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真就如同想象的那样,梅恭策划了崖关之战,陇西王及其家眷统统被囚禁。西军副将中除了提前离开崖关的李辞渊潜逃,另两个都被处以极刑。
梅恭因为高泓作保假装流放而死,秘密地抵达豫州直到现在。
李辞渊东躲西藏时,他在豫州吃香喝辣;李辞渊为了银州城一点百姓甘心护他们长达数年时,他却于豫州坐享妻妾成群的齐人之福。
当真如梅恭所言,人各有志。
可贺兰明月没法宽容他。
讯问到最后,梅恭被两个狱卒架着重新带走,他转过头忽然问道:“犯下这么大的罪……就算豫王没事,我也一定会死吧?”
贺兰明月看向他只剩厌恶,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他背过身,梅恭若有所悟放声大笑,情状竟已疯癫,大狱内又哭又喊中夹杂他嚣张的笑声,隐约透出凄凉意思。
出刑部大狱,旭日东升。
李却霜虽然得了答案但没有想象中的快慰,牺牲总归是件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他要来听的其实是早就心里清楚的东西。眼下重新被伤害,李却霜没像以前要死要活,紧抿着唇一路疾跑下台阶。
“霜儿!”贺兰明月喊住他,“你去哪儿?”
李却霜脚步顿了顿,声音带着哭腔:“你让我自己静一静!”
他心里乱,急需找谁倾诉一场——但偌大一个洛阳城李却霜四处奔走,也只有自己而已,他现在找不到那个可以安慰自己的人。
天已经亮了,贺兰明月驻足原地望向李却霜跑走的背影,短暂地不知何去何从。
好像有很多事要做,但他很累,只想好好睡一觉。
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贺兰明月也知道,他叹了口气,从片刻出神中找回思绪,准备按计划离开刑部前往东门见冉云央——西军几个残留的旧部也在等他一个说法,贺兰明月被各种积压的事务扰乱,才知打仗并不意味着结束。
与这些相比打仗其实最简单不过了。
来刑部之前贺兰和高景刚结束含章殿的探望,高景要去北殿见被囚禁多时的母后和晟弟。他记得听说高晟没事时高景长出一口气,仿佛劫后余生。
去完冉云央那儿,贺兰明月想,他也理应见一见高晟。
他翻身上马,刚从角门绕出刑部就看到一个女子站在大门口。
刑部是严肃的地方,岂能任由进出,还留着未出阁发式的女子焦急地被拦住却不后退。她几乎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你们了,行个方便……叫我进去看看二哥吧……”
这声音不甚熟悉但他分明认识。
贺兰明月下马靠近,只看见那女子一个侧面情不自禁惊呼出声:“元小姐?”
女子应声扭过头,一张梨花带雨的芙蓉面……
是元语心。
她乍见有人前来甚是惊惶,但刚认出眼前的青年时,脚步一乱,接着不管刑部大门前的刀兵了,向前小跑几步不管不顾地一把抱住了贺兰!
“这……”
牵住马缰的手僵硬片刻,贺兰明月正要让她放开,听见怀里女子竟哇的一声哭出来:“贺兰!贺兰!你没有死,太好了太好了……”
于是想撇开她的动作就此停住,贺兰明月“嗯”了声,没做多的解释,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任由元语心抱了一会儿。
大喜之下难免激动过头,他都理解,也并不认为这行为有多逾矩,倒是元语心,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放开了他。
她不停地用袖子擦着眼角,一时只会说“太好了”,哽咽得不像样,盈盈望过来:“对不住,我失态了……我刚才是太高兴,不是故意的……我、我没想到……实在是……这辈子竟还有再见你的时候……你真的回来了。”
“没关系。”贺兰明月柔声道,想了想从怀里递过去一条帕子示意她擦眼泪。
元语心没接:“你怎么会来这儿?”
她主动提了这话头,贺兰明月便道:“陛下要我审讯一个人犯。你呢?元太师不是已经回家了么?”
“不是为爹……”元语心摇摇头,又望了一眼刑部大门,“我是来看二哥的。那**们攻打进来,他听说消息后仓惶逃走结果还是在城门处被抓住……”悲伤表情一变,元语心突然扯了他的袖子:“贺兰!陛下很喜欢你对吗?你说话他一定会听的!你能不能……能不能求陛下免了二哥的死罪……他……”
她的二哥?
