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来得毫无规律,急匆匆落下,打湿了寺庙的窗棂。
三师兄捏着纸张边缘,细读了半晌,吐出一句话。
“是一种……功法。”
第26章 京城行(十四)
157.
我真是小瞧闵晋了。
原以为他就是骗一骗宁千重,没想着他手里还真有什么了不得的秘籍。
想来也是,若是他不曾让宁千重这条蛇闻到血腥味,恐怕对方也不会这么轻易就着了他的道。
三师兄将纸张交还给我,我摆摆手道:“师兄,你收着罢,我看不懂,拿着也没用。你拿着,兴许还能琢磨出点东西。”
他却执意不收,我只好将那薄纸同信封一同揣进怀里。
我在蒲团上伏了太久,腿脚稍有发麻。三师兄伸手将我拉了起来,犹豫问道:“小初,那日匆忙,有件事未来及问你,若是不方便答,你可以不答。”
“啊?”
三师兄道:“那日我听你与闵晋交谈,似乎是认识那位……小若姑娘的。”
他不知程姐姐的姓氏,贸然说出一个姑娘的名讳,总觉有些不妥。
我明白他的疑虑,坦荡承认道:“我认识她。”
三师兄愣了一下,说:“好。”
他扭头望了眼窗外,淡淡道:“外面还在下雨,等雨歇了再走罢。”
我没料到他只是单纯地要一个答案,甚至不接着问下去,譬如我怎么会认识远在苍州的程姐姐,再或是我与她有多大的情分,能够一口应承下年年扫墓的祈求。
雨水坠进池中,飞溅的雨点在树影间跳跃。三师兄立在窗前,视线虚虚落在庭院里的树枝上。
我上前几步走到他身边,反过来向他讨要一个原因:“师兄,你为何不问我,是如何同小若姑娘认识的。”
三师兄从树枝上挪开眼,看着我道:“既是小初的朋友,洒扫祭拜是情理中的事,至于如何相识……并不重要。”
我沉默了。
“如若不便同旁人说起,说是借由我认识的也可以。”
雨声细细割碎他的声音,一句话忽远忽近,最终传至我耳中。
我忽然很想和他说些什么。
“程姐姐,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没有兄弟姊妹,只有师兄们,她待我就像我的亲阿姐一样,温柔细致,连句重话都没说过。”
“我和她相识不久,也就两三年吧。”
“世事无常,我总想着很快便能再见到她了,可……再也没机会了。”
刚说了这么几句,我便说不下去了。
三师兄静默一瞬,生硬道:“苍州离溪里城不远,牵上一匹马,至多两日便到了。”
我想,若是谢陵,必定会这样说。
“阿雪,你别伤心了,以后我陪你去祭拜程姑娘便是。”
就连安慰人,他的言词都显得这般委婉。语气毫无起伏,不细听,根本察觉不到冷淡面容下那颗热乎乎的心。
我抬眼望着他,直白引导道:“师兄,你会陪我一同去吗?”
“……嗯。”
158.
那些行走江湖阅人无数的女侠,为何会心仪三师兄这么个闷葫芦,那些久居深闺腼腆婉约的小家碧玉,又为何独独倾慕三师兄。
假使光凭一张颇为唬人的皮囊,或是惊才绝艳的武功,世上并不唯独只有三师兄一人如此。
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
雨势渐大,噼里啪啦地压弯枝头,树干分了一截短枝伸进禅房,雨水顺着叶片刮到我衣摆上,余下的流落窗台,化开了一滩水渍。
三师兄合上窗户,将庭院的雨与禅房泾渭分明地割开,一条细缝也不曾留。
他垂眸看向湿淋淋的衣衫,好意提醒我小心着凉,领着我往里间去换衣服。
我出神地跟在他身后,待他停在禅房的坐榻前,我也一脑袋撞在了他脊背上。
三师兄旋即转身,摸着我的脑袋问道:“小师弟,没撞疼罢?”
“没、没有。”
禅室里的时间仿佛封存在了琥珀里,一分一毫也不曾流转过。
雨终于停了。
天色未晚,此刻赶回客栈,正好赶上晚饭。
谢陵脸色不虞,嚷嚷道:“我一个人去许府办事,你俩倒好,结伴跑出去玩乐。”
“好了好了,瞧你小气的。”
席间三师兄一贯地一言不发,我和谢陵在演一场十数年不变的戏,以各种缘由斗气吵嘴,而三师兄便是那唯一的看客,甚至还是个不会捧场的看客。
今夜是留在京城的最后一夜,晚饭后大家各自回房歇息,准备明日赶路。
159.
