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的,我没有怪罪爹爹的意思。”
此言一出,我爹仿佛一直在门外候着似的,抬脚就迈进了门槛。
我:“……”
不知谢陵是怎么同我爹娘转述的,总之应该是隐去了江御风加诸于我身上的那些不规矩的行径,着重叙述了此人的阴险乖张。
我爹大概觉着是他树大招风,又拖累了一回他的儿子。
英武健壮的中年男子面上浮出的愧疚神色着实叫人吃不消,我实在见不得爹娘这般神情,先发制人道:“阿娘,我想吃樱桃煎了。”
话是朝着我娘说的,可答复的却是我爹。
他连忙开口应道:“待会就给你做。”
173.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我爹委实过意不去,虽然不再和我提起此事,却一连数日不曾训斥过我。
在外不拘小节,在家里要极了面子。
男人啊。
你的名字叫做虚伪。
此处并非贬义。
174.
婚期定在三月之后,许夫人算准的好日子恰巧亦是八月节,人月两团圆的日子,大师兄与那位云二小姐如期成亲了。
翠逢山上喜气洋洋,剑宗门楣挂着连绵的红绸。
成亲是件极麻烦的事儿,光是京城与翠逢山之间隔着的百里距离,就够喝一壶的了。
若是一人快马加鞭,至多五日便能抵达京城,来回也就十天。
可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再加上云二小姐身娇体弱,成日待在马车里必定是要闷坏了的。迎亲队伍走走停停,半路又在客栈歇了三四回,去时便用了一人来回的日子,回时更是拖拉了两旬,磨磨蹭蹭一个月,才赶在中秋那日将新妇领上剑宗。
说是江湖儿女纵情肆意,办起喜事来也与寻常人家无异,在繁文缛节中甘之如饴。
各门各派的同辈人簇拥着大师兄,一杯一杯地灌他酒喝,大师兄脸也红红,眼也红红,可盛情难却,只得无奈笑着饮下杯中酒液。
三师兄与谢陵也没有好到哪儿去,旁人捉不着新郎官,便将主意打到了新郎官的师弟身上。
在场有新郎官的三个师弟。
一个师弟不擅推拒,旁人问一句,他就答一句。若是问到何时成亲,可有心上人一类的私事,他便闷头将酒咽下去。
一个师弟生了张人畜无害的面孔,十个来劝酒的,八个都半路改了主意。剩下两个贼心不死的,全叫另一个师弟挡了酒。
今晚喝得最多的必然是大师兄,而谢陵首当其冲便去争了个榜眼。
大师兄灌了再多酒水,脑子里仍绷着一根弦,房里头坐着等他回去的新妇,他不能醉。
谢陵就不一样了。
他醉得像一头死猪。
而现在我正架着这头死猪步履蹒跚地往后院去。
剑宗从来没有什么仆从,有的只是各部弟子。大师兄成亲是剑宗的大事,弟子们帮着忙碌了半个多月,眼下皆在推杯换盏。
笑闹声愈来愈远,我架着谢陵回房的一路上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好在沿途张灯结彩,灯火如星,照着脚下的路。
这厮瞧着瘦,身板却结实得很,胸膛大腿俱是匀称的肌肉,将这么个比我高且比我壮的人拖回后院,可费了我好一番工夫。
谢陵的下巴磕在我肩头,湿热的呼吸一阵一阵拂过耳后,我默默翻了个无人知晓的白眼,将他放在了床榻上。
洗沐是洗不成了,你就凑合着这么睡吧。
床框上的银钩挂着帐幔,一不留神绞上了我的头发。
我摆弄了半天才将头发丝解救下来,又翻身爬到床里侧,拽出谢陵半条腿压着的被褥。正欲替他盖上,许是动静大了,他忽然睁开了半眯着的眼睛。
人喝醉了总不会是舒服的,谢陵晃了晃脑袋,眸底蕴着八九分醉意,挣扎着坐起身,不消片刻又栽了回去。
我赶忙将软枕塞到他脑袋底下,啐道:“喝醉了就安分点,仔细你的脑袋。”
谢陵双颊微红,盯了我半晌,呼吸紊乱道:“阿雪……有两个阿雪……”
我:“……”
“你离我好远……我看不清你了。”谢陵手劲奇大,醉了酒更是不知分寸为何物,握着我的手腕往下拽,拽到与他视线一平齐才算数。
我:“……”
酒量不好不要紧,酒品不好最为致命。
谢陵摇摇晃晃支起胳膊肘,不讲理地撑在我手臂两侧,一张醉醺醺的脸近在眼前。他呵出淡淡的酒气,忽然傻乐了起来:“只有一个阿雪了。”
我偏过脑袋躲他的酒气:“本来就只有一个。”
他极为认真地盯着我,小心缓慢地伸出手指,在我脸上戳了一下。
“别压着我,”我推了推谢陵,没推动,然后试图同一个醉鬼讲道理,“师兄,你喝醉了,早点睡吧,别闹我了。”
这话不知戳中谢陵什么痛处了,他拧起了眉,又点了点我的右颊,气闷道:“你、你嫌我烦,从小就不爱搭理我,喜欢黏着二、二师兄。好不容易和你、走得近些,谁知你又找上了三师兄。”
?
