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用五石散时,元月华同我还未和离。想来她对这一切也是知情的。”阳渊阖目,声音中有一丝似是而非的怅然,“她姐姐是太后,又已经嫁入宇文宗室,同尉迟肃合作也在情理之中。”
“管她怎么想,你以后小心她就好。”卫映拨了拨阳渊的睫毛,“你们也不是夫妻了。”
“早不是了。”阳渊轻声道。
出了这一遭事,动身回长安的行程便又耽误了,阳渊称病在房中修养,闭门谢客不出。他越是如此,外边便愈发以为他另有谋划。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兵者如此,朝局亦如此。”阳渊摇头叹惋,“灵武偏远,我手中亦无亲兵,此时并不宜发难。他们以为我忍不下这番算计,必然整日躲在房中密谋,哪想得到我真是在和你夜夜笙歌?”
“这里哪里有笙歌?”
“没有就给二舅唱一个。”阳渊环住他腰肢,“不唱就不放开你。”
“我不会唱!”
“不唱叫几声也行------这我知道你会。”阳渊变本加厉,又刻意放低了声音,“昨晚叫得多好听啊。”
“你欺负我!”卫映面红耳赤,狠命推开他,动作间带到了床边的烛台,房舍间顿时暗了许多,阳渊吓到了,急忙抓过他的手,“没烫到吧?”
“没有。”卫映闷闷道,阳渊仍不肯相信地抓着他手来回翻看,直到卫映用力把手挣脱出来,“我真没有烫到。你快放开我------你手太重了,我疼。”
阳渊这才松开他,卫映推了推他,颐指气使道:“去外边叫人拿烛台来。”
“我现在可是称病不出,怎么能出去?”阳渊愁眉苦脸。
“你病中闷在屋里许久,正该出去透气。”卫映丝毫不为所动。
“行行行,小祖宗。”阳渊抱着他亲了亲,真出门去寻人了。卫映抱着枕头,寻思着等阳渊回来他是再装模作样发脾气,还是撒撒娇叫他措手不及,可他一走,困意便愈发上涌,竟是想合衣睡去。
半梦半醒之时,他忽得听到窗口方向有木料破裂声,而屋内仍没有阳渊踪影。行伍中练就的本能令他察觉出危险,强打精神欲应对。电光火石间,他一把推倒剩下最明亮的一盏灯,默念案上阳渊留下的短剑方位,在极暗的环境中冲向案边,提剑便欲走。
他不知窗口来人底细,但他熟悉房中布置,一片黑暗中总比他更得心应手。此时门外亦传来惊呼打斗声,他不知外边是何情况,便更加忧虑阳渊。
心神不定时,他不慎碰到屋中摆设,即刻觉察到来人与自己的距离近了不少。他佯装出剑,欲借势避走,身后的人却一把扯住他衣袍,令他走不得路。
“你放开我!”他低喝挣扎道,那人却不肯放手,反倒将他拉到怀里。他恼羞成怒,而厮磨间觉察到那人气息熟悉,心跳亦快了许多。此时听见阳渊在叫他的名字,当即大喜,朝门口那隐约火光求救道:“阳渊------”
“阿映,是舅舅。”
几乎在他向阳渊求救的一瞬间身后的人轻轻开口,抱着他的手愈发地紧,令他四肢百骸都几乎僵住。而终于杀进来的阳渊举着火把,看清了抱着卫映的人面容,霎时间失魂落魄,须臾那惊骇中又渐渐浮现出喜色。他将火把插在一边,望着那人眉眸,低低叫了声:“行哥。”
火光与兵戈声中,三人隔着生死与时光六目相对,阳渊如同失却魂魄般怔怔望着高珩,而一身黑衣的高珩抱着卫映,挡住了他大半脸孔,看着阳渊的目光却平静以致淡漠,并无丝毫惊色,亦没有答复他那一声“行哥”。
那样的目光和诡异的沉默令阳渊生出一种本能的警觉,使他回过神来将现下的处境同高珩的出现联系在一起:他安心留在郡守府,便是吃准他和尉迟肃都无力将对方一口吞下,今夜尉迟肃铤而走险对他发难,必是有旁的依仗。
曾经为他背盟所害的北齐琅琊王,是他可以交换利益的人------高珩销声匿迹的这数月,便是在谋划此事吗?
他又将目光投向卫映,心中忽得生出惶恐:如若高珩假死避祸,那为何连卫映都不知晓他真相?他在邺城被百般凌辱、被作为礼物送去突厥时,他为何对卫映不闻不问,直到今天才露面。
他望着高珩抱着卫映的姿态,心中忽得生出了一丝惶恐,他朝卫映招了招手:“阿映,过来。”
卫映似乎下意识动了动身子,转而便被高珩以更加强势的动作牢牢圈在怀中。卫映神色亦微变:即便看不到高珩的神情,他也意识到了他与阳渊之间隐隐的敌意,不像是久别重逢的兄弟,更像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冤仇。
心念一转,他忽得想起阳渊同他说过先前他与高珩的误会一事,他拉了拉高珩的袖子,试图解释道:“舅舅,你听我说......”
