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渊?我琢磨了一下这个名字,略略改换了称呼,笑着同他道:“江大哥。”
33.
方才与他互通名姓,我身旁的陈、吴两位师兄忽地抚掌大笑,激动得恨不得一蹦三尺高。
可这激动万状的情态在众人中丝毫不突兀,我猛然抬起头,谢陵已从擂台上离开,正一面拱手施礼,一面拨开人群往我的方向走来。
我去!
他竟真于三招间战胜了对手!
不对不对,虽说我的武功不值一提,可谢陵的功夫我也是知晓的,他若是有这般本事,早就在三师兄面前扬眉吐气了。
谢陵走过来了。
他原是笑着的,可离我愈近,脸色愈发的不好看。
怎么了这是?
不是赢了吗,怎么还生起气来了。
新交的朋友被孤零零扔在一旁,我有点尴尬,笨嘴拙舌地向谢陵介绍:“师兄,这位是……”
谢陵不由分说抓住我的腕子,横在我与江渊之间,勉强压下满身戾气,温声道:“阿雪,我们走。”
我:?
恐怕有失礼数罢!
幸而江大哥不与他计较,一笑置之,复又接上了我刚才未说完的话。
“在下名叫江渊,与常少侠见过几面,故而算是朋友。”
谢陵转过身直视他,似是迟疑了一瞬,脱口道:“……江渊?”
“是,江渊。”
这氛围不大对劲。
我拽了拽谢陵的袖口,小声问:“师兄,你与江大哥认识吗?”
“不认识。”谢陵一口否认,顿了顿,道:“阿雪,我与他说两句话,你在旁边等等我,好不好?”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虽觉奇怪,却也听了他的话,乖乖等在了一旁。
擂台上新一轮比试如火如荼,我不过多瞧了两眼,底下就变天了。
34.
人群往后散开,台上刀光剑影战意正浓,台下俨然平地而起一座新的擂台。
谢陵拔剑指向手无寸铁的江渊,冷冷道:“以你的功力绝无可能躲不过这一招。”
猩红血迹跃入眼帘,江渊肩头衣料浸红了圆圆的一块,正往四周蔓延开来。
我呆了呆,不顾周围眼光连忙冲过去:“师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江渊苦笑,用手遮掩住肩上伤口:“这位……谢少侠,江某不知何处得罪了你,可在下的确不认识甚么江御风,至于武功更是拙劣,难以与你抗衡。”
江御风?又是谁?
我听得满头雾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往江渊身边走了几步,去探看他身上的伤口。
谢陵的佩剑名为雪鸿,他长我三岁,这柄剑是他去岁年满十五之际,我爹亲自找人为他锻造的。
剑身透亮,颇为锋利,一剑刺入皮肉,少不得受一番苦。
谢陵拔高声音:“阿雪!”
“……”我头都要大了。
35.
这边的动静到底惊动了我爹。
常宗主挥袖而来,先将自家俩孩子拢到左右两侧,护短本色尽显。他扫了一眼谢陵,询问之意挂在了脸上。
嚣张的四徒弟登时收起佩剑,不满地瞪了江渊一眼。
“雪初,你说,是怎么一回事。”
我:“……”
江渊低垂眉眼,十足的受气模样。
谢陵板着张俊脸,一副死不认错的气势。
四师兄平素的确好捉弄人,但也不会对一个陌生人贸然出手,他不是这般冲动易怒之人。
可我想不明白,对眼下情形更是茫然。
我爹见我半晌也不开口,沉声道:“罢了,你与陵儿一向要好。”
……行罢,别问我就成。
江渊骤然抬起头来,似是端详了我爹片刻,而后慢吞吞道:“无碍,谢少侠年轻气盛,一言不合刀剑相向也是合情,不劳常盟主挂心,江某自行包扎即可。”
他这一抬头,不知犯了甚么忌讳,竟叫我爹微微变了脸色。
常宗主道:“江小兄弟,你可是临安人士?”
“是。”江渊不卑不亢,微微笑道:“常伯伯。”
谢陵:“……?”
我:“……?”
我俩极为默契地对视一眼,未能从对方眼中得出答案,在我爹察觉前又迅速别开。
常宗主一愣,自打我记事起,就没见过我爹这般失措的神色,简直是百年难遇。
江渊道:“常伯伯,有甚么事,待我处理完伤口再说罢,不急。”
我爹神色恍惚地点了点头。
“爹,我去给江大哥包扎伤口!”
