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御风发现宁千重尸体时,那个年过四旬的男人身上已经浮起了尸斑,再也无法装作年轻男人去和男子虚与委蛇了。
真了不起啊,我的小矮子,这恐怕是你亲手杀的第一个人罢。
宁千重私下到处搜寻古书秘籍一事,江御风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如此执着,也只因前些年在江湖上漂泊之际偶然遇着江家旧人,闻说宝相经能够永葆容颜,于他所修功法极为有益。
宝相经之于江御风,从来不是甚么珍稀的功法。至于停驻容颜,便于双修,经书里的确提到了一两行,也只有那么一两行。江御风从未告知宁千重,他苦苦搜寻了五六年的宝相经并非孤本,自己手中那一份甚至比无情剑宗的原本更完整。
酿成如此大错,江御风见着失去血色的常雪初之后,破天荒地思索起自己是否也应担一份责。
他向百草门的老门主讨了个人情,连同他的右护法一起为常雪初编织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谎言。
真可惜,小矮子心系他的木头师兄。
不过这样也挺好,他们之间隔着的原本就不止是十载年岁的差距。
10.
三月十一,江御风登上翠逢山。
无情剑宗宗祠大开,常无虞似乎早就猜到他会选在江逢春亡故二十载忌日到来。
既无剑拔弩张,亦无针锋相对,这几乎是一次平心静气的约战。
临走时江御风回头问道:“常宗主,你可有后悔?”
江御风没有等到答复。
11.
既来了翠逢山,他是必定要去见常雪初的。
先是蹦出了个冒充他的宵小,继而揭下假面,露出了许穆的脸,接下来发生的事全然不由他控制了。
常雪初难得乖巧地窝在他怀里,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拼凑起来却是让人肝胆俱裂。
不是年龄,不是性子,不是家仇。
死而复生,原来这便是横在他们中间最大的距离。
亦是江御风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的所谓真相。
常雪初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江御风两耳嗡地一声,仿佛回到了七岁那年,躲在空了一块的墙壁中那一日。
他救不了爹爹,也救不了他的小傻子。
12.
院中植了几株梨树,一截打苞的嫩枝探进窗台,破碎花瓣落在江御风肩上。
“常雪初,你怎么不听我把话说完。”
“许穆那厮胡说八道,唯一一句真话是,教主他心中有你。”
13.
只是断折花枝漂浮于一捧死水之上,永远无法顺流上岸。
第48章 回溯(一)
1.
我叫常雪初。
现年十三。
旁人都唤我小师弟。
当然不是因为我年纪最小,而是因着我有个一宗之主的爹。
既然是小师弟,排在我前头的自然是我爹收的几个徒弟。
大师兄年长我许多,是我爹管理宗门的左膀右臂。
二师兄是我最喜欢的师兄,可他已经不在了。
三师兄顶顶冷酷,拜师亦有七八年了,大师兄是我爹的左膀,他便是那条右胳膊,专门看着我练剑的督工。
听起来威风凛凛,气势非凡。
可我从来都不怕他。
他是个好孩子,我娘这么说。
我也深以为然。
还有一个人——
噢,他才从我房里出去。
2.
四师兄给我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我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3.
为什么这么说。
我爹,是一个一言难尽的剑宗宗主,兼武林盟主。
忘了说,我家的门派叫无情剑宗。
听起来不寒而栗,实则不太正经。
他几乎不曾亲自教导我习武,陪在我身侧的人,从前是二师兄,现在是三师兄。
而四师兄方才跑过来同我说,我爹打算捎上我一同出行。
去赴他老朋友的约,领着三师兄和四师兄一道,在五年一度的群豪会上露露脸。
这对我的师兄们来说,是好事。
可常小师弟是个整日偷闲的小废物,他觉得这一回出行实在太不友好了。
4.
是我多虑了。
江湖浩荡,我长到十三载出过翠逢山十里以外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回群豪会那时我才八岁,我爹自然不会带上我这个小累赘。
可如今不同了,我爹说:“儿啊,是该带你见见世面了。”
5.
