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他的长子,没有人可以同你争,但不代表你就能放过自己。”高泓露出个宽慰的笑容,旋即正色继续道,“景儿,记住今天的教训。”
高景若有所思,片刻后,豫王放开他:“时候不早了,快进去北殿,别让你母后等。”
他走出数步,身后少年忽然长身揖手。
“景儿受教。”
北殿以外,贺兰明月被掼到长凳上,双手双脚捆住再也无法动弹。他沉浸在震惊中,这时终于有了片刻实感,听见周遭动静,倏地满头冷汗。
他是替高景背了这口黑锅,美其名曰“赏你为殿下受过”,那位陛下压根就没想过一个下人的死活!六十大板,若他武功盖世修为强盛,那的确没有性命之虞,但他只是个普通的武者,连陆怡都打不过,怎么能挨了板子什么事也没有?
贺兰明月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眼见两位执行侍卫靠近自己,手中长杖足有一人多高,拍下来恐怕真会出人命,脑中无端冒出一个念头:
高景若不来,今日真会死在这北殿里!
可惜高景听不见他的心声,黯淡星光下影子摇曳,贺兰明月猛地闭上眼——他无可抑制地为自己感到可悲,这一生到底什么也没做成。
预想中的疼痛尚未到来,身边忽有一人按住同伴长杖,道:“这六十大板打下去真正会出人命,大哥,你可想好了么?”
贺兰明月一怔,心道:这二人难不成还要起内讧吗?
另一人果真不满道:“赵文,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抗旨?”
叫赵文的侍卫压低了声音:“大哥,你我随侍陛下已有多少年,虽说揣测上意不可为,这明眼人都知道陛下借题发挥,惩戒二殿下,无端让小兄弟受罪。你且认真想想,六十大板之后,这人活不活的成?”
那人沉思片刻,道:“活不活得成,可也不是你我说了算!”
“是呀,大哥且回想方才,殿下对小兄弟诸多求饶,甚至认了罚……他此前可曾有过这样?可见这小兄弟在摇光阁定是为殿下器重。”
“……你若这么说,倒也不错。可天命——”
“陛下如何说?打他六十大板而已,打不打得死,陛下可曾有过准话?”那赵文声音更低,“大哥,打死了他,陛下并不会为此叫你我兄弟发迹,但二殿下那头……知晓了人死在我们手上,依照那位的脾气……”
“是、是!赵文兄弟,还是你有主意,那我们……该当如何?”
“打是一定要打,可不能认真打。毫发无伤是决计不行的,大哥,兄弟与你执杖刑许多次,怎么把握这分寸,还不是大哥一句话的事儿?”
另一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三缄其口,须臾提高声响,手中长杖高高举起。
沉重木杖击打臀腿,第一下甫落,贺兰明月便咬紧了牙关。他冷汗直冒,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口中跟着那行刑二人数起余下的数字。
十二、十三……
眼前视线些许模糊,只听得木杖落下时的沉闷声响,先开始是剧痛,到后头双腿都麻木起来,仿佛变得不是自己的。
三十六、三十七……
贺兰明月呼吸越发微弱,咬破舌尖时舔到一丝血气,旋即立刻又清醒过来。
三十九、四十、四十一……
他手指徒劳地握了握,终是耐不得痛,闷哼一声,全然失去了知觉。
噩梦中木杖持续落在身上,贺兰明月只顾着往前跑,可双腿无论如何迈不动,急得汗如雨下。前方一片黑暗,而身后恍若有野兽在追击,大雪漫天,他又冷又累,栽倒在地,听得嘶吼越来越近。
忽然一点灯光燃起,他睁开眼,童年模糊不清的记忆在此处变得格外真切。
天井边立着刀枪棍剑,高大的男人手执方天画戟,身披玄甲,侧过身来,面容被笼罩在一团黑雾中似的,可他一见,莫名地就知道了他是谁。
雪越下越大了,潮水一般淹没了这点无关紧要的回忆。
“爹?……”
贺兰明月喃喃,眼皮沉重,复又在梦里再次睡过去。
似乎有人在耳畔喊他的名字,一声一声,要将他从混沌中拽出来。贺兰明月皱起眉,不耐烦地想翻个身,卧在雪地中,浑身却好似烧着了一般热。
朦胧的声音开始渐渐清晰了。
“殿下,他大腿处的伤势太重,皮开肉绽的,看了恐怕吓到您,不如……出去等吧?”
“孤就在此处,哪儿也不去!你若医不好他的伤,孤要你的脑袋!”
