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猛地往后一退,仿佛我是甚么毒蛇猛兽一般。
没有酒味呀。
我斜睨他一眼,自顾自翻身下床,往屏风后洗漱去了。
27.
说了要和三师兄一块儿吃饭,我高高兴兴地迈出门去,谢陵后脚就拉住了我的胳膊:“阿雪,你去哪里?”
“……”这人到底怎么了,又不是门外有追兵在等着,出个门也紧张兮兮的。我翻了个白眼,“去和三师兄吃早饭啊!”
谢陵的神情更怪异了:“你……你和李雁行?”
我拍开他的手臂,语重心长道:“三师兄人很好,我很喜欢他,陵哥,你没事莫要同他斗气了。”
谢陵沉默了。
四月方尽,临近仲夏,我端端地望见他的脸色,没由来地打了个寒噤。
……到底是哪里这么奇怪啊!
我不敢再看谢陵,一溜烟跑到三师兄房里,凳子还没坐热,谢陵也跟着进来了。
在我贫乏的记忆里,像今日这般师兄弟三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场景,至少要追溯到我七八岁的时候了。
总而言之,极其稀少。
谢陵是个竹杠托生的性子,在他看来大约是他与三师兄两人武功不相上下,日常针锋相对。
我向来不去拆穿他。
这个上下差得有点儿远,针锋相对也只是他一人竖起了浑身小刺。
图啥呢!
我埋头舀了一勺甜粥,借余光观察两个师兄的神情。
他俩看起来都挺正常的,甚至可以称之为和谐。
事儿当然不是出在三师兄身上。
谢陵竟然憋了一刻钟还没有主动挑事。
太不可思议了。
这样的平静继而持续了三四日,直到秦庄主亲自邀请的最后一个门派抵达凌霄山庄,住进了隔壁的抱玉院。
这个姗姗来迟的门派叫做百草门,顾名思义,是个聚集了天下医者的宝地。
当然,也不乏擅用毒者。
百草门如今是慕老门主的小儿子当家,慕门主与我爹年岁相仿,早早与青梅竹马的师妹成了婚,膝下唯有一女。
慕姐姐长我七岁,幼时跟着老门主来剑宗住过半年,为着替我娘调理身子,于我剑宗算是有恩的。
我也一直记着慕姐姐待我的亲厚,去年她应父母之命与七星岛少岛主成亲,我还随我爹一同去赴宴观礼了。
可惜那姓孟的少岛主实非良人,完婚不足三月便做了对不起慕姐姐的事。
好在百草门江湖地位深固,时刻能够替她撑腰。
故而慕姐姐搬回了母家,今日我才能在百草门一行人中重新见着她。
我乐呵呵地同她问好,没成想当晚抱玉院便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儿。
涉事人其一正是慕姐姐。
28.
我瘫在床上阖上了眼睛。
谢陵厚颜无耻地和我盖了同一床被褥,给出的缘由是近日愈发热了,一床被足够两人共用了。
我:“……”
你不是热得连被子都不愿盖了吗,为何隔一会就往我这边贴近一寸。
“师兄。”我又往里缩了缩,顽强抵抗道:“你再挤,我就快要掉下去了。”
“啊?是吗,那你离我近些,我搂着你,便不会掉下去了。”
?
谢陵,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了。
我索性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他,无声地宣布拒绝和他说话。
房里刚静下不足半柱香的功夫,墙外便传来一阵轰乱的拳脚声。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可谢陵好死不死睡在外侧,他自安如泰山,抬起手擒住了乱动的我。
“多半是百草门的家事,阿雪,你听只有打斗声,却无高声喊叫,想必人家也不愿叨扰到旁人。”
他说的也是。
我半坐在他腿上,想想看又准备爬回里侧。
“阿雪,”谢陵握着我的手指晃了晃,眼里露出星星点点的光,“你乖乖的,小声些,师兄带你去看看热闹好不好?”
我就知道他想去看热闹。
“好!”那我就满足他的要求!
29.
谢陵披了件黑衣,与浓沉如墨的夜色融为一体,带着我攀上屋顶,躲在了两道墙砖之间。
虽说入夏在即,夜风依旧不容小觑。
他几乎把我按进了外袍里,只让我露出了半张脸。
我趴在墙边往抱玉院里瞧,凌霄山庄的护院正向慕门主抱拳致歉。习武之人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护院即使刻意压低了声音,我在屋顶依然能听清他的字句。
“是小的疏忽,才让这小蟊贼溜进慕门主院中,还请门主原谅则个!”