我盘膝坐在床榻上沉思了足足半个时辰。
智者的沉思,多半于人于己皆有益处。
小师弟的沉思,通常没有结论。
我在想啥。
可多了,好比大师兄与程姐姐之间的有缘无分,譬如林青又是怎么横插了一脚,再者是闵晋那页夹在信中的武功秘笈。
程姐姐三月前离世,大师兄路过苍州,届时已然阴阳相隔,自然不会见到她。
这第一件事,无解。
林青与程姐姐之间的纠葛,据闵晋所言,必然是在群豪会之前。我死而复生的重要节点便是两年前的群豪会,再往前的事无从得知。
这第二件事,又是无解。
至于闵晋留下的书籍撕页,我压根看不明白。
这第三件事,怎么他娘的还是无解!
160.
夜里四下寂静,唯有悉悉索索的风声自窗格间掠过。
吱吱呀呀的响动吵得人心烦意乱,我翻身下床,去将木窗支紧些。手指方才探出窗外,一支细长的羽箭逆风而至,稳稳扎进砖墙缝隙之中。
箭尾绑着一截约莫食指宽的纸条,我沉下心来,将纸条从羽箭上取下。
窗外并无一丝有人来过的痕迹,我低下头去看纸上的字,回转过身,房门却悄然无息地开了。
纸上只写了三个字。
小蠢货。
江狗贼到底有什么夜闯他人房间的癖好!
“你又来做甚么!”
江御风合上房门,笑眯眯地坐下,义正词严道:“上回和上上回都未能同你好好作别,听说你明日便要启程了,我可不得来这一趟。”
说得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值得当面告别的情分一样。
我心知不论说什么也赶不走他,索性当江御风不存在,自顾自收拾起了行李。
他讨了个没趣,摸着鼻尖站起来,从后头拢住了我的腰,温热呼吸离耳畔极近。我僵直了身子,冷脸道:“我师兄就在附近,你莫要想着胡来。”
江御风轻笑:“你认为你哪个师兄能够胜得过我?”
“……”
江御风自说自话,“你此番回翠逢山,少说又是一年半载见不到人了。”
废话,我躲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愿意见你这个煞星。
他握着肩头让我转了过来,视线停留在我躲闪的眼睛上,缓缓笑道:“我一直听闻,无情剑宗的小师弟天真烂漫,自小在宠爱中长大。头一回见面,那时你还小,不懂得隐藏情绪,厌恶之意明晃晃地摆在脸上。原当你是恃宠而骄,叫常无虞养成了一个活脱脱的纨绔,几句话一说,却又并非如此。”
“对谁都礼让有加,偏偏恨极了我,不止一回直言不讳地说讨厌我。小矮子,究竟是甚么缘由,才叫你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生出了这般情绪?”
我手心冒出了汗,强装镇定道:“这很难理解吗?在凌霄山庄头一回见面,你便那般戏弄我,难道还要我对你感激涕零不成。再说你又如此自负、狂妄,还……”
“还什么?”江御风摸上我耳后根的软肉,挑眉道:“你想说轻浮,或者是,不要脸?”
“你有自知之明便好。”
油灯将他高大的身形映照出更甚几倍的黑影,如同鬼魅般笼罩在床榻间。他轻轻弹指,顶上的帷帐便降了下来。
江御风的手指沿着耳后一路游走到下巴颏,逗弄猫儿狗儿似的按了按我唇下的小窝。
他不知从哪儿摸出支青瓷雕成的簪子,往我半散的头发里一插,道:“留个念想,等我三年,待到我功法大成,定然会去翠逢山将你带回教中养着。”
?
江狗贼疯了罢!
我并不觉得几面之缘便能教他对我情根深种!
若是为了与我爹斗法,前些日子在枯木教时,他大可将我禁锢在石室内,何必多此一举,拿着根簪子故作深情。
他望着我渐而瞪大的眼睛,倏然笑出了声,一把将我压在身下。
江御风抓着我的手腕,唇齿不过毫厘之距。四目相对之际,他一张口便能挨着我的下唇,以这样一种尴尬又亲昵的姿势低低道:“须得三年方能开启新一轮英雄榜,倘若就这么把你留下来了,每日应付找上门来的小喽罗,烦也要烦死了……况且,三年未免太短了。”
他顿了一下,漫不经心道:“常无虞替我养了十九年的弟弟,礼尚往来,我也要替他养上后半辈子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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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小师弟本人并未察觉到的第一次动心(。
第27章 宝相经(一)
161.
