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陵端得高深莫测,说出口却是:“别瞎猜了,去问问那位程姑娘,一切皆有分晓。”
55.
“那人的确不是我识得的林青。”
程姐姐斩钉截铁,声音轻柔,语调却是不容置疑。
她的手指发颤,显然惊诧于这个事实,卸去易容的脸色苍白如纸,再经不起任何磋磨。
慕姐姐回身,手中多出一副配好的药,拇指勾着细线,递到程姐姐眼前,打断我二人交谈:“方才服了一帖药,我手中这副药须得等一等。煎上两刻钟,申时服下,至于旁的,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雪初,事情给你办好了,你用什么来答谢我?”慕姐姐转而冲我一笑。
我绞尽脑汁:“阿姊,我前些日子学了些木雕的手艺,待到你生辰那日……”
“傻子。”慕姐姐伸手往我脑门一点,瞥了一旁站定如树桩子的谢陵一眼,眉眼盈开笑意,轻描淡写道:“谢四今日叫那畜生丢了好大的脸,如此便已足够了。”
我一愣,慕姐姐已然迈出门外。
谢陵凑过来揉了揉我的脑袋,愤愤道:“多大人了,还像小时候那般同你动手动脚。”
你不也一样吗,近日甚至是变本加厉地揉捏我……
当然,这话教我吞进了腹中,轻易不会吐出来。
谢陵性子顽劣,然心思却比旁人敏锐得多,在一旁等候的半刻钟内便将事情来龙去脉摸了个清清楚楚。
“程姑娘,你可否将‘林青’的相貌描述与我师兄弟二人一听?”
我俩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
程姐姐精通易容术,何须言辞描绘,取来纸笔,一个男人的轮廓三两笔跃然纸上。她细细添了几笔,将眉眼口鼻画得更仔细些。
墨迹未干,我愣怔地盯着画上之人,扯了扯谢陵的衣角,低喃道:“四师兄,你看这是……”
只消一眼我就认出了画中人。
谢陵亦然。
可我却迟迟难以将嘴边的那个名字诉之于口。
56.
谢陵行四,在他之前还有三个师兄。
三师兄自不必说,与他是前世的冤家。
二师兄过世数年,容貌永远停留在了十五岁。
画中人天庭饱满,眉目浅淡,生来一副温和模样。从翠逢山随手抓一个弟子来问,得到的都只会是同一个答复。
这是无情剑宗常宗主座下大弟子,许穆。
57.
人的确有亲疏远近,此事落在林青师兄身上与落在大师兄身上又有所不同。如今负心人改换了大师兄的名姓,我有些语无伦次:“程姐姐,这……”
她心下了然,近乎平静地弯起唇角笑了笑,说是方才服了药,现在该歇下了。明着赶我俩出去,实则是为我铺好了体面的台阶。
谢陵拽着茫然的我迈出院门,拐个弯复又回到南柯院。
脑中犹在嗡鸣,我看向他:“真的会是大师兄吗?他为何要借用林青师兄的名姓?林青师兄在这之中又是全然无辜吗?”
疑问接踵而至,我晓得谢陵给不出答案,但这些疑虑压在心上不吐不快。
谢陵抚上我的后脑勺:“甭管是与否,我认为此事暂且不可打草惊蛇。前夜你与李雁行方才窥见林青与闵晋的争执,天未亮就有人去取程姑娘的性命,阿雪,你仔细想一想这其中的关窍。”
正午时分,晴空朗日,我悚然一惊,不禁打了个寒颤。
暗中仿似有一双眼睛将剑宗诸人行踪尽收眼底,我再看了这院子一眼,已觉浑身发毛。
第58章 回溯(十一)
58.
我拽着谢陵的衣摆,往他身边靠了靠,不自知地低声道:“陵哥,此事我爹还尚不知情。”
若是直截了当让我爹出来做主,他必定会大张旗鼓地肃清剑宗风气,到时势必会影响三师兄继续追查失窃之事,程姐姐的处境则更为艰难。
谢陵捏了捏我的右颊,反问道:“李雁行在哪儿?”
当然是去向我爹……
我慌乱了一刹,门扉悄然向内推开,说曹操曹操到。
“师兄!”我唤了他一声。
三师兄快步走来,与谢陵打了声招呼,谢陵不冷不热地喊他一声李师兄,已算是他俩少有的平和时刻了。
我望着他张了张嘴,吞吞吐吐半晌,难以直白诉出方才的变故。
“怎么了?”
我定了定神,把画像一事告知与他。
三师兄眉头微蹙,迟疑道:“……大师兄?”
