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陵的思路不太正常,他紧紧拧眉,脸上冒出疑虑的神色,等不及道:“阿雪,那个江御风怎么回事,怎么平白无故替你去教训人啊。”
那是你哥,你问我!
好罢,虽然谢陵现在不知道那是他哥,
但我依旧对谢陵脑子里装的是不是浆糊持怀疑态度。
我不动声色踢了他一脚,低声道:“怎么是会为我。”
江御风显然是个睚眦必报的人,闵晋暗地里妄图败坏他的名声,挑起他与剑宗的事端,他必然是要教训闵晋的。
某种意义上我怀疑闵晋是不是也死而复生了。
他精准地察觉到了四年后即将发生的一件事,并且身体力行地试图将此事提前。
很遗憾,这是不可能的。
既然我阴差阳错地重活了一回,必定会想尽办法去阻止。
江御风此人真是太难对付了,他对自身能力与江湖众人的了解已经臻至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步。
他既然不愿意在此时与我爹交手,也教我心中有了数,二十三岁的江御风尚且不足以与我爹匹敌。
他娘的,摊上这么个心机深重,又善于运筹帷幄的仇人。
无情剑宗真是倒了十八代的霉。
夸大了,无情剑宗才刚到第九代而已。
83.
无需再从闵晋嘴里问些什么了,一切都水落石出,秦松重新给他蒙上黑布,规矩地立到了一旁。
归期已定,便不会再多停留一日。闵晋的出现是个意外,我爹与秦庄主唏嘘来唏嘘去,无可奈何地谈起此事该如何收场。
秦庄主拍胸脯保证,必定一力包办,不落人口实。
我爹自是一阵道谢,直言秦庄主费心了。
渡口用于货运的船只吃水很深,扎在河岸边。两条渡人的小船晃晃悠悠从对岸驶了过来,与隔壁桅杆高立的大船挨在一处,显得颇为可怜。
船家从货船里冒出个脑袋尖,吆喝道:“船来了,几位大侠走不走啊?”
走走走,当然走。
行李不多,尽数搬到了小船里,我爹回头望了一眼船家,携着我娘的手一同迈进小舟,与秦庄主朗声作别。
84.
船头的艄公悠悠划着木桨,小舟渐渐驶离渡口。
一行八人,分别置于两条小船上,我爹娘与我、三师兄居于同一条船,谢陵与另外几个师兄弟就在隔壁。
原本谢陵是紧跟着我的,但我这些时日睁眼闭眼见着的都是他,实在有些乏味,便使了个小性子,将他和三师兄掉了个个。
谢陵傻眼了。
两条小船相距不远,我坐在船尾发呆,谢陵也露出半边身子来,气哼哼地同我斗嘴:“阿雪,你太不厚道了。”
我冲他笑笑,并不答话。
艄公头上顶着草编的斗笠,不知想到甚么开心事,撑着船桨放声吟唱,约莫是溧水城这一带的小调,听着别有滋味。
我随口问道:“老丈,还有多久才能靠岸?”
艄公用木桨引着小舟分开河水,扭头笑答道:“快咯,天黑之前,保准将你们送到岸上。若是不急着赶路,去尝尝城里头醉湘楼的席面,好吃的紧哩!”
我应答了一声,朝着谢陵那边喊他:“师兄,听见老丈说的了吗!”
谢陵磨磨蹭蹭探出脑袋来:“一说到吃,你才能想到我!”
我立刻卖乖:“师兄,我错啦!”
谢陵矜持地点点头,不同我这个小孩子计较。
小船正如艄公所言,赶着日头落山前靠了岸。
我娘将银钱递到我手里,我转头给了艄公,“多谢啦,老丈!”
艄公乐呵呵地接过碎银子,一呼一吸之间,往我手里塞了张纸条。我低头扫了一眼,字迹潦草凌乱,既无称呼,亦无落款。
江御风此人真是有够烦人。
临走也不让人安生。
我看过便将那纸条团成一团,在谢陵的催促声中迈上了岸。
85.
——欠你一只香酥鸡。
第13章 京城行(一)
86.
时隔一辈子,我重新回到了剑宗。
此时小平子还在家中砍柴,并未被爹娘送上山来。
大师兄今岁二十有五,再过两年便会迎娶温婉良善的师嫂。
唯一遗憾是二师兄在前年就已经没了。
若是我再复生的早一点,说不定能多救回来他一条命。
人生往往不会事事圆满,天底下最大的幸事已然降临到我身上,不能再苛求更多了。
87.
