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月奔波,他头发早不比在邺城时顺畅,高珩再小心,不时那梳齿便会卡住成结的头发。卫映也不叫疼,心中却有种错位般的荒诞感:他竟觉得在高珩面前,他也该是提心吊胆、时时算计的。
他急迫地想要知道阳渊的下落,高珩却不肯对他说,那他便要一时示弱,伺机去探听真相,就像他曾经在高桓、高构脚边所做的那样。他隐隐也猜得到高珩所不愿告诉他真相的原因,阳渊是北周重臣,与高珩天然便是对立,阳渊以为高珩死了,才能在他面前放肆地思念高珩,可现下处境,如何能兄友弟恭呢?
况论又有那一层误会在.......
“舅舅。”他低声叫了高珩一声,铜镜中高珩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两年前,你在狮城同我写过信吗?”
“‘葡萄甚好,归予汝’,可惜路途遥远,次年才吃到。”
“舅舅记漏了。”卫映望着铜镜,一字一句道,“是‘至狮城,遇故人,葡萄甚好,归予汝’。”
高珩手一顿,卫映回头,黑眸中有着高珩所不甚喜欢的冷色光亮:“舅舅,故人是谁啊?”
“阳重源。”高珩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可阿映,你既提及狮城,便该清楚北周最后并未遵守盟约,我彼时视他为故人,相见不胜欢喜,如今则未必。”
“背盟非他之意!”卫映有些急切地替阳渊辩解,“舅舅也知道他并未在前线,北周的俘虏也未曾提及他与此事有关。他......”
“你又怎知他是否是在哄骗你呢?”高珩截断他话头,反问道,他将卫映的脸掰了回去,叫他只能在镜中模糊地望见他的面影,“我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倒教你觉得我心中有刺,可阿映,你若是知晓两情间微妙处,就该明白,我很不高兴你在我面前提他。”
说到这一步,便已经称得上是警告了。卫映欲言又止,高珩也未在说他,温润玉质抵在发间,仿若又是亲密无间。
第11章
他们相对无语时,高珩的亲兵便进来向他禀报事宜,他听到他们谈到尉迟将军、忠城王等字眼,口吻中并无敌意,又想起尉迟肃联合元月华要置阳渊于死地,心中便更加忧虑阳渊处境。
高珩似乎察觉到他正集中注意听着他们对话,便截止话头,低头将他头发绾成辫发:“在这里等舅舅,午时舅舅来同你用膳。”
“我被关的太久了,不想再待在一处。”卫映低声道,高珩手指有一瞬间凝滞,而后道,“想出去也可以,只是现下在异乡,最好还是教铭通陪着你吧。”
陈章陈铭通原是摄政王府的品阶最高的中郎将,高珩亲信中的亲信,素来行事周密。卫映捻了捻自己的一根发辫,似乎有些惊喜:“陈叔叔在吗?”
“事变时他未在京中,才逃过一劫。”高珩轻声道,又对那亲兵道,“把陈将军叫来吧。”
陈章既知晓他与高珩关系,又与卫映熟稔,在现下确实是最适宜陪着卫映的。感到卫映并未对这安排抗拒,心中也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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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映在室内等着陈章,想了想,抬手揭下了脸上的掩饰。陈章进来看到卫映脸上伤疤肉眼可见变色,在卫映面前却又不敢直白地呈露情绪,只俯首拜道:“侯爷受苦了。”
“可现在舅舅不是找到我了吗?”卫映说,连忙扶起陈章。陈章起身时看到他轻轻一笑,还窥得见昔日意气风发小侯爷的面影来。
陈章自少年时便跟着高珩,几乎是看着卫映长大的,这下见他的模样是又心疼又恼恨,一时间也放下了些心防。卫映要他陪自己在府内游走,一路闲话时留心着分寸,只问他有关高珩这几月间的动向,陈章只以为他是关心高珩的缘故,对他知无不言。
“我听闻了邺城大变,便急着去北康与侯爷会合,不成想在城外遇到了殿下,才得知殿下是金蝉脱壳,当即喜不自胜。我们给城内递不进消息,恰逢北康王车驾回了封地,拦下他后,才得知那狗皇帝把侯爷抓回了邺城。”
卫映眉心微动:是听高桓说了,他把高构赶回封地去了:“那高构现下怎样了?”
“殿下审完他,便命人把他送去镇北将军那里了。”陈章恨恨道,“纵然百般狡辩,殿下也猜得出侯爷落到皇帝手里必然和他脱不了干系,只是他留着还有些用,殿下便决意来日教侯爷亲自教训他。知道了侯爷在邺城,殿下便决心亲身去救,谁都劝不住他,路上遇到了北周遂国公的使团,殿下命我们绕路,便耽搁了些时分,不成想耽搁这几日,便听到侯爷的死讯.......”