“是、是……”
“殿下,贺兰发高热了,奴婢去端水来——”
视野黑黢黢的,贺兰记得他做了一个梦,他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虚幻,浑身仿若飘在云端,又热的要命,喘不上气。
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他的额头,接着他听见了谁在叹息。
第10章 银烛秋光冷画屏(五)
贺兰明月足足昏沉了两天两夜,期间他偶有感知,但眼皮沉重,着实无法清醒。
一开始还有噩梦,影影绰绰的记忆困扰不去,分辨不出是幻是真,到后来连噩梦也没有了。周身轻盈,仿佛扶摇九天之上,但又被什么拽着,生硬地拖回了尘世。
后来贺兰明月想,这也许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那只拽着他的手有点凉,时有时无,但他终是醒来了。
口干舌燥,秋风初起的季节他却热得要命,贺兰明月略一侧头,看见靠在自己榻边的一个小宦官,不由得先愣住了。
他手指动了动,勉强地偏过头看向外间,从黯淡的天色辨认出此时应当是黎明之前。喉咙撕裂一般的疼痛,贺兰明月回过神,接着后背也火急火燎一般烧了起来,他倒抽一口凉气,发出嘶哑的喘息,惊醒了旁边的小宦官。
“呀,你醒了!”他很是惊讶,接着噌地一下站起身往外跑,也不管时辰,径直喊,“阿芒姐姐,贺兰醒了——!”
阿芒是和一个中年男人一同前来的。
贺兰明月发不出声,只好听她说了一通,得知这人不是宫内的御医,豫王殿下专程带进宫给他诊治的。
他伸出手给大夫把脉,只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要命一般折腾得他满头冷汗。阿芒见他难受,连忙问道:“如何了?怎么出这么多汗?”
“……我……”贺兰明月好不容易憋出一个字,“活着……”
阿芒柳眉倒竖:“你可闭嘴吧!你要死了,殿下这两三日来的体贴岂非打了水漂?安心休息,后背的伤自有人替你换药——喏,这是青草,这几天就是他照顾你的,待到你好了,可请人吃些糕点。”
贺兰明月转向身边那年岁不大的小宦官,对方盈盈一笑,眉目间居然很有几分好看。他垂下眼睫,不知为何有些尴尬。
阿芒道:“那日板子没打完,你就昏死过去了,可把咱们殿下急得,一晚上没睡着,嘴角都长了个水泡!不敢找御医诊治,怕给陛下知道,没多久你又发起高热,眼看快不成了,幸好豫王有心帮忙,再加上那打板子的侍卫留了手,否则你这回……哎!”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而问道:“李大夫,他有所好转了么?”
那大夫许是常出入王府之人,此次进宫,称得上一句艺高人胆大,闻言微微一笑:“小兄弟尚且年轻,又有习武的底子,虽还有点发热,却没了大碍。我再替他开几贴药,背后伤口千万注意,饮食清淡些,恢复起来不难。”
阿芒千恩万谢,取出银子给那大夫赏赐,口中念叨要趁着夜色将人送出宫城,与大夫又一前一后地冒险去了。
她一离开,本就不宽敞的卧房中只余下贺兰与名叫青草的小宦官。明月与那人说不上话,偏过头去合上眼睛,他尚且困顿,不多时便又模糊起来。
耳畔似乎有些许水声,为了上药方便,贺兰身上并无衣着,顾及阿芒到底是女子盖了条薄毯。此时有人逼近,轻手轻脚地掀开那毯子,贺兰明月猛地惊醒,只听得青草道:“贺兰哥哥,我替你清洗伤口换药。”
他耳根有点红,“嗯”了声,强迫自己放空了。
贺兰知道他是没什么资格去对别人评头论足的,如今衣裳脱光了,后背斜十字的奴印露出来,别人兴许都看他不起。
宦官如何呢?都是可怜人罢了。
又有了轻轻的脚步声,贺兰明月困得很,再加上青草做事细致,沾了温水的毛巾避开皮肉绽开的伤处,力度柔和,愈发使人放松。
在后背擦拭的动作停了一拍,接着又继续,只是说不出的奇怪——
贺兰明月意识到什么,睁开眼偏过头去看,映入眼帘竟是一身月白的软袍。离得极近,他能看清上头的暗纹如云卷云舒,绝非凡物。
视线再往上,便是一双熟悉的眼。
贺兰明月喉头忽然一哽:“殿……”
“嘘,你休息。”高景站在榻边,拿着那团毛巾,不甚熟练地擦过后腰一处伤痕,“孤害得你这般地步,照顾你也是应当。”
“殿下怎么……”
“都说了你不要讲话,嗓子难听得很。”高景道,举起帕子,竟在贺兰鼻尖一点,“暂且放下那么多规矩,孤来看你一眼,过会儿要去漱玉斋了。”
贺兰明月垂下眼睫,哑声道了一句“是”。