在剑宗的日子平稳又愉快,无需我爹提醒,我日日跟在三师兄身后,同他修习剑法。上辈子直到死也不曾用心去学的素心剑,不消三个月就叫我完完整整地使出来了。
原先我在谢陵手底下走不过五招,今时已然能够与他较量数十个来回。
天道未必酬勤,但不勤加练习,我一定会被人一剑穿胸而死。
我独自去了一趟宗祠。
无情剑宗历代宗主的牌位都在上头立着,祖师爷的牌位是块削平了的木头,质朴无华,甚至不比寻常人家的气派。
据说是他老人家临终之前自己削的。
真是个奇人。
我挨个拜了拜剑宗的先人们。
死而复生,是平常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命数自有天定,老天爷不声不响替我改了命,大约也会宽容我在他眼皮子底下做点别的小动作罢。
一愿爹娘师兄身体康健,无忧到老。
二愿无情剑宗蓬勃发展,绵延百年。
三愿……
愿我能在剑道上有所成,这辈子多活几年,不要再早早的去见阎王了。
88.
我毕恭毕敬把香烛插进香炉里。
虔诚礼拜后从蒲团上起身。
三炷香静静燃烧,香头自点燃起,始终保持一平。
看来先人们也听见了我的心声!
所谓心诚则灵,大约说的就是此刻的我罢。
我理平衣摆,从宗祠退了出去。
89.
一踏出门,撞见了在门口候着的我爹。
我吓了一跳:“爹?您怎么来了。”
半晌得不到回复,我爹蓦地将手掌扣在我肩头,颈侧一阵凉风掠过,我躲闪不及被他翻了个个儿。
他当然不是为了对我出手。
我爹一招下去,我的小命就要玩完。
他是为了看我颈后的胎记。
常宗主百般心绪齐齐翻涌而出,滚了滚喉头,万分复杂地叹道:“儿啊,若不是你肩上的胎记,爹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叫人掉包了。”
我:“……”
好罢,若说反常,其一平常的我的确不会主动去宗祠祭拜。
宗祠在我的记忆里更像是一个专门用来受罚的地方。
和四师兄吵嘴打架了,滚去宗祠反省反省。
练剑偷懒跑出去玩了,滚去宗祠反省反省。
我想剑宗前辈们大概也不太乐意隔三岔五听我和谢陵在宗祠里继续斗嘴罢!
其二便是每日练剑比往常勤快了百倍。
这是一个人惜命的举措,爹,您应该能够理解。
但——
爹,原来我在你心里的形象,比我想象中还要低上这么多啊……
“不是我是谁,您可不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吗?”
他一脸老泪纵横的神色叫我逼了回去,我爹笑着往我肩膀上拍了一下,轻叱道:“怎么和你爹说话的,没大没小。”
“看来带着你一同去群豪会,还是有些好处的。至少叫你开了窍,不再懒懒散散,总算有了点我无情剑宗的模样。”
从我爹口中得到一两句夸赞真是太难了。
仔细想来他上一回夸我,可能是在日上三竿时推门进房怒斥一声:“剑宗上下就没有比你更能睡的!”
我摸摸鼻尖,不好意思地别过了脸。
90.
其实在我更小的时候,那会儿大概四五岁罢,我爹对我还是抱有很大期望的。
根骨不错,是他同我娘闲谈时对我的批语。
他手把手教我从呼吸吐纳学起,扶着我的手让我握住木剑。
剑太重了。
我双手勉强握住剑柄,傻乎乎地立在院中,将剑使成了重刀。
谢陵将他的剑杵在地上,下巴搭在交叠的手臂上,憋笑朝我望过来,不客气地嘲笑道:“阿雪,阿雪,你好笨啊!”
我登时甩开木剑,两条短腿噔噔跑到谢陵跟前,同他吵了起来。
待到我爹从隔壁院子指导三师兄回来时,我俩双双滚在地上,打得不可开交。
等我终于拿得动剑了,谢陵已经修完了第一套剑法。
我爹迟钝地意识到,武林剑道第一人,常无虞的儿子,似乎在用剑这件事上比旁人落后了太多。
他将我领到三师兄院里,叫三师兄接替陪我练剑的重责。
三师兄虽然沉默寡言,却很有耐心,一次不行,就试第二次。我在他手下,磕磕绊绊地学会了一点点皮毛。
这些年间,谢陵也在渐渐长大,不同小时候那般口无遮拦,懂得了照顾我的自尊心。
记不清从何时起,谢陵不再同我拌嘴,他处处让着我,让着我这个一事无成的小师弟。
唉。
他不明白,其实我从未强求过什么。
并不是我爹是剑客,我就必须要继承他的衣钵。
人生在世,得过且过。
做甚么要让自己不开心呢?