他还未说完话便昏了过去,高珩打晕了他,动作之快教阳渊都来不及反应。他抱起卫映,再未看阳渊一眼:“来人,拿下他。”
门外即刻闯进来十余个披甲卫士,从阳渊踏进房门中后,他们应当就守在这里了。阳渊不言不语,束手就擒,只听见高珩又道:“灌药下去,不要教他有反抗之力。孤现下去见尉迟将军,约莫一个时辰后回来。”
“那侯爷呢?”卫士看了高珩怀中的卫映一眼,略微犹疑。
“让他留在这里休息。”高珩垂下眼睛,神情温柔些许,“通知宇文郡守一声,孤要借他府邸一用了。”
尉迟肃自矜身份,到灵武后不肯住在宇文庐府上,宇文庐作为他孙女婿,早在他第一次来灵武探望孙女时便为他置办好宅邸,奢靡尤胜于郡守府。待高珩带人进了府邸,尉迟肃即刻命人供上待客的茶水,又请高珩入座,见他虽未着华贵衣饰,无满座宾客相衬,然见他气度高华,更兼面貌秀美绝伦,室内宝光四溢亦不及他风仪夺目,不由先出口赞叹道:“殿下盛名遍北朝,如今一见,当真是神姿高彻、灼然玉举,传闻远不能道出十中之一啊!”
“将军器宇轩昂,不怒自威,亦甚传言远矣。”高珩道,他天然便带着目下无尘的清贵气,纵然知晓他夸赞之词不过客套,尉迟肃仍觉极是受用,“还要多谢将军襄助,否则孤一行也无法避过阳重源的耳目。”
“能笼中捉鳖,更有赖殿下筹谋。”尉迟肃道,旋即试探道,“不知阳重源现下如何?”
“自然被孤好生关着。”高珩微显狭长的凤眸轻轻眯起,“将军尽管放心。”
“话虽如此,可此人心性狡诈,尤善颠倒是非......”
“他确实是狡诈多谋、口蜜腹剑之人。”高珩截断,他抬手饮茶,那手指抵在玉杯边缘,晃眼间竟不能分辨,“孤自负有决断,也在狮城被他巧言迷惑,以致沦落至此。幸遇上了将军,才有机会雪耻。”
“殿下何出此言?”尉迟肃声音微微抬高。
“实不相瞒,太广十五年孤曾与他有过交情,虽常年不得相见,亦以为情谊如同兄弟;三年前,孤对合盟之事并无多少兴致,是阳重源极力劝说、陈以厉害,孤才决意为之------不成想竖子背信弃义。”高珩声中恨意暗生,显然对此极为在意,“而两月前,孤死讯方一传出,他便立刻犯境伐齐,晋阳之地曾为其父驻守,在此经营数年、威望隆盛,落到他手里,不仅扼齐地咽喉,也为将军心腹大患。”
晋阳富庶,又乃兵家要地,尉迟肃细想,也觉阳渊居心叵测:“是,所幸殿下有天神庇佑,能逃出生天,不教竖子奸计得逞------殿下可不能再对此人心慈手软了。”
“将军放心。”高珩沉声道,“孤既中过他一次计,便不会再放下戒心,更兼旧仇新怨,要狠狠磋磨他才会消气。”
他眉眼间闪过一丝厉色,显然真对阳渊恨到了极处,尉迟肃更加放心,又为他斟茶:“那殿下如今有何打算?可有本将军能襄助的?”
“将军只需调兵前来灵武,守株待兔。”高珩一笑。
“何解?”尉迟肃正色。
“半月之后,北齐镇北将军便会率朔北十州前来灵武拥孤为齐帝,此时便可把阳渊推出来挟令晋州之部,孤同将军夹击之,必能使其大败而归。经此一事,他既无军队依仗,威望亦将一落千丈,届时将军借元太后凤谕,自可罢却阳渊大司马大将军之位,统领朝局。齐、周也可结秦晋之好,各自安生。”
“确实,待本将军承担辅政之责后,必与殿下订盟。”尉迟肃想到高珩能帮他除去阳渊这个拦路的,顿时心中大快,“只是不知那时如何处置阳重源。”
对座,高珩神情有一瞬凝滞,而后舒然而笑,似不以为然:“杀、剐、圈禁、流放,自是依照将军。”
言语至此,彼此已成竹在胸,尉迟肃送高珩到门边时,忽得想起一事:“殿下围住阳重源卧室时,可有看见旁人?”