贺兰明月想起来,是元卓迩。
此人在景明年间和元氏断绝关系后投靠了高泓,替他出了不少主意,包括联合柔然逼迫高景退位。就算高景不记仇,按律,元卓迩谋逆死罪绝不能免,再加上元叹和元瑛态度明确地与他划清了界限——
贺兰明月没法面对她的眼神,躲闪道:“这不是我说了算的……”
他也不是救命稻草,元语心了解元卓迩的罪过有多严重,闻言抽回手,呆住了。最后一滴眼泪顺着腮边落在衣领上,她仿佛被惊醒。
元语心往后退了两步,有意多问贺兰明月几句又心如乱麻,太久没见他,最终也只能说要紧事。
“那……那能让我进去看二哥一眼吗?”
“……”
“求你了,贺兰,求你说句话吧!你说话他们会听的!”当年朱雀大街上跋扈的千金小姐何时这么卑躬屈膝过,“我实在不想在刑场上见二哥最后一面——”
贺兰明月面对她殷切的目光没办法拒绝,何况人之常情。
他拽过元语心的衣袖轻轻地拉着,不发一言,带她往刑部大门走。贺兰背对着她,躲开了元语心复杂的目光,他不知元语心此刻心跳有多快,也看不见她脸有多红,更无从感知她的耳根有多热。
一如他们从相见到如今,始终只有元语心执着地望着贺兰明月。
只和守在门口的官员交代两句,不一会儿刑部侍郎走出来了。
他认得贺兰明月,既然对方开口便顺势应下,贺兰侧过身温声道:“元小姐,现在可以进去了。你看完他就赶紧回去……再过些日子,驸马便回洛阳陪你。”
“知道了……”元语心喃喃了一句,连忙朝他鞠躬,“多谢,多谢你!”
贺兰明月说了句没事:“快去吧。”
闻言元语心脚步踟蹰片刻,似乎很想再与他多相处一段时间,但又怕犹豫久了错过探望元卓迩的批准。
一咬牙走出两步,元语心扭过头:“贺兰!等你……等不忙了,我能不能去找你?”
贺兰明月安静地看向她,露出个挺柔和的笑容:“遇到公事所需自然可以,但若因为私事,元小姐与在下还是不相见为好。”
元语心早料到他的回答了,又问:“那……那这几年,你都去了哪,过得好不好?”
过得好不好?
似乎很多人都爱这么问,阿芒一样,元语心一样。贺兰明月在一瞬间觉得元语心也许真的只是担心他,轻轻点头,把那些伤痕都藏起来了:“还成。”
“以后留在京城吗?”元语心急急地追问,又慌忙补充,“我不是那意思……是陛下,他既然回来了,你为了他……恐怕会留下。”
贺兰明月猜不到她何时也知道自己同高景的事,只道:“不一定。”
虽然有问必答,语气也温温和和的没有半点不耐烦,元语心却明显感觉得到,在贺兰明月这儿她再无可能了。
闹市中冤家似的初见,池边凉亭那抹挺拔的身影与上元节夜幕交错的影子都留在了昨日,左右贺兰明月从未对她有过不好的脸色——
她想这也算有始有终。
于是骄傲的元氏小姐收敛眼泪,含笑向他行了一礼:“无论怎么说,今日多谢你了。”
贺兰明月回了一礼,目送元语心进去刑部大门。
他重新翻身上马,琢磨着要不要把这段小插曲先告诉高景,记起自己于平城时说来气他的话,心想还是先别说了,等高景自己提起来脸色定会好看。
如此想着行出数步,贺兰明月本欲前往探望冉云央,忽而远处一骑前来。
那人停在他面前,连声喊贺兰大人。
贺兰明月认出是林商的属下:“怎么了?”
