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阳渊问,而那亲随看向卫映,似乎有些犹疑。阳渊见状摆手道:“尽管说便是。”
亲随这才道:“府上有贵客来访,郡守明夜设宴,问公爷是否出席。”
“去便是了。”阳渊不以为然,“何方贵客啊?”
“是,是忠城王和忠城王妃。”
忠城王宇文熹乃太祖第七子,当今北周皇帝的亲叔叔,既是庶出,又默默无闻,卫映乍一听也并不觉得有何异样。然而阳渊的神色却阴晴不定,许久,卫映听到他短促冷笑一声:“还真是贵客啊。”
“那公爷要赴宴否?”
“不过是想下我的头而已,避而不见,倒是我小气了。”阳渊道,“告诉他们,我定会去的。”
亲随领命退下。待他退下后,卫映低声问:“你同忠城王有什么恩怨吗?”
“算不上恩怨,只是见面尴尬罢了。”阳渊说,心中已经开始忖思若是卫映再问该如何答话了,可卫映只是默默地调弄着汤羹,看得出有所思虑,却未再出口半字。
心中有一丝微妙的隐痛被牵动,使他意识到哪怕卫映将他视作血亲,也小心翼翼保持着方寸与距离。他这样本是没有错的,可他总有一点期待的念头,希望卫映能与他更亲密放纵些。
“阿映。”他叫了他的名字,卫映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他盯着那双眼睛,鬼使神差道,“笑一笑吧。”
卫映先是一怔,而后扭过头:“无聊。”
阳渊倒是笑了起来,从这声顶撞中感到了一丝真实的愉悦,也没有再开卫映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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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阳渊赴宴前要卫映早些休息,卫映拢着被子,恹恹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最多两个时辰。”阳渊道,他坐在床边,看着卫映那张被长发掩住大半的苍白脸孔,心中蓦然生出无尽的疼爱,“今天怎么想着关心我何时回来了?”
卫映没有理他,阳渊心里兴致愈发来了,弯下腰像扰猫儿一样刮了刮他脸:“阿映要是舍不得二舅,就换上女子衣裳随我去罢------不然指不定,回头你就多了舅母了。”
“你尽管找。”卫映冷冷道,拉上被褥便不想再理他,好一会儿他听到阳渊小心翼翼地问,“生气了?”
“没有。”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阳渊拉下被子拨开卫映脸上的乱发:“不生气就给二舅笑笑。”
卫映拨开他的手,恼羞成怒地坐起来:“你别把我当小孩子逗!”
一开始的语气似乎只是一句随意的笑闹,阳渊的手却僵在半空中久久不放下,卫映也一动不动,气氛便这样僵住。
很久之后,阳渊才低低道:“我上次见你时你才四岁,就算现在知晓你长大了,我也总喜欢把你当成那个乖乖坐在膝上,任我摆弄的孩子。”他目光有些恍惚,“我把你抱在膝上逗你说话,玩闹了半响我抬起眼睛,看到行哥一直看着我们,不言不语,却笑蕴眉梢------可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他已经长大了,曾在沙场上斩退千军万马,便是没从军,也该尝过人事了。
那个念头只是流光过隙般的刹那划过,心中却有一蓬欲火点燃,使他又一次仔细审视着卫映的脸孔:他像高珩,如同一人的像,可细细观摩他们的神情,又分明完全不一样。
少年时的高珩冷冰冰地像是玉做的人,后来眼角眉梢挂上了温柔笑意,笑也是没进过眼睛的;可卫映在遭这一劫前,显然是没受过委屈的,一言一行中带着被疼爱出来的骄纵,却又不会真的做过火的事,叫人看了就喜欢。
你和行哥性情也不像,可我都是喜欢的。
未曾说出的半截话,今日其实时时在心中牵念:他当然喜欢卫映,喜欢那个乖乖巧巧坐在他膝上的漂亮孩子,喜欢现在这个骄纵又听话的少年,昔日在朔州惊鸿一瞥,也由衷为有这么个外甥自鸣得意,浑然忘了他是北齐的将军------可他是只想把他当成外甥疼爱,还是想更进一步呢?
一个晃神,他又想起昭阳殿上卫映舞剑时的样子,濯濯如春月柳的神人之姿,当真是能慑人心魂的------他对高桓说他要卫映陪他,跑去突厥拼死去救他,到底是为了行哥和姐姐,还是为了他自己呢?