做人要讲良心,倘若不是你从小就追着我嘲笑,我难道还会刻意躲人不成。
无情剑宗上下皆知,我有四个师兄。
大师兄年长我许多,如父如兄,同我说的最多便是教诲,小师弟,后山的水潭危险,冬日里切莫贪玩,下了水会冻着。
二师兄还活着的时候,虽潜心武道,却也时常抽空陪我玩闹。三番两次将我从树枝上抱下来,想张口训斥,又不忍心责怪一个玩闹的小孩子。
三师兄除了练剑,倒是极少伴在我身畔。但他总是闷头做事,我既不是傻子,也不是缺心眼,看得出他只是不善表达。
四师兄——
说老实话,我打心眼里其实很少当他是师兄。谢陵一点儿师兄的样子也没有,有时吵嘴还要我去哄他,像个小孩子,难缠得很。
比如此刻。
谢陵的苦水开了闸,喋喋不休道:“李、李雁行有什么好,一个锯了嘴的葫芦,一天也说不上来,一句话。”
我听笑了,懒洋洋道:“锯嘴葫芦怎么不好,总比你一天到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要好,十句有七句废话,两句是哄骗人的,剩下一句才是真话。”
他睁着眼睛仔细听我说话,醉后的脑袋里盛满了酒水,将思绪淹了个水漫金山,捞了半天也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阿雪,阿雪,”谢陵很委屈地用脸颊去蹭我的,声调也放软了不少,“你是不是嫌弃我,是不是不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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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章!
第30章 宝相经(四)
175.
“……”
这,我是真的很难回答。
我为难地挪开他的脑袋,安抚当下心智为五岁的谢陵:“没有,没有嫌弃你。”
“那你就是不喜欢我。”
?
你妈,
方才不是听不懂吗,
这回反应怎么这么快?
他复又凑了上来,持续发难道:“阿雪,你怎么又不理我了?”
如果可以,我不仅不想理你,甚至想将你踹下床去。
然,如若我不答话,谢陵必然会如同老和尚念经般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至于踹下床,以我的脚力,大概不行。
我用看傻子的眼神望了他一眼,敷衍道:“嗯嗯,喜欢,喜欢你。”
谢陵愣了一下,又露出那副傻乎乎的神情,与白日里大相庭径。
可惜不能叫他此刻爬起来对镜自揽。
窗外月圆,谢陵眼底混沌了几分,紧紧地抱着我,片刻之后却是趴在我胸口睡着了。
我松了一口气,打算从他手底下脱身,不料这厮不知打哪来的力气,睡着了也一样不松手。
若是将他喊醒,恐得再折腾上一阵子。
算了。
我自暴自弃地将被褥扯了过来。
还是让他睡个好觉罢。
176.
谢陵醒的向来比我早。
他睁开眼时,人傻了。
我一夜睡得都不舒服,眼下又教他吵醒,一巴掌糊了过去,翻过身继续睡。
等我第二回 睡醒,谢陵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怔怔地坐在床边。见我醒了,他一脸窘迫道:“阿雪,你醒了?”
“嗯。”
“不知怎地叫那些人灌多了酒,还害得你也没睡好。”谢陵铺垫许久,试探问道:“昨夜我没发酒疯罢?”
哼。
看来他多少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又难以确认是否的确说了些胡话,现下倒是聪明,拐弯抹角向我求证来了。
我起了坏心思,一面穿衣,一面扬眉道:“我也记不清了,师兄,你自己想去罢。”
177.
