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养在都城没见过两军交战,一边从尸山血海走到皇城。
好像大局已定。
贺兰明月下马看清了最上头的人,猛然停住脚步手势一挥,示意全部人都停止。
群臣上朝必经之地,台阶仍然干净,以最下面一行分界线清晰地破开了被踏花了的血迹。高泓没穿朝服,简单地束起发髻仿佛这是个最普通不过的早晨,他不是皇帝,还活在闲散的花月梦中。
但他手持一把短匕正横在徐辛脖颈。
还没梳妆就被拖了出来,纵然徐辛从不在意外表但眼下众目睽睽,她是一朝皇后,就这么展露出最不堪的一面——高泓永远最知道如何羞辱一个人。
贺兰明月已然压抑不住怒气。
“这么大阵仗,还不赶紧冲过来?”高泓见他毫不意外,笑了笑,短匕抵住徐辛脖颈更紧,“朕道会是谁领军率先杀入,原来是个小奴隶。”
他掐着掌心用疼痛唤起理智,尽量平静道:“高景答应我饶你性命。”
高泓一挑眉:“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我有话想问……”
“贺兰明月,你一个阶下囚、背着奴印的劣等人,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这话入耳后旁边的宇文华抢先按捺不住喝道:“现在不知是谁陷入重重包围在此大放厥词?还敢用女人做人质,懦夫所为!”
“呵,”高泓冷笑,“宇文家的小少爷也来了?”
宇文华简直想一箭射穿他,但贺兰明月按住他的冲动,奇异地冷静道:“让有资格的和你谈,我不同你说话——徐姨。”
原本一直紧紧抓着衣角的女子听他唤了一声忽地再也忍不住坚强险些垂泪,她嘴唇颤抖,面上胭脂是花的,半晌才应了一声。
贺兰明月道:“对不住,没有先一步入内保护你。许久不见,也不问好不好的废话了。你再等一会儿,我来救你。”
“……你见到李辞渊了?”徐辛颤声问道。
贺兰明月默然片刻:“他已不在人世,我带回了他的枪,待到为西军雪耻后悔把他的枪与父亲的衣冠冢放在一处。”
徐辛正要说话,短匕在颈间划出一道伤口,高泓恶狠狠道:“闭嘴,高景人呢?!”
“他不在。”贺兰明月道,“你若不想与我谈就等着被绑到他面前俯首称臣。豫王爷,不管是为了什么你确实救过我,我也还你了,主仆一场恩怨早就两清,有些话你若想对我说,也可以。”
高泓冷哼一声:“朕同你还有什么好说!”
“不着急,我的人已经追梅恭去了,她身手很好,迟早将人带到这儿来。”
“朕早已在梅恭身边布下棋子,届时他等不到你那人靠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贺兰明月,你到底还年轻。”
“是吗?可我说过,她身手很好。咱们且等吧,等到时候两相对峙,有些事自会大白于天下。”贺兰明月一步步地靠近,“二十年前也在洛阳,就在那边儿的大理寺,你见了我父亲,你到底说了什么能让他心甘情愿自尽,又说了什么还能在那之后万无一失地激怒先帝叫贺兰氏灭族——”
高泓神情有些激动:“灭族?!朕的母亲就是贺兰氏,你含血喷人!”
“含血喷人?”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不错,我也很疑惑为什么血缘相连你对他还能下如此毒手,他不是你的表哥么?”
高泓听到这两个字几乎崩溃,但他仍然握着刀逼迫徐辛,双目圆睁瞪向贺兰:“贺兰茂佳……他算什么表哥?”
“……”
“他对高沛、对西军的任何一个人都比我对要好,他何曾看过我?!”
贺兰明月脚步顿了顿,皱着眉,被这句话扰乱了思绪但他仍按原计划做,背在身后的手朝宇文华做了个动作。那人心领神会,没说话,旁边一层一层传下去,一直传到了城墙上的弓箭手。
白羽箭全都架在了弦上,四面八方地对准了太极殿前的身影。
半晌僵持,贺兰明月继续踏出一步,高泓却突然惊叫道:“你别过来!你再过来一步徐辛便立刻没命——!”
“做你该做的事!”徐辛蓦地喊道,不顾已经见血执着地继续,“明月,不用管我,他不过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你做得很好,徐姨早想到你会光明正大地回来要一个说法……别以为他真能威胁你!”