二人对望,各怀心事恍然许久,而后卫映低声道:“你还赴不赴宴了?”他从床上坐起来,到案边拿了一册书,又重新躺回了床上,“你先走吧,你要是不回来,我会去找你的。”
一个半时辰后阳渊仍没有回来。难以入睡的卫映披衣起身,开始真的思忖是否要去找阳渊。
今日过后他心情始终忐忑,分明知道阳渊不会真的给他找小舅母,心里的那一丝惶恐与失落却是真的无法攘除的:他在令人疯狂的绝望中抓到了阳渊这一根救命稻草,只有在他身边才能觉得安心,可阳渊的过去和北周的一切都是他所不熟悉的,而他其实并没有十足的底气去追问他。
现在的宴会上他又在干什么?同人饮酒作乐,甚或是调情做戏?心底一丝隐秘的占有欲望发作,他开始认真思考是否真的要去找阳渊,却又患得患失,怕阳渊说要他去找他只是随口玩笑,他真的去了,他心里会不高兴的。
窗外隐隐传来脚步声,卫映先以为是阳渊,那声音又很快消失。这么一个希望落空,他愈发心绪不宁,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去门口等吧。
我只是去等他,等他要回来时,我能一眼看到他。
他戴上面具,悄悄推开门扉,站在夜风中心绪稍稍得以缓解。而后他举步走向门口,见那里背着他立着一位陌生的华服女子,心中好奇时,却听见的阳渊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他在墙外,看不到墙内的动向,而那女子的声音讽刺而幽怨:“我来探望我义兄,有何不可?”
“我没伤没病的,又刚刚在席上见过,何必来探望呢?”阳渊似乎笑了笑,“如果你问阿康的事,那我给你句准话,他很好,也不再问娘亲了。”
“是不是你教他的?”女子声音抬高几度,“孩子怎么可能不要娘亲......一定是你教他不认我!”
“元月华,你当年抛下襁褓中的孩子另嫁,又何必在意阿康认不认你?”阳渊淡淡道,“夫妻一场,我以义兄名义送你出嫁,也算好聚好散。说起来,我还未曾问过,可是尉迟肃请你们夫妻二人来灵武?”
“我未曾知晓你也在这里......”元月华的声音略有些不自在,而阳渊依旧平静道,“知不知晓并没有关系,可尉迟肃想拿你来羞辱我,是打错了主意......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骤然温柔起来,神情也似乎有一瞬间恍惚:他推开元月华往园中走,却看到卫映在她身后立了许久,神情还有些呆愣。他疾步上前,挡住元月华的目光:“忠城王妃请回吧。”
“他是谁?”元月华只看到一个隐约的白色身影,未看清便被阳渊挡住,心下不由也有些恼怒。
“王妃未曾听尉迟肃说过,本公从齐宫带回一个宠姬吗?”阳渊的下颌贴着卫映的额头,从元月华的角度,只看得到他们动作亲密无间,是阳渊从未对她做出的举动。
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转身离去,阳渊牵着卫映的手回了房间,帮他揭下脸上的面具:“怎么出来了?”
“等你。”卫映闷闷道,抬眸看着阳渊的眼神又疑虑又委屈,“她是谁?”
“还没听出来吗?我从前的妻子,后来我以义妹的名义送她出嫁。”他嘴角凝出一丝冷笑,“所以我才说,尉迟肃是存心要我尴尬啊。”他摸了摸卫映的头,“阿映不想知道她为何琵琶别抱吗?”
“如果你不想告诉我,我也可以不想知道。”卫映认真道。
阳渊失笑:“我若是连你都不愿说过往之事,便真的只能永远独尝苦楚了。”他拉着卫映的手,道,“北周宣德三年,先帝立宜国公长女为后,又命我迎娶他次女为正妻。一年后,我失宠于先帝,宜国公身为国丈,能借长女之故察觉圣心,以为我必然沉沦到底,便向先帝请旨将他女儿接回娘家,又过了三个月,皇后以夫妻失和缘故,请先帝赐我们和离。”他低低的叹息声传到他耳畔,“圣旨说让她自行决定去留,可她当真就走了。”
他应当是真的失望的,握着他的手都紧了几分,卫映抬起手,落在他肩胛上:“北齐从未听说过你失宠的事,舅舅说起你,只道你们君臣相得,如若昭烈武侯。”
“我也曾以为我们如同鱼水。”阳渊怆然笑道,眼底尽是嘲讽,“我不是周人,他表面再如何恩宠,内里终归猜忌------托孤亦不过是要成全他以为的佳话罢了,有他临终前那句话,我千秋过后,也永远会和他的名字绑在一起。”
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同昭烈皇帝如出一辙的遗言,昭示着北周武帝对阳渊无与伦比的信任,可内里缘由却似乎并不简单------他心念一转,仰头问阳渊:“那你是想辅之,还是自取呢?”
他以为他问出这句话时应当是惊心动魄的,可阳渊神色竟分毫未变,望着他的眼神如常温柔:“自是要自取------如今的北周和北齐,都不可做我们的归属,可无处为家,为何不以这天下为家?”