大师兄成亲一事告一段落。
许多事堆在心里想不明白,我干脆就不想了。
我爹约是心有歉疚,指点我招式的次数与日俱增。
只是陪我练剑的人从三师兄换做了四师兄。
中秋节后不久,我爹正式将无情剑谱传给了三师兄。
他一生收了四个徒弟,我这个半吊子徒弟不应当算在里头。二师兄过世已有五载,剩下的徒弟之中总得选出一个来。
这是我上辈子不曾亲眼见证的事。
我娘诞下我那一日,翠逢山降了漫山遍野的雪。
我生于初冬的大雪中,死在春末的满地梨花里。
前世未活到十七岁生辰便殒了命,光闻听我爹打算将无情剑传授与三师兄,却没等到这一日真正来临。
师兄弟间过招点到即止,比试回归于剑法本身,没什么花里胡哨的招式,亦无争锋相对的打杀。
他二人在我爹面前正儿八经地比试了一场,结果昭然若揭。
谢陵并无遗憾情绪,甚至松了口气。
他收起雪鸿剑,从后山剑崖缓步离开。
“走吧,阿雪。”
178.
我从未见我爹用过无情剑法,且对此知之甚少,零星的了解皆是从旁人口中得知。
时至今日方才知晓,剑谱上的招式不假,然若要修得无情剑,先得练就无情诀。
无情剑宗一脉讲究的是一个灵字,招式别出心裁,出招迅捷灵巧。
世间最难求的莫过于天赋二字,勤能补拙是不假,可倘若心中牵挂太多,手脚上便拷上了锁链,如何灵巧地起来。
三师兄心思纯粹,不受外物干扰,旁人看来是木讷了些,然在我爹眼里却是不可多得的天才。
我爹十几年间一回也没碰过无情诀,七层心境至今停留在第三层,今后大约也不会再有突破了。
剑崖如今成了三师兄闭关的地儿,旁人不得我爹准许,不允私自擅闯剑崖打扰三师兄。
他潜心练剑已两月有余,七十多个日夜不曾出关,说起来还真有点想他了。
大师兄新婚燕尔,不知何时犯了太岁,日子过得算不得和睦。
云二小姐亦是在家中娇养大的,翠逢山比起她在京城的闺房,那便是荒郊野岭。没了成群结队的仆从婢女,她得自己学着生火烧饭,打扫床榻。大师兄再疼惜她,却也并非日日都有空闲伴在娇妻身旁,久而久之,夫妻二人难免有了争吵。
这日我和谢陵从城中回来,恰好在山路上撞着了师嫂同她的陪嫁婢女。那小丫头约莫十岁出头,肩上大包小包扛着行李,低眉顺目地跟在师嫂身后,冻得手脸通红。
夭寿了,这是要回娘家啊。
我俩又不能不由分说将人带回剑宗,只好分头行事,谢陵好声好气地劝着她,而我飞奔上山,去寻了大师兄。
不仅找着了大师兄,还遇上了许久不见的三师兄。
我心里记挂着事儿,先附到大师兄耳边将急事说了。一贯好脾气的大师兄脸色骤变,径直离席牵了匹马往山下去。
三师兄同我爹在藏书阁里说了好一会儿话,先出来的竟是我爹。他似乎急着离开,竟也没发现树丛边上的我。
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几眼,便踩着木阶往阁楼里去。
179.
冬日里裹得厚重,我这一脚刚踏上去,三师兄必定能察觉到有人闯入。
藏书阁里风嗖嗖的,他穿得又少,我噔噔几步找过去:“师兄,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良久,三师兄迟迟转过身来,却没有搭理我。
手指合上古籍,将书册放回了架子里,他借着光看了我一眼,又迅速抽离目光,用冷清的声线道:“小师弟。”
他向来是这副冷冷淡淡的模样,我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同,颠颠儿跑过去用衣袖拂开杂书,坐到了他面前。
“师兄,你瘦了好多啊,”我窥着他愈发流畅的轮廓,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瞧,我娘前两日才说我又圆了些。都怪谢陵,成日拉着我吃这个吃那个,若是师兄陪我练剑就好了,我也不会生出这些多余的斤两来。”
他轻轻地从喉间嗯了一声,我也不气馁,视线顺着瞧见他细长青白的指节。指腹上满是练功导致的伤痕,一瞧便知是新伤。
我连忙握住他的手指,一挨着皮肉,更是冰冷刺骨,怎么也不像是不冷。
“这么冷的天,我爹真是太狠心了,”我朝着掌心呵了口气,搓热了手掌,替三师兄暖了暖手,“师兄,我回头去剑崖给你送床被褥,你练那甚么无情诀也莫要太起早贪黑了。”
三师兄垂眸看我,轻声道:“不用。”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