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陵招招如行云流水,比之修炼了几十年的前辈也不落下风,若非他刻意避开孙掌门动用内功的招式,我都要以为是哪个隐世高手改换面容顶替了他。
比试时间限制在两柱香之内,如今第二支香燃了大半,两人尚且胜负未分,观战者骚动不断,气氛是一浪涨过一浪。
谢陵看都不看那香炉一眼,仿似心中有数,依旧不紧不慢地变换数种剑法,一一拆去孙掌门的招数。
擂台毕竟就那么大的地儿,两人迟早须得再次近身,谁人皆知下一回迫近之时便是决胜回合,只是——
“时间到!无情剑宗谢陵……胜!”
一旁执掌英雄榜的神笔翁握紧手中笔杆,一时晃神,将最后一个字的横折拖出了长串墨点。
71.
我自认耳聪目明,也不曾看清雪鸿是怎么架到孙掌门脖子上的。
雪鸿一次又一次躲过赤渊的镇压,上一刻谢陵还在有条不紊地见招拆招,下一刻剑锋便悬于孙掌门颈间,只差毫厘,皮肉就得沿着剑锋向外翻去。
香烛燃尽,谢陵还剑入鞘,朝孙掌门一拱手:“多谢孙掌门赐教。”
孙掌门呼吸急促,眉头深锁,时隔几息方才调息促使自己平静下来。他动了动苍白的双唇,任前额汗滴滑落至衣襟,半晌道:“谢少侠客气。”
纵然谢陵前几日连胜数场,今日又打了头阵,在场众人也只当他年少气盛,急于扬名。
看客脸上的惊愕持续多时,直至谢陵三步作两步跃下擂台,震撼与愕然仍旧难以平息。
谢陵面上谦逊不改,大步朝剑宗的方向走来,在我爹面前的案几处停下,恭谨道:“师父。”
碍于周围都是些盯着剑宗的生人,我爹端得波澜不惊,颔首道:“去罢。”
害。
我爹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死要面子,谢陵今日可是为他挣了大面子,看他明面上就笑了那么一下,实际上心里恐怕早就乐开花了。
在这点上我和我爹可谓是大不相同。
我快步迈下石阶,眼巴巴地去迎接他。
谢陵低下头,仿佛适才甚么事也没发生,旁若无人道:“阿雪,我不小心弄掉了发冠,回去帮我重新绑一下头发罢。。”
?
我愣住了。
这时候不说大张旗鼓地庆贺一番,少说也得摆上一席,你怎么还在计较发冠的事?
“傻了吗?”谢陵见我不答话,将我揽到胸前,装不过半刻,终是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傻阿雪,你可让我好好想想这回的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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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回溯(十四)
72.
谢陵的胜出给后来人树下了信心,不过他既胜过了孙掌门,便理所应当地顶替孙掌门成了眼下热乎的新筛子。
只是这姓谢的筛子立得格外稳当,任旁人前赴后继地冲上来,都是在做无用功。
从一开始打败孙掌门,再到之后连胜五人。
我看他和那些人比试,先挑落一把重逾百两的大刀,再擒住一柄扎手的九节鞭,又夺走了一对峨嵋刺。
这是在干啥呢。
一晃眼,没人再越众而出,我对着那金闪闪的英雄榜看了很久。
我爹的名字不在上面了。
孙掌门的名姓前面多了个谢陵。
谢陵前面啥也没有。
哦,原来谢陵成了英雄榜榜首。
苍天啊——
73.
是夜,我和谢陵相对而坐。
我坐床上,他坐凳子上。
他如今是红人了,炙手可热,来南柯院拜访的人能从院门口排到西侧门去。
但他坐在了这把光秃秃的藤椅上,等待我的问询。
旁的琐事都可以一语带过,单这一件事我不得不问。我清清嗓子:“架在孙掌门脖子上那一剑,你是怎么做到那么出剑那么快的?”
由常小师弟发出这样的疑问,看似可笑,然,我再疏于练剑,也是有着好奇心的。
谢陵诚恳答道:“大约是孙掌门反应慢了一步……怎么会是我快呢。”
虽然他看起来一本正经,但我总觉得他说的话并没有那么正经。
我不和他计较。
火光微晃,谢陵探身拨了拨堆成一滩的烛泪,道:“阿雪,你觉得孙掌门手中那柄赤渊如何?”
不说是神兵利器,也是百年难遇的好兵器。
我无视他偷摸探过来的手指,正色答复道。
谢陵又问:“那雪鸿呢?”