踏上归途已是第二日,自那夜江御风不请自来之后,我的三魂七魄便飘飘忽忽地悬在了云霄外,也不知飘到了哪里,总之是不在我的胸膛里。
江御风当然不是甚么好人,说完这话后例行公事般又折腾了一回我的唇舌。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叫他亲得喘不匀气,还是听见了他平地惊雷的那番话。
到底是动静大了些,谢陵的声音自门外传来:“阿雪,还没睡吗?”
江御风驾轻就熟地将我搂进怀里,同我咬着耳朵:“……小傻子,还不快将你师兄打发走?”
我咬着牙回道:“刚收拾好行李,陵哥,你歇着罢,我也打算熄灯了。”
江御风隔空熄了油灯,房里又黑又暗。谢陵并未怀疑什么,重又回到了他的房间。
一片昏暗里,连气氛都变得死气沉沉。
半扇月光映出江御风利落的下颌,我胸口仿似堵了块大石头,只知睁着眼,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江御风的手指覆在我眼皮上,亲昵地蹭了蹭垂下的睫羽,“陵哥?上回在教中便听你这么唤他,比起中规中矩的师兄,似乎是有那么点意思。”
眼睑随之微微颤动,我猛地挣开了江御风的手掌。
他反手握了上去,笑吟吟道:“想必常无虞不会主动同你说起谢陵的身世,多半是你偷听见爹娘谈话的罢。”
我冷冷地挤出几个字:“不关你事。”
“怎么不关我事呢?小矮子,莫要仗着我好说话,便睁眼说瞎话了。”
江御风歪着脑袋问道:“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即便是要认亲,也不会影响你与谢陵的亲近,你何必如此抗拒呢?”
你妈,
你那是寻常认亲吗,
那叫里应外合连同谢陵做欺师灭祖之事!
我哽了一下,硬着头皮道:“你要做什么,我管不着。陵哥与你除了有一缕相同的血脉,再无其他纠葛,他在剑宗过了近二十年,突然叫他改投旁的门派……太为难人了。”
江御风奇道:“原来你竟是这样想的,可我并不打算游说他改拜枯木教。谢陵那愣头青与宁千重过招尚且费力,我枯木教不收这般中庸之人。”
162.
?
你真是谢陵的亲兄长!
如出一辙的讨人厌。
谢陵都只能称得上中庸,那我再活一世也摘不下废物两个大字。
还有。
江御风,
你说这话,良心不会痛吗?
旁人兴许不知,我可对你的劣性知根知底!
江御风替我捻起鬓发别到耳后,顺势捧住了我的面颊,循循善诱道:“小矮子,你对我偏见可以消一消了,怎能将未发生之事加诸到我身上?”
我一时无言。
他倒也没再对我动手动脚,入夜前便离开了客栈。
不得不说江御风这人挺有一手,他所言大约只是哄骗我的话术,但的确说中了我心中一直在思量的一件事。
重返人世已两载有余,期间发生的桩桩件件事情并非完全与前世相符,甚至常有相悖,我先前思考的那三桩自然也在其中。
我始终将前世的记忆奉为圭臬,可死而复生一事原本就不符常理,倘若从我复生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如同车轮转动,再也不依照上辈子那般发展了呢?
这辈子迄今为止,江御风除了为人孟浪了些,却也暂时不曾袒露一丝杀意。
谢陵更是一无所知,全然叫我蒙在鼓里。
如若这辈子的他们都没有错,我原谅了这个,又宽恕了那个,那谁又来救一救那个死于一剑穿胸的常雪初?
以及他枉死的爹娘,与生死未卜的三师兄。
这是笔糊涂账,我太笨了,算不明白。
术业有专攻,道家的事找道家的神仙。
我看我还是半路先去三清观拜一拜罢。
163.
途经苍州,谢陵那浆糊做的脑子忽然有了反应,方才想起问道:“阿雪,你莫不是要去祭拜闵晋那心上人?”
好在事先与三师兄通过气,谢陵从不会多嘴三师兄的私事,故而成功在他面前糊弄了过去。
程姐姐葬在一处僻静的小山丘。
闵晋活着的最后一段时日皆在京郊度过,小两个月不曾来看她,坟茔上嫩黄的花叶遭受风吹日晒,早早枯败腐烂,与石碑底下的泥土不分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