“嗯,但凡见过大师兄的人,都不会认错那画中人。”
谢陵罕见地沉住了气,气定神闲地听我俩一言一语地对话。我侧目瞟了他一眼,惊奇地发现他正在偷瞄三师兄。
没错,的确是偷瞄。
不过他很快察觉到我的目光,登时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我暗自咀嚼了一番,那眼神中暗含审视,却又并无谢陵平日里毫不收敛的小刺。
奇哉怪也。
左右也就是几息的事儿,三师兄未曾注意到我俩闪烁的神情,垂眸思索了须臾,道:“程姑娘怎么说?”
我惭愧挠头:“我没敢说那是大师兄,但程姐姐应当看出了我在为难。”
或是惊讶,或是难以置信,先前停顿的一瞬,是我不可抹去的错处。
顿了顿,我殷勤问道:“三师兄,我爹那边……”
“林青并非师父名下弟子,多半会移交给崔师叔处理,”三师兄面色有些赧然,“我隐瞒了一二,打算私下解决,不叨扰师长清修。”
59.
此举可谓是正中我的下怀。
却又透着些许怪异。
三师兄素日只知练剑与增进修为,一板一眼地去做我爹吩咐下来的事,宛如一尊没有感情的精致器皿。
他身上添了一丝人情味,我想。
这再好不过了。
60.
“师兄,那你打算怎么做,要将程姐姐带回翠逢山吗?”
“不可。”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不约而同提出反对之意,我愕然抬头,不知该看向谁是好。
谢陵率先抢白:“阿雪,你忘了我说的,切勿打草惊蛇。”
“谢师弟说得是,”三师兄微微颔首,“如今此事牵扯范围愈广,对程姑娘的安全则愈发不利。况且她身子骨极为孱弱,那一箭射偏才得以保全性命。自苍州驾车赶至溧水约莫用了两个时辰,程姑娘便已吐了四回,断然禁不起舟车劳顿了。”
“没错,不若将她交托给可信之人,调理好身体再做打算,这几月我们也好替她查清真相。”
我明白他们说得都对。
可是——
“程姐姐孤苦无依,在她看来,此番决议便是要她咽下苦楚,息事宁人啊。”
61.
“不必担忧,”三师兄向院外投去一瞥,陡然拔高声音,“慕师姐,程姑娘,进来说话罢。”
我:“?”
慕姐姐笑声清脆,推门而入,脸上一丝被戳穿的窘迫也无,冲我眨了眨眼:“雪初,你和谢四偷听我墙角一回,我便带着人来讨回便宜,这下可是扯平了。”
她一双眼生得极为灵动,与程姐姐的相貌是南辕北辙,手里把玩着一柄锋利锃亮的短刀,颇为爱惜道:“无情剑宗的私事我管不着,你们几个小家伙的品性我却是信得过的。人交给我养着,谁若是生了豹子胆来百草门安插内鬼,便掂量着自个儿的性命罢。”
“多谢。”三师兄道。
慕姐姐转而看向她身旁柔弱如水的女子,轻笑道:“方才你都听见了,是同我回百草门养身子,还是跟这几个混小子去翠逢山,皆由你决断。”
在程姐姐开口前,我揉了揉鼻尖,抬眼诚恳道:“程姐姐……对不起。”
“画像上的人是我大师兄许穆,我一时囿于惊讶才不曾直言,并非有意瞒你。你放心,我和师兄必定会还你公道的。”
“不必道歉。”程姐姐微扬唇角,苍白的面容恢复了几分生气,嘴唇翕动,坚定道:“这条命原是好不容易捡来的,更不能因着不相干的人轻易丢了。”
她以“不相干的人”代指那与她成亲又害她性命之人,语气平缓至极,仿佛那人原就只是一个陌生人。
我想,程姐姐绝非闵晋眼中脆弱不堪的弱女子,相反,她比任何一个姑娘都要有自己的主意。
同为女子,又是药师,百草门距溧水城不远,确是她最好的去处之一。
我与慕姐姐偶有书信往来,待到回了剑宗,若是查着了甚么,传信与百草门便也不算引人注目。
此事暂且是这么个解决法子,送走了两位阿姊,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浑身精神气霎时间抽了个干净,恨不得立刻瘫在床上歇一歇。
但我不能。
因为还有一件事没办。
我师兄弟三人各自回房,谢陵大剌剌往褥子上一坐,“阿雪,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累着你了吧。”
“还成,我去给三师兄送药,送过再回来。”
我头也不回地往屏风后头钻去,从行李包袱里找出临行前准备的伤药与布条,往衣襟里一揣,风驰电掣冲出去,奔往三师兄门外。
62.