“何解?”高珩脚步一顿。
“我那孙女婿留心他动静已久,他虽一直闭门不出,房中却也是有人的,有侍女到院子里,听见房中有狎昵之声,病中也未消停。”他见高珩神色愈发冷凝,以为是他素来冷情,不喜这闺房之事,但想到来日还要仰仗元太后,便也决定硬着头皮替元月华办好事,“听闻是他从邺城带回来一个齐女,本将军有子侄得以惊鸿一瞥,甚是心悦,不知此女现下在何处?”
他问完之后,却见高珩脸色更冷,玉般的眉目有恼怒之色,须臾,他勾唇而笑,却不似此前温和:“那要向将军赔罪了------孤方才得见,也甚是心悦,现下回府,就要他侍寝了。”
第10章
卫映从昏迷中醒来时室内一片黑暗,他起身想点灯,却被人从背后抱住。他顿时惊慌地挣扎起来,试图呼救时嘴却被一只手捂住,身后传来男人温柔的声音:“阿映,是舅舅。”
是舅舅。卫映稍稍冷静了些,心中涌上万千想同高珩说的话,到了嘴边脱口而出的是他最关心的:“阳渊呢?”
“你就只想着知道他怎么样吗?”高珩问。
卫映明显感受到高珩的身体僵硬些许,可他实在太想知道阳渊的下落,他低声道:“他是我二舅,我当然该关心他。”
“你知道他是你二舅,就该知道他是我弟弟。”高珩淡淡道,他声音中的那丝冷漠令卫映有些抗拒,在记忆里,高珩对亲近的人不会用这样冷厉的口气,更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他心里对阳渊的处境更加担忧,推开高珩不管不顾道:“我要见他.......”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一见我就只关心他?”高珩把他拽了回来,卫映恐惧地想躲开,待发觉高珩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后才略略放松了些。感受到卫映的恐惧,高珩心中一酸,想到他在卫映身上的遍身伤痕,更是舍不得再为阳渊的事生他气,“我到了北康没有找到你,邺城又传来消息说高桓为你发丧,我既知道高桓做得出个这样的事,又不肯相信你真的死了,等挖出棺材发现里面是空的才把心放下了一点......”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感受到高珩放柔了语气,卫映才找回一点从前被高珩圈在怀中时那种安心与温柔的情感,与此同时又有了敢于在高珩面前袒露的幽怨与委屈,“你知道我在哪里,你却不来救我......”
“我见邺城的墓里是空棺,虽然情愿相信你没有死,却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只觉得你若是逃了出去,必然会去恒州找你三叔,或者去朔州号令旧部,待我到了朔州亮明身份,他们却告诉我,邺城中的人已经送来了我的尸首,是你亲自指认过的。”
“你服毒那夜,我被押到王府,高桓给我看的尸首,确实是你。”卫映颤颤道,有些冰凉的手指探着高珩的耳畔,摸到了那一点凸起,“我看了这颗痣,就知道是你.......”
“那确实是我,可第二日后就不是我了------我早有安排,若是传出我死讯,一定会有人盗出我尸首,等三日后仍不醒来才下葬。”高珩拥着他,喃喃道,“阿映,我死的当夜,你怎么不守着我啊.......”
他本是无意的一句,怀中的卫映却忽得剧烈颤抖起来,黑暗中他只能朦胧看见他的眉目轮廓,却能察觉到他在歇斯底里地大哭:“我怎么守着你啊?高桓打我,折磨我,要我抱着你被他操弄,待他累了就要我到门外跪着,我不听他的话他就要对你下手.......”他哭得越来越委屈,嗓子都嘶哑了,高珩心如刀绞,卫映仍近乎绝望地哀嚎控诉着,“他们找得出千万种办法来对付我!在群臣面前作践我,把我当成奴隶一样折磨......”
他忽得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也揭去了脸上的伪装,抓起高珩手狠狠按住他脸上的火印:“他们还在我脸上刺字、烙火印,给我浇酒、浇油想活活烧死我.......那时候你在哪里啊?你不救我......不是你救的我......”
高珩如五雷轰顶,在刹那间意识到自己到底铸下了怎样的大错,极短的一瞬间,却似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同他远去了,令他惶恐无比。他捧起卫映的脸,近乎无措地亲吻着他的眉骨眼眶,然而于卫映而言他这样的亲近令他感受到的更多是难以克制的疲倦与想要躲避的怯懦。
高珩吻他一次他便不可避免地想起金车上木箱里那些人把玩他的样子,高珩遥远的温柔的手指在脑海中成为扭曲的幻影,头疼欲裂间,他痛苦地摇摇头,哀绝地低嚎着:“你怎么不守着我啊......”
是他没守着高珩,还是高珩没有守着他?不可避免的信念一转,他想起了阳渊亲吻他时的样子,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高珩和阳渊的不同,阳渊会逗他、惹他,可一旦他露出抗拒和恼怒的神色阳渊就会即刻紧张地停下来,可高珩,高珩对他好,处处温柔不会疾言厉色,可他是一团柔韧的丝绵,他能在边界内放肆,却不能真的违逆高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