慕门主似乎不愿多说,也不打算责怪主家,手指捻于眉心轻按两下,道:“无碍,夜深了,此人我自行处理即可,卢先生也早些回去休息罢。”
我这才瞧见,卢护院口中的蟊贼正贴在西侧的墙根下,低垂着脑袋,叫人看不清模样。
卢护院依言退出院外,身着兜帽披风的慕姐姐自檐下而出,慢悠悠步至墙角,扬手往那人脸上甩了一巴掌。
我:“哇!”
没来及惊讶出声,谢陵便伸手捂住了我的嘴。
慕门主替我行未尽之事:“好了,灵溪。”
“爹,这才一巴掌。”慕姐姐笑了一下,倒是半分恼怒的意思也无,笑盈盈地抬脚碾于那人腰间,掐着下颌喂了一粒甚么药丸进去。
天啊!
百草门善医,可医毒不分家,慕姐姐便是门中用毒的佼佼者。
果不其然,那人发了怒,试图用内力逼出方才吞下的药丸,怎么也不得其法。
等等……
一般的小蟊贼会有这般内力吗?
他依旧遮掩面庞,怒声道:“是你那师妹先勾引我的!你情我愿的事,谁知她翻脸就不认人了,慕灵溪,你休得蹬鼻子上脸!”
我懂了。
打得好!
就是这声音有些耳熟,我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慕姐姐不与他争辩,扭头冲慕门主道:“爹,此事我有分寸。”
待到劝走了慕门主,她微微弯下腰,冷了声音道:“你先决定,此事是要闹到郭伯伯那儿,还是在我这儿了结。”
郭伯伯……
我掰过谢陵的左手,在他掌心写了两个笔画极为简单的字。
六合。
谢陵点了点头。
我晓得这人是谁了。
六合派郭掌门座下弟子,亦是郭掌门独女的夫君,龚汝城。
他夫人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行动不便,故而留在了门派,不曾随父亲夫君一同来凌霄山庄。
龚汝城啐了一口,恨恨道:“你想怎么了结?”
听到这里,我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趣。
我捏了捏谢陵的食指,在他怀中艰难回身,眼神示意道:“回去罢。”
30.
事实证明墙角不是那么好听的,我二人返回房中,悄悄熄了灯,先后歇下,可两个人却默契地一同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我转过来面对谢陵:“早知道不去偷听了。”
谢陵说:“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早知道。”
我说:“他夫人与他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妹。”
谢陵说:“我知道。”
我说:“他夫人正怀着身孕。”
谢陵说:“我知道。”
我:“……他这样做很不对。”
谢陵从被褥里伸出手揉了揉我的脑袋,道:“阿雪,今晚当作甚么都没看到,你半个时辰前便睡下了,知不知道?”
“知道了。”我扁扁嘴,“可我还是觉得……”
觉得啥呢,我不大能表述清楚,但谢陵懂我的意思。从小相伴就是有这么点好处,不明说,他也能明白我的想法。
我往他身边拱了拱,谢陵抬起胳膊,将我拢了过去。
左右也是睡不着,我慢吞吞道:“陵哥,我觉得你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什么?”他看起来有些紧张,问道:“哪里不一样?”
若说习惯脾性,谢陵自然还是我熟悉的那个四师兄。可不知怎么,他却是比以往……成熟了许多,譬如不与三师兄怄气,也不捉弄我了。
我摇摇头:“说不好,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谢陵顿了一下,掖紧了被角,状似无意问道:“阿雪,那你喜欢现在的我吗?”