心中某处被狠狠震动,卫映喃喃道:“是......”
高珩已死,他从前不肯他一生心血为人糟践,才竭力想维持北齐朝局,可高珩真正的心愿,是终结乱世、一统天下,他未竟的志向,让阳渊来代他完成,不是最好的吗?
“是,来日我们大可以天下为家!”他似悲似喜,心中那丝漂泊的游离茫然之感终于落到了实处,阳渊怅然,将少年拥在自己怀中,“我就知晓,阿映是一定能懂我的。”他手指轻轻滑过他脸颊,低低道,“刚刚成婚时,我曾寄希望同她在长安有个家,却终究未曾如愿,今日想起曾经期望,正觉嘲弄,回头却看到你在等我。”
他立在那里,他踏进院子,一眼便能看到他:那一瞬间心中种种思绪,皆化作这一回首的温柔。
那才是他的家人,他想,他姐姐唯一的儿子,如果不是相隔千里,他也应当放在膝上疼爱的孩子。神佛未曾庇佑他在北周得到一个安身之所,却庇佑他从阎王手中抢下卫映一条命。
“我们本来就是家人。”他怀中的少年说,仰起头对他笑了起来,“本就是该相互扶持、相依为命的。”
他脸上带着那样狰狞的火印,他却在那一刻觉得连这丑陋的伤疤也赏心悦目。情不自禁、鬼使神差地,他捧起他的脸,情人般暧昧的姿态:“那阿映只当我是家人吗?”
第9章
阳渊的手抵住他面颊许久,渐渐火热起来,而彼此不言不语间,答案似乎呼之欲出,这个关口他听见门窗外有刀剑声,去势凌厉,出于本能他即刻放开卫映握剑推门而出,疾奔到院外,却并未看到人影。
他所带的亲随守卫亦从各自房间中涌出。“怎么回事?”阳渊低声问。
“或许是有公子在练剑,亦或是守卫间比划。”一人道,阳渊总觉得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想细细思考,注意力却难以集中。他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只觉手指冰冷,身上却觉燥热难耐,不详的预感涌上,可还没来得及向亲随求救便直直栽倒在地。
“公爷!”
房中的卫映听到外面惊呼,急忙冲出去想看看阳渊情况,而亲随已经慌忙地将阳渊抱回室中。看到卫映慌忙无措的神情,亲随还是抽出心思宽慰道:“公子急也无用,还是要等刘大夫过来。”他顿了顿,又故作轻松道,“此番同公子可没有关系了,公子不必自责,现下最好还是帮忙搭把手。”
卫映应下,从亲随身上接下阳渊将他抱回床榻,可阳渊怎么都不肯放开他,卫映无奈,只得维持着这般亲密的姿势:“他到底得的什么病?”卫映低声问。
“同上次的病症一般,等刘大夫带了阿芙蓉过来也就压下去了。”亲随道。
“什么病症非要阿芙蓉来压制啊?”卫映喃喃道,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问亲随,亲随踌躇,正在想到底要不要向卫映细说,刘大夫便提着药箱进了房门,便急忙对刘大夫道,“大夫带了阿芙蓉吗------”
“带了带了。”刘大夫白了他一眼,而他替阳渊把脉,眉头却越皱越紧,须臾恶狠狠呵斥室内人道,“你们怎么没看好公爷?”
“公爷发病向来是没有征兆的......”亲随赔笑,刘大夫冷哼一声,声音又提高了几度,“这哪里是旧病复发,是他今天服用了五石散!”
“五石散?”卫映不可置信,抱着阳渊的手也有些僵硬,阳渊神智已经更加含混,嘴里依稀念着一些字眼和名字,只是此时卫映心性不宁,也没有细细辨认。
五石散是一味寒食药方,经魏时名士何晏调整配方后为贵族喜爱,但长期服用此物会使得神志恍惚、体质虚弱,严重者甚至会使皮肉腐烂、浑身浮肿,北朝尚武,对此物向来不沾染,阳渊怎么会碰这种东西?
“等他醒了你问他就是,此前给他用阿芙蓉,也是为了压制五石散的毒性。”刘大夫道,“好在他服用得不多,只是因方才疾奔刺激出了热性。去给他找些冷水和吃食,再拿热酒就好。”停了停又补充道,“千万要好酒,若是酒不好不醇,反而会加重病症。”
“郡守府上定然都是好酒。”亲随道,旋即领命出去。刘大夫见阳渊难耐地抓着身上的衣物,便吩咐道:“替公爷把衣服脱了罢,服用五石散时浑身燥热敏感,衣服穿着是无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