后背擦拭的力度比方才重,让他很不舒服,也似乎并未起到清洁伤口的作用,但贺兰明月埋在自己双臂之间,没说话。
高景自打出生就锦衣玉食惯了,莫说伺候谁,恐怕连为帝后奉茶的时候都少,如今肯为他做这些照料人的细致活,贺兰明月纵然再是觉得心头委屈,也在这一下一下鲁莽又笨拙的擦拭中逐渐消弭。
他只做了一会儿,好似也不太有耐心了,旁边的小宦官见状忙道:“殿下,还是让奴才来吧,您手都红了。”
“也罢。”高景顺手将毛巾递给他,自己侧坐榻边,无比随意地探贺兰的额头。
方才拿了温热毛巾,他的手指是暖的,可掌心依然很冷,是昏迷时偶然感知到的温度,拽着他,不让他走。
贺兰抬不起手,他为自己一瞬间的想法羞愧——他想握一握高景的手。
而这停留只是须臾,高景抽手时贺兰有些迷茫地抬眼看向他,眼角赤红小痣一闪,他似笑非笑道:“看孤做什么?”
许是高热未退,贺兰明月晕乎乎的,张口便道:“殿下真是好看极了。”
厢房气氛骤然冷凝,背后擦拭的小宦官都不自禁地停了一拍。话一出口,贺兰明月已从高景面上察觉不悦,那点昏沉也随之立时褪去。
“殿下,我……属下……”他急忙道,却被高景起身的动作打断。
月白长衫的衣角拂过被褥,高景走出两步,背影气急败坏的,他停了一会儿,又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
高景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外逐渐看不到,旁侧兢兢业业拿着毛巾的小宦官长出一口气,打开旁边换的药,一股苦味扩散开:“殿下不喜旁人评价他的外貌,夸赞也不可。”
“为什么?”贺兰问。
他情不自禁地一愣,心道还从来不问为什么。
青草道:“哪有什么为什么!殿下是主子,你我是奴才,奴才怎么能对主子评头论足?殿下最近心里有气撒不出来,要换从前你早被——罢了,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替你上药,有点儿疼,忍一忍。”
贺兰明月稍一点头,不再说话。
心头的疑惑拨云见日地随这一句争先恐后冒出来,他此前来不及细想,这会儿四下安静无人打扰,反而让他思虑许多。
为什么高景不喜欢被这么说?
独孤皇后与他住在一起,北殿虽宫室众多,人多眼杂,自东向西也不至于千里之遥,怎么一天中都不见他一次?
他分明是嫡长子,可……为何所有人都叫他“二殿下”?
敷在后背的草药刺得发疼,贺兰明月想再休息的念头也无法得逞,他只得僵硬地趴在榻上,直勾勾地盯着墙角一株盆栽看。
外间不时人来人往,也许阿芒提前叮嘱过,除了照料他的小宦官青草,整整一天都无人来探望过。贺兰明月有时想,或许传到外面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死”这个字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贺兰明月忽然怔忪。
哪怕他被困在豫王府最难捱的那段奴隶岁月,他也没有想过干净利落地一死了之——兴许他有执念,可这执念多强烈呢?
缺失的回忆,身份不明的父母,无端被烙下的印记……
哪一个都让他无法释怀,哪一个也都毫无头绪,如同吊着命一般,他背着这些沉重的秘密,十数年活得疲惫极了,却没办法撒手人寰。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放松思绪,贺兰明月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在旁守着的青草比他年少,却更加会察言观色,许是看出他不想被打扰,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门边,怡然自得地从怀中掏出一本书。
连这小宦官都识文断字么?
贺兰明月的目光被他吸引,问道:“那是什么?”
“嗯?”青草扭过头,挥了挥手头的册子,“是本连环画儿,此前殿下随手赐的,说不识字也能看懂。”
他心头一动:“等……等我好了,能借来翻几页么?”
青草笑道:“那是自然,可要你先能起身呀,我又不认字,没法念书给你听。”
贺兰明月轻声道不碍事,又将下巴重新放在枕头上。青草翻书的速度快,看画儿不需要多久,他听着这声响细碎,如同春蚕嚼叶子的动静,思绪又不自禁地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