唉。
都多大的人了,整日喜欢不喜欢的,臊不臊啊。
在心中腹诽之际,我短暂地忽视了前几日与三师兄闲谈的几句。
此刻我又羞于表露情感了,埋首于他衣襟前装聋作哑。
不一样的。三师兄需要旁人对他的关心,若是不直白些,他听不明白的。可谢陵和我这么些年打打闹闹一路长大,让我亲口向他表露出喜欢他这个师兄,还是挺羞人的。
“睡罢,阿雪。”谢陵久等不来我的答复,仿若无事发生,改口催我入睡。
这便是他突然懂事的迹象之一。
若是换做以前,他从我口中挖不出答案,必定会不依不饶,非逼得我向他服软才算了事。
谢陵学会了退让,虽然这没有什么不好的,可我偏偏吃不消这样的他。
我小小地吁了一口气,无奈道:“你怎么这般矫情了,在翠逢山随便抓一个弟子问问,谁都知道的呀,我最喜欢你了,四师兄。”
房中一时只余呼吸声,我想谢陵应该是满意了,但也意识到方才的问题有多羞人了。
长久的沉默换来了我的倦意,我攥着柔软的锦被往上拉了拉,慢慢阖上了眼。
半梦半醒间听见一道不太分明的嗓音,“快快长大吧,我的小阿雪。”
第52章 回溯(五)
31.
醒来后我俩默契地不提昨夜之事,一如往常洗漱穿衣出门,跟在我爹身后往山庄的东面走。
此次举办群豪会的地点便在东面的演武场。
“许久不见常盟主,精气神比往日更盛啊!”
“想必这便是常小公子罢,果真生得标志俊俏,像极了盟主与夫人!”
“这位少侠可是盟主上回带来的亲传弟子,早年听闻……”
我勾了勾四师兄的手指,“好吵。”
谢陵俯身压低声音:“走个过场,待我抽个好签,这几日成日困在山庄里,比完带你去溧水城转一转。”
我点点头,很是满意他的决策。
不得不说谢陵的运气挺好,按照抽签次序,没一会儿就要轮到他了。至于对手,是个来自无量宫的弟子,我自然不认识,但他万分笃定地一口就给人家判了输。
“骄兵必败。”我严肃道。
他回道:“阿雪,你若是不信,我们就来打赌,我必定能在三招之内打赢此人。”
“三招!”我咂舌道:“陵哥,你莫不是飘了罢,人家好歹是无量宫的正经弟子,怎会在你手下走不过三招。”
谢陵得意一笑:“你敢不敢赌?”
我想了想,可以一试,问:“赌注是甚么?”
“倘若我赢了,此番回翠逢山,我去和师父说,要让你跟着我练剑,你可愿意?”
这算是什么赌注嘛。
在三师兄手底下练剑,和在四师兄手底下练剑确是有区别的。谢陵多半会纵着我些,怎么他赌赢了还要替我谋求好处。
我想了想,忽地明白了,他这分明是还在与三师兄拈酸吃醋!
台上两名年轻弟子战至尾声,胜负渐分。
谢陵这厢还在笑眯眯地等我答复,我哑然失笑,应答道:“好,师兄,就这么说定了。”
“在这儿等师兄一会儿。”这浑人眼睛一亮,用力抱我一抱,提剑往台上而去。
我爹恰好将我俩的小动作捉了个正着,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又偏过头去与他的那一群老友叙旧。
数十位掌门皆被奉为上座,我仔细望了望,六合派郭掌门与我爹之间就隔了两个人。奇的是那龚汝城并不在他附近,我找了一圈也没见人影,只得老老实实转过头,等着看谢陵与无量宫弟子的比试。
往好处想,龚汝城兴许正受着慕姐姐那枚药丸的折磨。
“这位少侠……”
耳畔到处是各门派弟子称兄道弟,乍一响起这么一句称呼,我潜意识并不认为是在唤我。
直到他往我肩头轻轻一拍。
我扭头警惕道:“阁下是?”
咦?
面熟之人拢了拢衣领,温和道:“这位少侠,又见面了。”
32.
是那个捡到我荷包的善心人!
我一愣,也笑了起来:“是你!”
他微笑颔首,衣着服饰比在场大多数人都要华贵精致得多,依旧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模样。
“你不是苍州人吗?我想想,苍州是不是有个……对,惊刀门,你是惊刀门的弟子啊!”
我当自己脑子转得快,谁知人家当即摇了摇头,道:“我并未拜师学艺,也非苍州人士,家中独我一人,便想着多见识见识这大好河山,今日凑巧到了溧水城,竟又碰着你了。”
“原来如此,”我摸摸鼻尖,逮着时机开口,“上回匆匆一别,还未多说几句,我姓常,名雪初,大哥哥,你叫甚么名字啊?”
他沉默一瞬,并未立刻同我一样报上姓名。
我不好意思再问,怕人家嫌我多话且自来熟,恰好此时四师兄一跃而上那坚固无比的擂台,我便顺势移开了眼。
“我叫江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