竟是这样错过。卫映心中又是痛悔又是惋惜,连忙问:“然后呢?”
他问的太急,并未留心到陈章面色,好在陈章亦沉浸在悔恨哀痛之中,并未过分留心卫映:“那时殿下听到了侯爷死讯,跟疯魔了般执意要去入葬的地方一探虚实,挖出来看是空棺,才大笑着说阿映必然是逃了出来。这时我们才知晓,殿下一直隐匿行踪,便是生怕与侯爷互为顾虑,反受其害。他一壁命人跟踪北周使团踪迹,一壁快马加鞭赶往朔州,在朔州截下从突厥逃回来的齐国使团之人,才知晓高桓那狗皇帝竟是把侯爷送去了突厥。好在这时前去跟踪北周使团的人报信回来,在遂国公一行中看到了侯爷,殿下才放心了些。”
“他便不觉得,我落在北周人手里,比突厥人好不上许多?”卫映问。
“我们也曾这样担心,可殿下说虽不知遂国公目的为何,至少不会慢待侯爷的。”他复而小心问道,“那遂国公没有为难侯爷吧?”
卫映摇摇头,并未把话说满:“还算客气------但听舅舅这样说,倒像是很了解他似的。”
“成帝还在时,殿下便与他相识,应当是有情谊的,可多年来各为其主,更有背盟前事,平日里殿下对他也十分顾忌提防。出手救侯爷前,也是先布好了天罗地网才一击出手,怕他再坏事,现在也是对他严加看管。”
终于说到了话头。卫映心一紧,状若不经意问道:“此人心机深沉,的确不可不防,他身为北周大司马大将军,单论身份也举足轻重------不知道舅舅怎么看管他啊?”
“我也不知晓,侯爷若是感兴趣,便去问殿下罢。”陈章道,“殿下最疼侯爷,只要侯爷一问,亦能语道,必然会告诉侯爷。”
他是知晓阳渊在何处的,只是觉得此事重大,便是对卫映也不该全无防范,因而将决断关键推给了高珩,与此心中也重新树立起提防,若是卫映再对此人执着,便要向高珩禀报了。
却不想卫映只停下来攀住花枝,眉眼微弯笑盈于睫间,仿若又是那个坐在高珩膝上安然享受着那千宠万爱的小公子:
“是啊,舅舅对我最好了。”
高珩到午时时果然过来陪了他,陈章便识趣地退下,临走前同高珩耳语一阵,也不知说的是什么。高珩牵引着他回房,一路上并未发作,待到坐下后才开口问他:“铭通同你说了这两月的事了?”
“说了,当真是数奇。”卫映说,垂下眼避开高珩的目光,“是我和舅舅心意不通,兼之愚笨,看不穿舅舅的筹谋苦心。”
“阿映......”高珩唤了声他名字,却蓦然感受到隔阂和迟疑竟令他在这一刻觉察到疏远与钝痛,而这本不该出现在他和卫映之间。他怅然,想要伸手抚摸卫映的脸颊:“你在怪舅舅吗?”
“我当然在怪你啊。”他说,肩胛后缩,拒绝着高珩的靠近,声音骤然迸出无尽的愤恨和委屈,“金蝉脱壳这样的事,你一点口风都不给我透,我在北周还有个二舅,你也从不跟我说。你把我拉到风口浪尖,又不教我知晓我什么处境,你是疼我,还是害我啊?”
“我只想护住你......”
“那你护住我了吗?”
他脱口而出质问,先是暗暗恼恨不该这样冲动尖锐,心中的委屈涌上了后,却又觉得合该是问出口的。高珩总是不肯让旁人知晓他想法,他执意追问也只肯漏出皮毛,前因后果、内里缘何,从来只有他一个人清楚。
阳渊就不会这样。
他抬起眼帘,看见高珩眼中百般复杂情绪,却是不见愤恨的。他微微抬起下颌,知晓了他现在确实可以放肆,并不必担心会真的惹怒他。
他听到高珩开口,声音中含了无尽的追悔与钝痛:“是舅舅的错,我没教会你,又没护住你------往后再不会这样了。”
卫映神色仍不为所动,仿佛高珩的话不过是在他心上浮光掠影,并未留下痕迹。他垂首,问道:“你借假死逃生,是事先安排,还是临时起意?”
“既是事先安排,亦是临时起意。我是想着假死之后,高桓没有约束,不多时便会失尽人心,届时我起事,才占尽人和。但那夜变故,本不被以为是成熟时机。”高珩轻轻阖目,“我未曾想到高桓会带人来府上,便服下了假死药,彼时我以为你同高构在一处,得知此事后会拥立高构为帝,过几日假死药药效过去,至多不过是教你伤心几天......我不知道,我那时就该杀了高桓的......”