除去谢陵不说,我爹与江渊短短几句话透露出的讯息明显是冰山一角,从我爹那儿必定是问不出甚么的,只能试着去撬动另一方。
江渊步伐缓慢,我丢下这么句话便赶忙追上去了。
第53章 回溯(六)
36.
廊下守着的婢女低眉敛目地为我二人引路,半跪于箱屉前拿出一瓶伤药,温声软语道:“还请常小公子暂歇片刻,江公子,奴婢替您上药。”
我打着哈哈接过鎏金药瓶,冲那婢女眨眼道:“不用不用,我来就好。”
不然我怎么好向江渊套话!
能在群豪会上被调到人前伺候的必定是极为伶俐的侍从,那婢女当即微一颔首,反身退出厢房外时不忘阖上房门。
替人上药一时我可谓是驾轻就熟,谢陵自小时常磕磕碰碰,偏他还是个耐不住痛的,哪怕是蹭破指甲盖大小的皮肉也要嗷嗷乱叫。我房里常年备着各式瓶瓶罐罐,与一卷又一卷的绷带。
我攥着药瓶诚恳道:“江大哥,我师兄今日多有得罪,望你莫要与他计较,我代他向你道歉。”
“自然不会,”江渊大度摇头,侧目望我一眼,“常少侠,你那师兄年岁瞧着与你相差不多,也还算是个孩子。”
这是在委婉地说他不懂事呐,谢陵若是听见这番话,必定又要气得冷下脸来。
37.
现在不是谈论谢陵的时候。
他究竟为何骤然出手,待会回去我有的是时间盘问他。
江渊方才的情状摆明了与我爹有旧,我还在琢磨着该怎么用不经意的口吻问出口,他便抢在我先前开了口。
“说来也是巧合,原先在苍州遇上时,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是常伯伯的孩子。”
“唔,江大哥,你认识我爹?”和我爹来往密切的朋友中没有姓江的啊。
他不说话,点了点头。
我正欲再问,门外响起了我爹的咳嗽声。
38.
老实讲,
真是有够刻意的。
39.
也不知道我爹乍然离席会不会引起在场诸人的骚动。
他光明正大地踏了进来,又顺理成章地将我赶了出去。
我:“……”
似乎更微妙了。
40.
我的胆子还没有大到敢去听我爹的墙角。
不多时,吴怀瑾便依着我爹的吩咐做事,将我领回了演武场。
三师兄那一签抽得不大好,约莫快到傍晚才能轮到他上场比试,如今更是时刻不得闲。他几年前是在群豪会出过风头的,又生了一副清风霁月的好皮相,前脚刚走了一波找他讨教武艺的弟子,后脚则涌上来一群意欲与他结交的同辈。
我踮起脚远远望了一眼,实在是没有信心能挤进人堆里去。
谢陵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剑宗带来的弟子将他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惟恐谢师兄再与旁人发生龃龉,引人注目。
我默默立到谢陵身后,往他后脑勺敲了个爆栗。
他一早就发现我了,可还是露出一副委屈至极的神情,“阿雪……”
旁边的弟子见我来了,便也不再如同狗看死孩子一般紧盯着谢陵,眼见着我和谢陵从后门溜了出去。
我开门见山:“人家哪里招惹你了,何至于头一回见面就刀剑相向?”
谢陵别扭道:“我没有想伤他,我就是想让他接招。”
“他不是说他武艺不精吗?”
谢陵竖起眉毛:“他是骗你的!”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试图辨别此话是真是假,而后问了另一个问题:“陵哥,你怎么知道他是骗我的,你与江大哥也是旧相识吗?”
我并不觉得他和江渊是什么旧友。
有关谢陵此人就没有我不晓得的事情。
不出所料,谢陵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其实我心中已经有一个答案了。
鉴于他近日频频同三师兄吃味儿,这厮多半是见江渊与我相谈甚欢,耽误了他在擂台上大出风头,故而将气撒到陌生人头上去了。
有一说一,纵使谢陵的武艺在同辈之间出类拔萃,可他的心智有时连八岁孩童都不如。
罢辽,做师弟的包容师兄也是天经地义。
41.