“徐辛将军醒了!”他脸上止不住的喜色,“人在紫宸殿偏殿,想见你。”
第91章 故山犹负平生约(一)
紫宸殿原本只是议政场所,偏殿设有歇息的地方供彻夜处理政务的帝王小憩片刻。如今情形特殊,徐辛自戕那时距离此处最近故而被送来。
此后三天一直昏迷,虽然御医判断伤口避开了要害不会有性命之忧,因为失血过多一直不醒,所有人依然捏了把汗。
现在睁眼尽管虚弱,终归是活过来了。
贺兰明月赶到时,正逢独孤太后也急急地摆驾。她关切徐辛,连半个眼神也不分给贺兰明月,于是贺兰明月只得侧身在一旁行礼让路,目送她入内——顿时不知该不该进去,毕竟太后事事都要争先。
纵使心急如焚,贺兰明月也得等她和徐辛寒暄完。
早见晚见无非时间问题,贺兰这么安慰自己,望向他放在旁边的坐骑正被护卫拖走。
高景准他在宫墙内策马但没有明文诏令,不合规矩,贺兰明月在塞北自由惯了,蓦然回到这座牢笼中处处都被约束,浑身都不自在也没办法。身边是森严把守的皇家禁卫,没人同他聊天,贺兰明月只得来回踱步。
“御驾到——”
内侍拉长尖利的嗓音,所有人整齐地下跪迎接。
贺兰明月两手揣在袖口里偏过头,肩舆上坐着的人朝他笑笑,他就站在原地等。只有贺兰明月没行礼,走到他面前,高景反而停了。
“母后先一步入内了吗?”他问,贺兰点了头,高景便道,“好不容易劝她歇息,传来徐将军醒转的消息就半刻也坐不住非要过来见一见……母后性子孤傲,在宫闱内只有这一个密友,委屈你了。”
他知道徐辛定然先想见贺兰明月,只是反过来被安慰,贺兰不自在道:“让太后先去本来也应该……”左右没看见高景的小尾巴,奇异道,“四殿下没跟着你?”
高景由阿芒扶着坐进那把轮椅:“他在睡觉,累坏了。”
阿芒推他去偏殿的正厅先坐,贺兰明月便跟上与高景并肩而行:“梅恭的供词我叫人呈上一份,看过了吗?”
“与我猜测相去不远,不必看,先拿给了高泓。”高景说着,示意阿芒走得慢些,“晟弟知道你没死,他很欢喜,本来想立刻和你见面但被囚禁在浮屠塔时身体有些虚,御医建议情绪不要大起大落太过。待他好些再说,你看呢?”
贺兰明月自然点头称好:“冉云央伤势如何?”
高景说不碍事,握住他一只手丝毫不避讳身边目光:“最近几天太忙,辛苦你了。”
这过分亲密的动作以前从不发生在人前,贺兰明月回望四下,所有人都避着高景不敢用正眼看。他直到这时,才有了“高景是最高的掌权者”的实感。
也许只有自己能和现在的高景并肩而行吧。
但他并无想象中的“与有荣焉”。
贺兰明月没对“辛苦”有所回应,他与高景在厅内坐了,等阿芒端上茶水又半掩上门离开。茶香是熟悉的味道,锦衣玉食,贺兰却不惯。
“我想回塞北。”他突然道。
高景反应极大地看过来:“不是说好不走了吗?”
贺兰明月低头凝视那盏茶水中倒映出自己的眼睛:“竹君和万里霞尚在银州城,昨夜去安顿唐姑娘时问过她的打算。本是江湖儿女,一路帮你在她不过行侠义事,就算再多封赏她也不会留在洛阳……”
“所以你也要走?”高景声线颤抖,“可……可你不是应过我吗?”
贺兰明月不知为何难过:“我今日一路走来,那些人三步一叩五步一跪,见了我无论手上做什么事都要停下来先行礼。放在从前,我想因为我是你的侍卫,但现在无官无爵的尚且如此,我总觉得以后会更难。”
高景不解:“有什么难的?”
“说不清。”贺兰明月想了想,实话道,“我……不恋权势,但又不想让人觉得我……是因为你喜爱,才在宫闱内外横行无阻。”
若一直都只是个侍从,贺兰明月断不会有这样的感受。可他见过自由的日子,现在只觉得处处都是钳制——以前别人对他上规矩,现在他无形中让别人上了规矩。
说到底在他人眼里贺兰的所作所为皆是因为高景的纵容、喜爱,这份帝王恩宠始终如履薄冰,他做不到全不在乎。
那些目光中写着的,抛开羡艳、嫉妒,或许隐约还是鄙夷。
鄙夷他是高景的“男宠”。
高景想明白了当中来由,他知道贺兰明月对这个抵触极了,又无法像女子一样向自己索要什么名分,一时如鲠在喉半晌没有说话。
“所以我想……不然还是回塞北。”贺兰明月故作轻松地想要两全,“等你想我了就来这边住一段日子,承袭爵位后和宇文华一样都得去封地,留在京都总归不好。”
“……”
“会给大臣们落下话柄,成天的弹劾对你也……你觉得呢?”
高景将杯子放在桌案的声音太大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怒意,他压着脾气尽量平静道:“我费尽心思地走到这一步了,自己知道孰轻孰重!若这些小事都无法管住他们的嘴,还谈什么变革旧制?你不必替我.操心这些……但若是自己想回塞北,也别拿大臣弹劾当理由,尽管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