“所以你是顾及师出无名,才留他一条命。”卫映了然,淡淡道,“我伤心了很久,等你站到我面前仍不敢置信------你从未提醒过我,哪怕我见到了你的尸首,仍不要信你真的命归黄泉。”
“我虽有过这样的念头,却并不打算吃阳重源给我的那颗药。”高珩说,“因我并不敢确信,阳重源给我的是真的假死药,还是旁的毒物。但当时千钧一发,只能冒险一试。”
“他没有骗你。”卫映说。
“十余年前,他或许真没有害我的心。”高珩道,“你怨我什么都不同你说,那我对他的提防,便先告诉你------我们是兄弟,血缘情分不假,可各为其主、各有盘算,始终不能放下戒心。他救你或许的确有舅甥的情分在,可你也莫要忘了,你是陈留卫氏的嫡公子、是北齐领三州事的煌昭将军,把你留在他身边,既可牵制我,亦可牵制北齐朝局,他对你说的话,岂能句句都信?我处在他的境地,必然也不会事事都告诉你。”他顿了顿,似乎也在平息自己的情绪,“此前两个月,你在北齐不能容身,决意同他站在一处也无甚大事。可阿映,你现下想一想,他手握北周武帝遗命,又知我甚深,于我而言他不比尉迟肃危险百倍?我不让你见他,也是知晓他玩弄人心之术胜过你百倍,实在惶恐你被他蛊惑。我忧虑之处,你可知晓?”
“知晓了。”卫映轻声问,似乎漫不经心,“听你这么忌惮他,还不如把他一刀杀了。”
“他是我弟弟,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杀他。只是天机难算、人心难测,我也不知晓会否有那一日。”
“那我情愿永远没有。”卫映怆然,他膝行上前,握着高珩的手,那乖顺又茫然,伏在他怀中的模样,是最让高珩心动的,“你说我不听话,你就抛下我一个人走......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那么爱你,怎么舍得不要你......”高珩喃喃道,捧起卫映的脸疯狂亲吻,并不在意他身上那可怖的伤疤。卫映身体熟练地沉湎情欲,情欲却并未随之沉沦,而是想起高珩先前说的话。
我处在他的境地,必然也不会事事都告诉你。
可阳渊没有隐瞒他。他在北周的处境,他自取江山的野心,甚至是五石散这样致命的把柄,他一分都没有在他面前隐瞒。
高珩不信任阳渊,是以决意同尉迟肃合作,将他视作心腹大患,以至于要除之后快。
高珩这样做,其实从他立场出发,并无可指摘之处。他是他外甥,是北齐的留朔侯,本该与高珩同心同德。
可他信阳渊,更爱阳渊。
午时欢好不过偷得的一点闲暇时光,半晌过后高珩便匆匆离开,道是去营中夜里再回来,卫映懒懒地回应一两句,感到高珩亲吻了他的面颊,自榻上卧了许久,忽得想起了同一张榻上他也和阳渊欢好过。
他清醒地知晓他没有纠结的机会,并告诉自己,他的举动并非是在高珩和阳渊中做出选择。
临近晚膳的时分,卫映找了个机会打晕陈章,夺了他的剑独自到了庖厨处,看有饭菜的式样不像是高珩和他用的,便尾随侍从到了一处房舍。侍从出来后看到他,慌忙行礼,他神色倨傲,漠然问:“遂国公在这里吧?”
“侯爷问这作甚?”侍从迟疑。
“情势有变,舅舅要我带他去尉迟将军营中。”卫映简短道,侍从仍不相信,他便做出恼怒的样子拔剑出鞘,“本侯还会骗你不成?”
“侯爷当然不会------北周遂国公确实在这里。”侍从慌忙道。
“那还不快给本侯备车?”卫映厉声道。
侍从诺诺退下,卫映横目扫视院内守卫,快步冲到室中。
阳渊在窗边,他心中一定,慌忙上前叫了一声:“阳渊!”
阳渊并未回应,卫映摇摇他,却见他双眼半睁半眯,应当是服用了使人昏沉无力的药物。情急之下,他斩断他手脚的镣铐,将阳渊背在背上,不顾院中人诧异的目光夺路而逃。
灵武的街道于他是陌生的,他只知道他们现在当务之急是躲开高珩和尉迟肃的耳目,等阳渊醒来再同他属下会合。
他驾着车,风声掠过耳畔,逃亡的紧张感令他又惶恐又生出孤勇:
他从不敢想,他如果真的忤逆了高珩的安排,可现在,高珩可能会有的雷霆之怒固然令他担忧,他却更不肯眼睁睁看着阳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