剑宗地处于南,凌霄山庄所在的溧水城则往东面去,一路途经无数州城,提前一月我爹便点好了此次一同出行的弟子,收拾行李整装出发了。
这会儿苍州的桃花正值时节,我爹与我娘成亲十六载,竟学起了毛头小子,半路在苍州找了一处客栈落脚,带着我娘看桃花去了。
我趴在客栈大堂里发呆,琢磨起四师兄到底在与我生甚么气。
那日他来告知我出行之事时还是好好的,过了不足半个时辰,四师兄又来敲了我的房门。
我已经躺下了,闻声去开门,眼前一暗,叫他一把抱了起来,脸颊贴着衣领,闷得我差点儿喘不过来气。
“陵哥!”我怒了。
没事跑来折腾我,很好玩吗?
四师兄声音闷闷的,说什么也不撒手,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阿雪,阿雪……”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肉抽搐了一下,几滴热烫的水珠沿着衣襟落到了脸上。
气势莫名地低下去一截,我放软语调问道:“师兄,怎么了呀?”
明明连他的神情都瞧不见,可我晓得,四师兄这是掉眼泪了。
“阿雪,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嗯?
难道不是与我打打闹闹就这么过来了吗?
我艰难从他怀里抬起头,终于望见了他低敛的眉目,与眼尾淡淡的水痕。
“师兄,你是不是方才打盹做了噩梦?”我略一思索,伸手擦掉他面颊上的泪水,此时也不打算与他斗嘴,认真道:“不哭不哭,我去替你拿一床被褥,我们两个人一起睡,便不会害怕了。”
很是奇怪,四师兄素日最为胆大,上能掏得马蜂窝,吓得那些七八岁的外门弟子哇哇乱叫,下能潜入溪底,曾经骗得我嚎啕大哭,抱着他哭喊师兄你不要死。
我下意识当他又在骗我玩儿,可那眼泪却又不若作假。
一来二去,谢陵裹着被褥爬上了我的小床。
我还是有些警惕的,小声问:“师兄,你莫不是又拿我解闷的罢?若是如此,我就要生气了,你可不准骗我。”
谢陵前日才划破了眉梢,眼下面色凝重,连带着那道长眉也愈发凌厉起来。
他不过比我年长三岁,神情却宛如一个年过而立之人。
“不会了,”谢陵攥住我一根指头,“阿雪,师兄今后再也不会骗你了。”
这话他仿若在我耳边说过无数回,我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好罢。”
我翻了个身,困意席卷而来。
谢陵偏不让我安睡,吞吞吐吐地表达了他的意愿。
“阿雪,你能不能让我握着你的手?”
我看他不是噩梦缠身,多半是做了甚么亏心事,竟怕成了这副模样。
我耷拉着眼皮转过来,很大度地搂住了他的腰:“陵哥,我好困了,睡罢。”
谢陵睡不睡,我是管不着了,可我的确要入睡了。
许是他夜里生了这么一遭事,连带着我也做了个梦,许多细枝末节是记不清了,只记得谢陵不厌其烦地问我,阿雪,真的是你吗?
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便再不记得了。
7.
约莫是谢陵第二日清醒过来,知晓自己因一场噩梦在我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好几日见了我都是绕着走的。
唉。
其实我也没打算抓着此事来笑他呀。
我真是弄不懂他。
8.
没想到他这一躲就躲到了今日。
往常我与他也经常斗嘴冷战,可从来都憋不过两日,眼下着实是奇怪。
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我做了甚么得罪他而不自知的事。
可谢陵到底比我多吃了三年的米,在众人面前仍然与我熟稔交好,只有我这个身陷其中之人才能察觉到他的刻意疏远。
这是为啥呢。
剑宗一行人刚在客栈住下,我噔噔下楼找小二要了两碟小菜,正在大堂候着呢,三师兄忽然从楼上下来了。
我和他挥手:“师兄,你要去哪里啊?”
三师兄望了我一眼,万年不变的面无表情:“出去办些事。”
然后他就走了。
我也不晓得他在苍州能办什么事。
9.
我继续趴在木桌上沉思。
“小师弟!”
有人喊我。
我扭过头,同行的师兄弟中有两位年纪与我相仿,唤我的这位平日里与我还算熟悉,名叫吴怀瑾。
“小师弟,我和陈师兄打算出去闲逛,你要不要与我们一道?”