91.
“常雪初!”
“啊?”
我爹嘴角慢慢抿起:“夸你一句你就魂飞天外了?”
“没有没有。”我连忙摇了摇脑袋。
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到了三师兄的院子前。
我爹驻下脚步,轻描淡写道:“去罢,等你什么时候能与雁行过上招了,爹再教你旁的功法。”
他说完就走了,也不回头看我一眼,像是多说一句,我就会将尾巴翘上天一样。
真是。
92.
寒来暑往,两个年头打马而过。
好在我年纪不大,在剑宗的日子里不受外界打扰,能够潜心修习武道。两年下来,剑法倒也比前几年要精进了许多。
两月前我与谢陵过招,结果不出意外,当然是我败了。
三师兄却罕见地冲我笑了笑。
他说,加上内力功法,我自然是比不过打小用心练功的谢陵。
若是只论剑法招式,小师弟与四师弟是不相上下了。
我多少是有一点感觉的,在同谢陵比试时,不再一味被他压着打,有时也能捉隙去寻他的破绽。
但三师兄如此直白的告知,我依然不免惊讶了一番。
“真的吗,师兄,你没安慰我罢?”
三师兄摸摸我的脑袋,这两年我又长高了几寸,头顶与他的上唇平齐,再也不是甚么小矮子了。
“小师弟,你在剑法上的天分,远比你想象的要多。”
好了好了,不能再说了,再说我要膨胀了。
93.
大师兄出了远门,算着日子也该回来了。
我记着上辈子约莫就是在这时候,他将师嫂娶回了剑宗。
三日之后,大师兄如期归来。
带回了他要娶亲的消息。
我坐在一旁捧脸认真听他讲,他和师嫂相遇相知的经历,越听越不对劲,仿似与我记忆里的出入甚大。
我微微皱起了眉。
谢陵嘴快,替我问出了心中疑虑:“大师兄,那姑娘是哪里人啊?”
大师兄低头傻笑,面上盈满了对心上人的爱慕之情,道:“是京城云家的二小姐。”
我呆住了。
我师嫂明明姓程,苍州人士,这辈子从未去过京城。
第14章 京城行(二)
94.
我一时间陷入恍惚,久久未能将他接下来的话听下去。
大师兄与剑宗的大部分弟子不太相同,他是京城人士,双亲健在,爹娘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缘着他对武学兴趣甚浓,府中又有两个兄长在前头撑着,他爹娘才愿意叫他到剑宗来拜师学艺。
我爹年轻时游历到京城,受过大师兄祖父的恩惠,许家将当时年仅七岁的大师兄送上山来,他只试了试根骨,二话不说就将大师兄收作徒弟了。
到底是有俗世牵挂,大师兄每年会挑上一个月回京城一趟,探望爹娘亲眷。上辈子他就是在回京探亲时途经苍州,救下了文弱无力的师嫂,并与之结为夫妻。
而方才他却同我们说,他陪娘亲去庙里上香,求签时偶遇了京城云家的二小姐,一见钟情,非卿不娶。
那程姐姐呢?
我从未见过甚么云家二小姐,应当与他琴瑟和鸣的,明明是苍州的程氏女。
谢陵瞧出我的不对劲,悄悄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对此置若罔闻,茫然望向大师兄:“师兄,你回剑宗时可有途经苍州?”
大师兄放下茶盏,答道:“自然是有的,不过我此次回家耽搁了太久,回程便紧迫了些,在苍州并未停留多久,连夜赶着去了贺州住的客栈。怎么了,小师弟?”
“没有……”我胡乱借了个理由:“听说苍州的桃花开得最盛,有机会我也想去看一看。”
95.
上辈子的群豪会,大师兄并未同我们一道前去。
这辈子亦然。
自我死而复生以来,已有两年有余,剑宗一切事宜与前生无差,一年半前小平子拜上了山,八个月前新收了一批外门弟子。
就连我的身量,也越来越与前世相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