到陆怡声音温柔地说:“无论他能不能醒来,我都想带他走。到那时我们离开洛阳,他不姓高,不做皇族,不用背负,就只当我的朗朗了。”
黄雀欢唱着从窗棂跳跃几下,贺兰明月鼻尖嗅到一点若有似无的甜味。
再往远些的地方,含章殿那棵桂花树已经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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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发错了一章,为了排序和锁章问题先把今明两天的存稿发出来,所以明天不更了嗷,周六继续更二休一。
第90章 几孤风月变星霜(四)
永安二年七月,勤王军仅用三天便攻陷了洛阳城,铲除皇城的反抗势力。虽然其余地方还有小动作不断,也悉数在一年内被彻底平定。
两年前被废黜的孝昭帝复位,宣布改年号“归德”。
这场战乱在史书中尽管浓墨重彩,但也只是寥寥几笔便带过了。
当下,贺兰明月所能感悟的远多于那几行单薄文字。
他们从含章殿出来不久听到捷报,唐非衣亲自押送梅恭入城,如高泓所言,梅恭身边埋伏的是房淮与影卫队最精锐的力量,纵然是唐非衣也赢得并不轻松。她可能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刚把人犯交给贺兰明月便一头栽下马——困得快睡过去了。
安置好唐非衣,贺兰明月才有空去审问梅恭。
而这时已经天色蒙蒙亮。
刑部大狱并没有想象中的阴森,甚至十分干净。高景将这事全权交给他处理,诸事繁杂还来不及行封赏,但他是贺兰茂佳遗孤之事已经传遍了朝野。
所有人都把他当做了另一位“陇西王”。
唯一跟着他前来的人是李却霜,他原本该在驿馆中休息,听说后不依不饶地要跟着。想到此事与李辞渊有关,贺兰明月便同意了。
大狱的审讯间是单独的,一张案台隔断了前后空间。
梅恭手脚都上了枷锁,垂着头跪着。贺兰明月有意让旁边的狱卒和人犯走,又想这实在没什么好避人,把衣袖往上扎了一圈后坐在案台前那把椅子上。
“原来这就是平南将军。”他开口,是自己都惊讶的尖酸刻薄。
或许对梅恭,贺兰明月再大度也做不到心平气和。
那人年逾五十,因为早年征战身体康健,可又由于多年躲避须发花白,过早地显露出老态。贺兰明月记得他在父亲四个副将中排名第三,年岁仅比李辞渊大,时间的痕迹留在他的脸上,梅恭抬起头时,连眼珠都是浑浊的。
他看见贺兰明月表情一点也不惊异,反而笑了:“大帅的儿子啊……长得真像他。”
贺兰明月听过无数次类似的表达,惟独这次觉得刺耳。
再懒得与梅恭多言,贺兰提醒狱卒注意记录后开门见山道:“西军从崖关起兵谋反时,是你在背后煽动?”
“……不是。”梅恭嗫嚅道,“我只让大帅自己想清楚,西军是全国乃至整片南北江山最精锐的不对,这时若起兵反宁,可以与南楚联合攻打洛阳。罗敬屏也在军中,他可以调动南楚沿江一带的防线……洛阳可破。”
“目的是什么?”
“目的?让高沛下台啊!”梅恭半疯半傻地笑。
贺兰明月不为所动:“先帝下了台,然后皇子年纪尚小便由豫王继承皇位,是个不错的主意。但你们可曾想过这是勾结外敌?”
梅恭哈哈大笑:“当然、当然想过!所以罗敬屏不能留,南楚也必须推出去……在抵达崖关之后我就约罗敬屏密谈,南楚大将军真当王爷要和他合作,满心欢喜被我骗到了驻军远处——我就把他杀了,塞入那封密信让所有人以为是大帅和他密谋!”
“因为死人不会说话。”贺兰明月重复这句,咬牙切齿。
梅恭满意道:“是啊,高沛见了那封信果然勃然大怒。这时大帅百口莫辩,就要只身回京城向高沛解释……哎,少帅,你说他为什么对高沛如此忠心?”
“什么?”
“我听说,你和现在那小皇帝关系匪浅,出而同车,卧则同榻……哈哈!你在此道上亦是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啦!”
贺兰明月当然知道他有意激怒自己,不会受这么浅薄的挑拨:“是么?”
梅恭顿时充满挫败,恶狠狠道:“高沛罪有应得!”
可惜贺兰明月对先帝的事毫不在意,径直道:“所以父亲孤身出崖关后,你紧跟着鼓动其余将士起兵营造出他谋反假相——我很好奇,你就三寸不烂之舌到底怎么说动了剩下两位资历比你老的副官?”
“他们?”梅恭轻蔑道,“他们不过是大帅跟前的狗,只会带兵和听话压根儿没有自己的想法!大帅一向信任我和李辞渊更多,而李四性格冲动极易打发。我不过略施小计,他便和大帅吵了一架被迫带兵回到夏州,他不在军中,西军便是我说了算!”
听到此,身后的李却霜握紧了拳头:“你放屁!”
贺兰明月低声说霜儿安静,却对梅恭的得意置若罔闻,道:“西军是你掌中之物,你的亲信甚至混入李辞渊的编队回到夏州伺机行动,有这回事吗?”
梅恭愣了愣,冷哼一声:“你说王妃?无智的女人……”
“那就是有这回事。”贺兰明月打断他,拧了把眉心,“你为什么会在各处埋下钉子?是谁指使你的?”
这问题一针见血,连旁边的记录官员都笔尖微顿,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望向贺兰明月。
梅恭大约知道自己是死罪,哪怕侥幸捡回一条命有人也不会放过他,反而什么话都敢说了。他往后一仰,脊背抵在囚室粗壮的铁链上:
“你觉得还有谁?自然是豫王。”
“从何时开始?”
“这我得好好想想……”
“李辞渊曾告诉我,豫王表面对贺兰茂佳坦诚‘西军中没有他的人’,还主动要求避嫌。而你既然受他指示又在西军多年,是豫王说谎,还是李辞渊记错了?”
梅恭听罢突然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你知道什么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吗?我当然听大帅的,不过偶尔也听一听豫王的话……是了,是了,我记起来了,建元十年高沛刚刚亲政我入的西军,因为在对柔然一役中献计歼敌万人立了战功被破格提拔为副将……”
“然后高泓找到了你?”
“你很奇怪?”
贺兰问:“为什么是你?”
梅恭道:“因为我没有那么多的使命和理想。我入西军为了荣华富贵,在阵前不像李辞渊出生入死非要和对方同归于尽!”
这话狠狠地击中了贺兰,他眼角**片刻:“别说无关的人。”
“呵呵……”梅恭轻蔑地笑了,“我为名,为利,是最好的结盟对象。豫王需要一个取得了大帅信任的人在西军中为他传递消息,打通上下关节。他当然要避嫌了,因为待到某天一旦支开大帅,西军就是他的掌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