我抿着唇瞥了楼上一眼,问:“四师兄去吗?”
吴怀瑾摇摇头:“四师兄说他赶路累了。”
哼!
我一拍桌子,气鼓鼓道:“我和你们一起出去。”
小二追出了门外。
“客官,您的饭菜送到哪间房啊?”
“不送了!”
10.
苍州城内四通八达,街铺一间挨着一间,我买了一提芋头糕,边走边吃,边吃边想,边想边气。
气着气着,吴怀瑾侧过脸来和我说话。
说了没几句,耳聪目明的吴怀瑾瞪大了眼:“小师弟,你的荷包呢?”
当然在我腰封上挂着啊。
我低头看了一眼。
我的荷包呢?
11.
没天理了!
荷包是我娘绣的,里头装着银钱和玉佩,丢了银两是小事,丢了玉佩才是大事。
闲逛是逛不成了。
从茶肆走到酒楼,自成衣店步至糕点铺,方才途经的每一处都被我找遍了,愣是没见着荷包的影儿。
吴怀瑾和另一位陈师兄绕到街对面的小巷去同小乞丐打交道,那话怎么说的,不论在哪儿丢了东西,报官不如先找路边的乞儿。
我眼巴巴地站在糕点铺门口等着他俩。
突然,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这位少侠?”
第49章 回溯(二)
12.
少侠。
这称谓可是深得我心!
剑宗里,三师兄是李少侠,四师兄是谢少侠。
明明大家都不曾加冠,轮到了我,旁人不是唤小师弟,便是给我爹一丝薄面,称一声常小公子。
怎么就不能也唤我一声少侠呢?
虽然不知来者何人,但他一定是个大好人。
13.
“这位少侠,我方才路过街边茶肆,听说前边有人丢了一枚素色荷包,你且看看,不知这可是你丢的那枚荷包?”
他摊开掌心,露出绣着青竹的素色荷包,赫然是我丢失的那一枚。
“是!”我点点头。
他果然是个大好人。
就是个儿生得太高,我得仰起脸才能瞧见他的模样。
长眉入鬓,眉眼锋利,很是一表人才。
是我见过第二英俊之人。
看来生得俊朗的人心肠大多也不会坏。
眼前人笑了一下,将荷包双手奉还与我,道:“那便物归原主了,苍州偷窃之风一向为患,少侠今后当心些为好。”
这个大好人说完便转过身去,萍水相逢,气度却是十分潇洒。
我想拿些银钱答谢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况且他身着锦缎华服,又对苍州治安熟悉于心,想来应是当地富贾家中子嗣,不会缺银两用的。
眼见着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我没想好该如何答谢,话便先说出口了。
“你等一下!”
14.
跟着我爹外出见见世面还是很有必要的。
此时我便遇到了第一个小麻烦。
善心人轮廓英挺,与我瘦巴巴的身形一比,显而易见是个青年的模样。
我在翠逢山每每见着这般年岁的人,认识也好不认识也罢,一律唤师兄便可蒙混过关了。
出门在外,总不能唤一个陌生人师兄罢。
我想了想,快步走到他面前,把怀中另一包未来及拆开的松子糖递给他,道:“大哥哥,这个给你。”
他垂眸看了一眼系着绳结的油纸包,笑道:“为了答谢我捡到你的荷包?”
“唔,”我拉着他的手,把松子糖放进了掌心,弯起眼睛,“这个很好吃!”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他笑着收下了松子糖,忽然从衣袖中探出一截浅红的花枝,顷刻间搁到了我手里。
哇!
苍州的桃花果真与旁处不同,比翠逢山上孤零零的那几株要艳丽数倍。
他的袖袍仿佛是个藏宝匣,方才拿出一枝桃花,又变出了甚么精致可爱的小玩意。
我定睛一看,是野草编织而成的小绣球。
“这个也送给你,就当是弥补你在苍州丢了东西而产生的不愉快。”
15.
善心人塞了我满怀的小玩意,随后汇入人海,我踮起了脚,也再瞧不见他的去向。
陈、吴两位师兄迟迟赶回,激动道:“小师弟,那小乞丐同我说见过你的荷包,的确是被这苍州城中的偷儿给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