我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道:“也挺好,但在赤渊面前确实有些不够看。”
一个剑客若是在剑上低人一头,过起招来总会失了些底气。
“赤渊陪伴孙掌门多年,始终只是他手中一柄所向披靡的死物,”谢陵抬起头,“以前……有一个人和我说,死物不能与活物相较,修出剑意的是人,剑客倘若拘泥于形式,便彻底失了赢面。”
长剑化不成绕指柔,剑客却能修出剑意。剑是钢筋铁骨,人是血肉之躯,如此便是在血肉之躯铸上一层坚不可摧的外壳。
我听懂了他的话,恍惚觉得有几分熟悉,拼命在脑中搜寻,双耳嗡嗡作响,震得头晕眼花,摇摇晃晃往后栽去。
“阿雪!”
得亏谢陵离我不过方寸距离,一把扶住我的腰,慌乱道:“你怎么了?头晕还是哪里不舒服?”
我整个人落进他怀中,晃了晃脑袋,晕眩感勉强散去,“没事,不晓得怎么回事,你说剑意那一番话我总觉得在哪儿听过,甫一细想,脑袋就痛了起来。”
谢陵浑身一震,不知所措地探上我的腕子。
“……适可而止啊,”我慢慢坐起身,瞪了他一眼,“你何时学会的把脉?”
74.
我想了想,兴许是在烈日底下呆了大半日,又没怎么用晚饭的缘故。
夜里更深露重,谢陵一阵风似的刮出门外,片刻后又端着个瓷白的小碗回了房。
一碗糖蒸酥酪摆在了我面前。
我尝了一口,不错,也就比我娘的手艺差上一点。
谢陵在床边坐下,我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拿着他端来的吃食投桃报李,随口道:“陵哥,我貌似听明白了,可你是得了谁的点拨呀?”
谢陵武功突飞猛进,增进的并非内力,而是他对武学的领悟。
这人显然不是我爹。
我爹教了他许许多多,可悟性这玩意玄极,一时半刻也不是谁就能教得了的。
谢陵咬着勺子愣了一下,半晌没说出话来。
我侧过头看他一眼,自以为体贴道:“好罢,想必是甚么不准许向外透露的高人,那我就不问了。”
谢陵闷闷地嗯了一声,没有反驳我的说法。
我皱起眉头:“哎,你可不能因为受了旁人一丁点儿恩惠就转投师门啊。”
其实我说这话心里也挺没底,毕竟他在武学上的增益并非“一丁点儿恩惠”便能囊括的。
谢陵摇摇头,把我吃完的瓷碗往桌上一搁,“现在不能说,阿雪,我答应了不再骗你,今后有机会我会告诉你的。”
“……”这也不是甚么大事,他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反倒让我面上发红。
“唔,知道啦。”
75.
英雄榜彻底改头换面,谢陵阴差阳错拔得头筹,惊掉了无数只下巴。
继而妖魔鬼怪纷纷出动,有人甚至将主意打到了三师兄身上,试图去离间我们师兄弟之间的感情。
谢陵素日里虽总爱与三师兄争强好胜,可大家到底是一个师父手底下的弟子,换句话说,他可以嘴硬嘲讽三师兄,但旁人不行。
群豪会落幕不过两日,谢陵已经得罪了七八个门派。
他依旧无所畏惧,踩着未央宫一个弟子的心口冷冷道:“转告其他人,心怀鬼胎我管不着,谁要是挑拨到无情剑宗中人的头上,来一个我教训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
我**嘴角:“……那你的确是好厉害哦。”
此事幸亏是发生在我无情剑宗,谢陵有些小气性不假,那点儿小气性却压不过他赤诚的一颗心。
三师兄就更无谓了。
魁首也好,末位也罢,若非我爹安排他出战,他恐怕还在山上练剑,压根没打算来凌霄山庄。
不过他这个冷淡的性子比大打出手的谢陵更要气人。
玄苍派弟子取下腰间酒壶,笑着同三师兄套近乎:“李师兄原是我们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可惜啊,可惜……”
三师兄推开酒盏:“可惜什么?”
玄苍派弟子猛地噎住,望着他无波无澜的脸,不知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竟顺着问了下去。
这对话换了我是不大好意思继续下去的。
“可惜……可惜让谢师弟占了便宜。”玄苍派弟子一咬牙,将未尽之语直白诉出。
三师兄依旧求知好问:“便宜?”