“闭嘴,死到临头还敢——”
徐辛忽道:“明月,你是个好孩子……别恨我,也别怪自己。”
“徐姨你别……”
贺兰明月疾步向前,来不及开口,局势瞬息万变。
北庭曾经的军督原本不是等闲之辈,哪怕被失败者当成人质也绝不能任他摆布。徐辛忽然拧住高泓持刀的手腕不顾自己颈间划破一大条伤口,顷刻间衣裳红透了,她却握住刀反手便朝小腹插去!
“徐姨!——”
贺兰明月终究慢了一步。
刀刃入体的疼痛犹如在他身上重演,而他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待命的弓箭手已在宇文华一声哨响后数箭齐发——
避开要害,一枚羽箭穿透了高泓右肩,短匕落地,血涌如注。
徐辛颓然倒在一旁。
白玉台阶再次被鲜红铺满,高泓背靠太极殿紧闭的大门,看着血泊中的徐辛居然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贺兰明月,你看你,又害死了一个爱你的人……你的四叔,你的徐姨……知道吗?所有和你父亲扯上关系的人最后都会因为他而死!”
不待想清楚这句话的意思,贺兰明月急急地捂住徐辛的伤口。他感觉徐辛还有脉搏,一把将人抱了起来:“还有救,快点救她!”
宇文华接住徐辛:“交给我。”
片刻混乱。
高泓冷眼旁观这一切:“……贺兰明月,你真可怜。”
那双浅灰瞳仁满是血色,贺兰饱含怒意地转过头去尚未开口,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传入叫所有人都听得真切:
“说他可怜,伯父,难道你就不可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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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攻城是显得太轻易了吧,但已经打了半年了,就因为懒得写(估计也没多少人想看战争戏),这一块没有当成重头来描述,不过还是都有伏笔可循的。
第89章 几孤风月变星霜(三)
高景到底来了,他先见到是满身血的徐辛也吓了一跳,但宇文华很快用一句话平复了他的心:“伤不在要害,没事。”
再望向上首一片混乱,贺兰明月半跪着,高泓颓然而坐。
高景撑着阿芒的手站起身,他知道这时候还没好全,不该太放肆。跨出去时,膝盖剧痛双腿不听使唤地发抖,每走出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从脚心到膝盖每一处关节、经脉都在身体里发出刺耳叫喊——只有他听得见。
可这动作如想象中一般震慑住了高泓,甚至所有人。
“高景怎么……”
不是腿都残废许久吗?
宇文华轻轻喊了声“陛下”,高景一抬手,停在台阶下示意他闭嘴。
面前是曾经走过无数次的漫长台阶,那时从没想过现在要上去每一步都是煎熬。高景深吸一口气,还好贺兰明月看见了他,周围甲兵靠近,贺兰刚抽出剑要护他前行,高景空余没让人扶的那只手一振袍袖:
“放肆!乱臣贼子也敢拦朕!”
他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又或许骨血中带着天子龙气,只言片语便能涤荡四野,快凑到眼皮底下的刀斧迟疑着抖了抖随后垂下。
高景走出两步,旁边一个披甲士卒居然直接腿一软跪在了他面前。
天地渺渺,朝日大光。
数万人沉默目送高景踏上了全部台阶,谁都不知道他的痛苦。
高景忍着快窒息的疼面色不变,依然如水沉静:“伯父,你是长辈,朕仍是旧时称呼。现在大势已去,朕答应过贺兰饶你谋逆篡位大罪,你且降了吧。”
“你?你又有什么资格?”高泓捂住右肩伤口只是笑。
“因为皇位本就是我的。”高景道,见他表情狰狞,“伯父不必那样的表情,你曾说过我与父皇一样是没有心的人,但我告诉你,父皇所为,你从来没真正看透过。”
高泓狂笑:“哈哈哈!……高沛?你比他更无耻!他至少从来没为自己开脱,你满嘴的仁义道德,自己又做过什么当天下人真的不知道么?……哈哈!高沛这昏君,也多亏我的昱儿没有被他教坏了——”
“昱弟不是你的儿子。”高景平静道。
他说话没有半分要劝服谁的意思,但就让人不自禁地想要相信。
高泓愣了愣:“……你在说什么疯话?”
“朕查过尚宫局的记录,昱弟九月生辰,那之前父皇在巢凤馆歇息数次,而就算伯父你能与凌氏暗度陈仓也不会掐得如此准吧?”高景无意用最平铺直叙的语气说最残忍的话,字字诛心,“伯父根本没想过要一个孩子,只是凌氏一厢情愿,朕说得对吗?既然如此,昱弟就该是父皇的子嗣,千、真、万、确是皇家血脉。”
“……高景!”