左右也是无事,三师兄的比试在傍晚,到时提前赶回来便是。
谢陵找凌霄山庄的仆从要了一匹马,带我去城里转悠了一会儿。
剑宗驻在南边,我娘是金陵人,平日里下厨最善做些甜甜蜜蜜的小点心,长久以来,我渐渐养出了个好吃甜口的肚皮。
我们来时是坐船的,艄公性子开朗热切,谢陵问他溧水人都爱去哪儿用饭,他便操着一口不难辨识的乡音将城中各大食府酒楼一一道来,将写了地址的纸条塞进了我手里。
艄公指路的小馆大多是循着当地人口味来的,店小二天生一张笑脸,热情地报了一通花里胡哨的菜名,我从中捡了几个能听明白的菜式,只等他上菜了。
谢陵一个劲儿往我碗里夹菜,自己动筷的次数倒不大多。
我开始怀疑他试图要撑死我。
我最后啃了一口鸡腿,想了想,唤了小二过来,让他给我打包一份。
谢陵说:“阿雪,你很喜欢吃这个香酥鸡吗?”
“还成罢,”我擦了擦嘴边的油渍,接过他递来的茶盏,“给江大哥带的。”
谢陵拉下了脸:“秦庄主又不会短缺他一人的吃食!”
我翻他一记白眼:“还不是为着替你赔罪。”
谢陵哑口无言,从小二手中心甘不情不愿地接过食盒,自后院牵出了那匹借来的小马。
他照顾我吃饱喝足,不便在马上颠簸,于是握着缰绳陪我走了一条街。
“阿雪,你有没有想过……”
“嗯?”
谢陵欲言又止,踟蹰了半天也没问出话来。
我只当他又冒起了孩童心性,不去激他说出未尽之言,只道:“走吧。”
42.
回到凌霄山庄时已过正午,演武场上的比试暂时偃旗息鼓,我二人将小马送还于马厩,打算直接回南柯院歇息。
未踏进院门,谢陵的眉毛便皱了起来。
“姓江的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走近一瞧,立于树下的可不是江渊吗。
“陵哥,你先回房,”我攥住谢陵的衣角,生怕他抑制不住蓄势待发的脾气,“我把东西给了他就回去。”
恁不容易才将谢陵送回厢房,我站直了身子,昂首挺胸同江渊说话。
试图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像个小孩子。
江渊微微低下头:“常少侠。”
看起来我失败了。
食盒往旁边的石桌上一放,我诚挚道:“江大哥,来时艄公与我闲谈,曾说过这香酥鸡乃是溧水城中一绝,便从外头带了一只回来,你尝一尝?”
此人一看便知是个不缺银两的,我思来想去,还是跑腿带吃食听上去更真诚些。
况且这个香酥鸡真挺好吃的。
我就不信他会不喜欢。
江渊只瞥了一眼,却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似茫然,又似打量,不过都只在一瞬之间,又恢复成温和的模样。
我开始反思是不是太殷勤了会招人嫌。
风过院中绿树,掉下的叶子落到了我左肩上。江渊唇角含笑,伸手摘下落叶,道:“方才想起了些旧事,才恍惚了一瞬。”
我不好去打听他的私隐,便含蓄地笑了笑。
江渊反倒是有意倾诉,缓缓道:“以前我曾来过溧水城一回,承诺一个小友改日带他去吃香酥鸡,碍于因缘际会,一直未能实现当初的诺言。”
我见他面露伤神之色,想是触及了甚么不愿提及的过往,赶忙安慰道:“会有机会的。”
他笑了笑,收下了我的宽慰。
第54章 回溯(七)
43.
那只香酥鸡最后仍有一半进了我的肚子里。
江渊简短地同我说了许多,我边听边颔首。
原来是这样的。
江渊的爹,几十年前曾在翠逢山上度过漫长的少年时代,却始终未曾拜师。
师祖在我降世前就先一步仙逝了,据我爹所言,他一生只收过两个弟子,我爹继承了宗主之位,而那位小师叔神出鬼没,常年在外游历,十几年来我也仅仅见过他两回而已。
我大致明白了。
翠逢山上也有许多独独为我爹而来的弟子,四师兄焚香拜师后,我爹亦是将近十年不曾收徒。
有些人一开始便看清楚了,拜入了其他师叔的门下,虽说不是师祖的嫡系徒子徒孙,好歹也沾亲带故。
但也不乏意志坚定之人,做了记名弟子好几年,仍旧苦等宗主收徒的机会。
江渊他爹,当年大约与如今翠逢山上一些师兄弟的心境是一样的。
少年时期,他与我爹曾是最为要好的朋友,醒时一同练剑切磋,醉卧竹林把酒言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