“小初?”
我举起药瓶在他眼前晃了晃:“师兄,我来给你换药啦!”
他虚虚退开身,让我得以进到厢房里来。
“幸好是皮外伤。”我嘟哝了一句,忙解开他左手缠绕了两圈的布条,沾水清洗一番,又重新敷上药粉。
三师兄天赋卓然,左右手皆可使剑,伤了哪一只都是罪过。
那支羽箭已从他袍褂中取出,静卧在枕边,我腾出手将它攥在了手中。
末梢依附的羽毛不似寻常弓箭,不知是从何种鸟儿身上薅下的尾羽。杆身比一般的羽箭要粗上不少,前端削得尖锐无匹,这一箭若是不曾失了准头,中箭之人的小命定然是保不住了。
弓弦绷紧,内力混着锐气竟割破了三师兄的皮肉。
饶是未伤着筋骨,再想起时,我仍旧心有余悸。
我幼时不大安分,整日在翠逢山上爬树淌水,磕磕碰碰是常有之事。不知怎地,血色落在了三师兄身上,我反倒本能地怕了起来。
就好像我曾见过他血流不止的模样一般。
我一下一下地摩挲着羽箭,手指倏地一痛,竟是一不留神划破了指腹。
好在只是指甲盖宽的伤口,过一会儿便会愈合。
我才不是谢陵,蹭破皮都要拉着人抱怨,又是“痛死了”,又是“我要死了”,乱七八糟瞎喊一气。
“小师弟!”三师兄夺过那支羽箭,将它放回原处,平静面容下暗含愠怒,单单唤了我一声,我便缩了缩脖子,忆起他督促我练剑时一丝不苟的样子。
谁知预想中的冷淡训斥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师兄……”我瞧不出三师兄的心思,却看得见他不豫的面容,于是下意识地去逗他开怀,竖起食指凑在唇边吹了吹,摆出个笑脸道:“吹过了,现在不会疼了。”
三师兄皱了皱眉,捏着腕子把我的左手拉到唇边,顿了一下,依样画葫芦往指尖轻吹了一口气。
湿热的风从口中呼出,掠过渐而止血的小伤口,我整个人如同木雕般呆住,连眼珠子都不知道转上一转。
“这样……就不痛了吗?”
“不痛了……”我蓦然间说不出来一句话,到喉咙眼的问话急急忙忙咽了下去。
他原就没见过娘亲,又何曾知晓“吹一吹”只是阿娘用来哄小孩子的说辞。
这个笨蛋,他信了啊。
三师兄神色认真,我忽地生出了旁的念头,侧过身面对着他,严肃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能舒缓痛意,师兄,你想不想知道?”
“甚么?”
我抽开那只被他握住的手掌,扑过去搂住了他的腰,脑袋埋在他怀里。
“师兄莫要整日板着脸,让我抱一会就好啦!”
第59章 回溯(十二)
63.
大费周章将程姐姐安顿下来后,我爹终于来找我秋后算账了。
我娘拦住了他跃跃欲试的巴掌,跺脚道:“小初还小呢,不懂事也是情有可原。”
“他再过半年就要满十四了,旁人家长到这般年纪,莫说是年幼,兴许连孩子都有了!”
“……”这,还是算了罢。
爹,我还想多当几年小师弟,不想这么快就去当旁人的爹啊!
幸而我如今身处凌霄山庄,毕竟是旁人的地界,我爹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揪着我的耳朵训斥了半天,以“自作主张”“不惜命”这般话语压在我脑袋上,大致意味与谢陵说的那番话如出一辙。
我连连认错,态度恭谨,低到了泥里,末了我娘忍不住又替我开口。
“小初不是孩子了,何必这般拘着他。”
我爹:“……”
方才说还小的人是谁!
64.
我爹的怒气也不知消没消,总之是暂且不愿同时对上我们娘俩,气冲冲地退出门外了。但凡我娘站在我这一边,他必定是要节节败退的。
“若是陵儿也就罢了,偏偏是雁行领着你溜出去了,”我娘揉揉我发红的耳朵,略略提点我,“雁行那孩子平日里最为循规蹈矩,又将责任通通揽在了自个儿身上,你爹这是生了两个人的气呢。”
我瞪大了眼:“是我求三师兄带我去的!”
“傻小子,你爹收了这么几个徒弟,穆儿是个软耳根,陵儿又唯你是从,现下连雁行这么个独苗也教你策反了。今后剑宗再无一人能管着你,可切莫叫你的小尾巴翘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