“而你当时放任凌氏让他知道了那些事误导他觉得自己是你所出,才是真的害他。昱弟同我说过,‘各有各的路’,要太子之位也好、要为你铺路也好,被慕容赟跟上那时昱弟心里就清楚得很了——他是在自毁。”
“你闭嘴,你闭嘴!”
高景对他的疯癫不闻不问,继续道:“他故意放任我查,最终认了谋害兄长一事。你让他替你们挡枪,事不成,则被流放的是他,被牺牲的也只是凌家。伯父,你算盘打得真好。”
“……”
“因为你是父皇的兄长,他永远、永远不会杀你。”
高泓沉浸在那个迟来的真相里,不可置信地望向高景,似乎只能说出一个字了:“不……不……你骗我,你最会骗人,满嘴谎话!”
“这需要骗你吗?”高景道,他额角有冷汗缓缓渗出就要支撑不住。
阿芒握住他的手一直在发抖隔着袖子都能分辨,高景错觉自己随时都可能倒下,但这时有人从身后撑住了他接过一半力量。
贺兰明月什么都没说,高景突然不疼了。
他被贺兰支撑,继续道:“伯父,你当年不也仗着无论何种后果父皇都不会杀你背上弑母杀兄的罪名,所以才肆无忌惮地构陷西军一世英名吗?”
“……构陷?”高泓居然缓慢地站了起来。
“你说谁构陷西军?!”
“是他、是他们罪有应得!权势滔天,众矢之的,由不得别人构陷!”
高泓半只袖子全都是血,仍然不停滴落濡红了整片衣襟。
他听见高景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太极殿,本朝最恢弘的皇宫,居然在两年内接连迎来了数次兵戈相见。高泓极目四望,自己的甲兵甚至没法近身已经被尽数包围,安插在梅恭身边的房淮还不知能不能执行他的命令在关键时刻杀掉梅恭灭口——
一名骑兵穿过层叠人海在宇文华面前跪下,朗声禀报:
“洛阳城西郊,唐非衣姑娘生擒了梅恭!随行数名影卫被她与白城众人一一斩杀,首级随后送到!”
这消息来得如此及时,掐灭了高泓最后一丝生念。
又如何呢?
算尽人心到头来输给高景,叫他如何甘愿?!
高泓早知自己众叛亲离,但垂死一搏,所有的机关都被拆穿,所有的亲信不是投诚就是被杀。二十年前说服贺兰茂佳时他便孤身一人走上这条不归路,岂料二十年都过去,贺兰茂佳死了,德妃死了高沛死了……
他仍孤身一人。
他喉咙里发出夜枭般“桀桀”的笑声,贺兰明月来不及理会才抵达的捷报撑着高景,他心下一沉,看见高泓忽然冲向太极殿前的红柱——
可惜高泓到底没死成。
贺兰明月猛力抓住高泓肩膀,伤口再一刺激下又开始汩汩流血染红他整个手掌。但贺兰明月没放,他拖着高泓强按住对方在膝弯踹上一脚。
昔日的王爷、今朝短暂的皇帝轰然跪在高景面前。
羞耻,不甘,愤怒,疯溃……所有加在一起侵袭高泓所有的感官,他眼前模糊,头痛欲裂,而下一刻似乎就要昏迷。
“我说过你不能死。”
失去意识前这是高泓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随着高泓、梅恭被生擒,临海军包围慕容询府邸,短命的“永安”年号宣布寿终正寝。不知高泓定下这个年号时有没有想过它甚至坚持不过第二个冬天,未来史书会如实记载这个年号,再提起,只有嘲讽而已。
午时,赤日当空,紫微城肃立于一片光辉中。
高景脱了力,最后是被贺兰明月抱进太极殿边暖阁就地歇下。
“宇文华去处理叛军,还有些小骚乱没平息;冉云央手持朱雀令到六部颁布诏书,兵部的杜尚书帮衬着他,不多时能回报。诸多朝臣里元叹已经放出来,元瑛与公主不日抵达洛阳助你处理这些余孽,你好好休息。”
贺兰明月说完,见高景两眼发直不禁捏了他脸颊一把:“怎么,傻了?”
“啊?”高景呆呆应了声,用力拍打自己,“我只是……我没有真实感,好像就这么结束了,本以为会有更多更复杂的事……”
贺兰明月有心说几句话来宽慰他,但徐辛还未脱离危险,而高泓也并没有死,说是“结束”仍然太早。
他坐在高景身边,除下他的鞋袜轻轻揉过几处经脉淤积的地方替高景缓解疼痛,见那些伤疤皱起眉:“就知道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