玄苍派弟子落荒而逃。
往后又来过几拨人——
百里庄弟子晓之以情:“李师兄是知道的,常宗主一向最为看重的就是你……”
三师兄微皱眉头:“弟子怎可妄自揣测师长用意?”
未央宫弟子踏进门来,还没开口就被谢陵按着暴打了一顿,趴在地砖上欲哭无泪,信誓旦旦再也不来打扰两位师兄清修了。
76.
在凌霄山庄逗留的时日不长,秦庄主与我爹依依惜别,直至艄公催促才登上了小舟。
来时带了这么些人,临走还多捎了一个。
我左边坐着英雄榜新晋榜首——
谢陵谢少侠是也。
右边挨着这回出行新认识的朋友——
江渊江大哥是也。
万没想到,江大哥的出现反而是救三师兄于水火之间。如今谢陵最看不上的人变成了江大哥,我对此不予置评,反正他就是这么个性子,小打小闹,闹腾不出花来。
77.
回剑宗第一日,我爹就将我提溜到了祠堂里。
我可是祠堂的老朋友,打小在里头度过的日夜不计其数。但这回我一没和师兄打架,二没偷懒耍滑逃了练习,我爹完全没有理由罚我去跪着。
这话我也就在心里想想,传信的师兄一走,我还是磨磨蹭蹭往祠堂去了。
烟雾袅袅,我爹背对着我,长身直立于小山般一层一层堆起的牌位前。
我老老实实地唤他:“爹。”
常宗主嗯了一声,朝我丢去一个眼神,我便心领神会地走了过来。
他递了三支香给我,低声道:“去给祖师爷上柱香。”
今儿一不是祭日,二非清明,我带着满心疑惑跪在了蒲团上。
蒲团还是挺软的。
就是我爹的好脾气没能维持多久。
他无声地注视着我跪下、上香,待到我揉着膝盖打算起身时,用他冷硬的声音制止了我,“跪好。”
我爹不让我起身,我只得蔫着眉眼继续规规矩矩地跪好。
“无情剑宗列祖列宗在上,弟子常无虞携小儿常雪初前来跪拜。”沉闷的嗓音在耳边乍响,我陡然一惊,未来及抬眼,身旁便多出了一个人。
我爹也跪下了。
“雪初,数代先辈在这看着你,爹要你答应两件事,你可听见?”
“……您说。”我心慌得厉害,硬着头皮答道。
“第一件事,我要你发誓此生不得修炼无情剑。”
常宗主一言掷地有声,砸到我脑袋上却是轻如飘絮。
无情剑宗以无情剑立身,亦以无情剑得名。祖师爷终生未娶,自创出一套名为无情的剑法,数百年弹指过,无情剑宗传到我爹这一辈已是第八代。
我爹的师父曾传授无情剑法予他,或许是缘分使然,我爹练了好几年的无情剑,在遇着我娘后土崩瓦解。
但他始终不曾断绝传承无情剑的念头。
第九代传人悬而未决,他对几个师兄一向一视同仁,然,谁也不认为修炼无情剑的人选会是他的独子,就连常小师弟自己也深以为然。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爹这简直是多此一举。
别说他让我发誓,他就是逼着我去学,我也未必能有所长进罢!
三岁看老,十多年过去了,我爹竟还会高看我一眼。
这是何等感人肺腑的父子情啊。
我恨不得立刻抱住他痛哭一场,而后告诉他,爹你放心吧,这个誓发不发都一样。
但我当然不能这么做。
我点点头,冲着顶上的牌位深深磕了三个头,一字一句清晰道:“无情剑宗第九代弟子常雪初在此立誓,此生决不修炼无情剑。”
一句话不过两个呼吸的时间,我爹的神色却骤然松弛下来,宛如卸去心头重石,闭了闭眼,沉声道:“好。”
“第二件事,今后不论发生何事,一切以己身为重,切不可以身犯险,轻贱性命。”
支撑窗子的竹棍经不起风吹,窗框重重一响,我仰起头来,艰涩道:“……爹。”
他侧目扫我一眼,拔高声音:“起誓!”
我心里蓦然发沉,舔了舔干涩的下唇,盲目复述他的话:“无情剑宗第九代弟子常雪初,发誓今后无论身处何地,决不以身犯险,轻贱性命。”
这两句誓言中蕴藏了厚重如山的意味,我眨了眨发酸的眼窝:“爹,您就不能盼着些好的吗?”
“傻小子,”常宗主静静伫立于牌位前,“你有什么要问的,一同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