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遥远而不可握住的无力令他心脏不能呼吸般痛苦,而身前宇文羿的手是他能稳稳握住的,他的体温可以温暖自己,他帝王的权柄能让他于脚下的土壤扎根落地。心底最柔软之处为那诱惑狠狠戳动,他感到脸颊终于划过无可抑制的冰凉,而宇文羿捧着他的脸颊,一点点为他拭去泪水。他是帝王之尊,亦有如此温柔的时候。
一点短暂的冲动在此刻占据了他脑海,他反手握住宇文羿的手,垂下眼睛亲吻他的指尖,而后慢慢伏在他怀里。
“我是周人。”他说,借着这一刻的心中的旖旎柔情迫使自己不要给天明之后留下后悔的余地,“我所爱的人是周人,我,我也是周人。”
他脸庞不住颤抖,泪水也更肆无忌惮,那是一种斩断过往、如同割去自己骨肉血脉般的残忍,而宇文羿只以为他是喜极而泣。他抓住阳渊的手,带他进了那旁人从不能踏入的内殿,解开了他的衣带与裳袍。
殿内灯火令黑夜如若白昼,用以蔽体的衣物一件件为人剥离,赤裸相对之间,最真实的自己似乎无从掩蔽。他感受到宇文羿的亲吻,那烙于身体的狂乱逐渐刺激起他的情欲,而他抬起手,描画宇文羿的眉眼,告诉自己要记得这是今后他所要爱的人和所要习惯乃至食髓知味的事情。
醉酒后的身体是滚烫的,阳渊的总是掩盖在玄黑衣衫下的身体是一种光泽的白皙,触摸起来的坚硬线条分外迷人,尤其是在他予取予求之时。宇文羿灼热的情欲以如愿以偿后的兴奋和少年人的血气方刚释放,而阳渊却是沉默甚至平静的,除却醉后的微红,他竟似如被收敛魂魄的塑像,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却似乎并没有他的倒影。
“阿渊。”他叫了他的名字,而阳渊抬起手,一点点描摹他的眉眼。他在辨认他吗,需要提醒自己在与何人欢好,是因他想要记住此刻,还是为了对抗自己纷飞的思绪?
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这件事,因为在他的侍弄下阳渊的呼吸也开始急促,修长的双腿夹住他的腰肢,胯间昂扬的物事亦抵住他小腹------他的入口是干涩的,紧的不可思议,待张开后却又高热滚烫,包裹着他痛快得几乎能令他醉死在这里。“叫朕的名字。”他掰过阳渊的脸,急促地要求着,阳渊有些空洞的眼神转动了些,似乎在努力寻思他该如何作答,过了会儿,他歪了歪头,唤道:“阿羿。”
他这样竟有些赤诚的可爱,因此宇文羿决定原谅他居然没有第一时刻把他的名字叫出来。他亲吻了阳渊的额头,顺着他鼻梁欲到唇齿间与其纠缠,不想阳渊却又唤了声他的名字。
阿羿,阿羿,很多人都这样唤他,他却从未觉得那称呼能如此刻般令他兴奋与愉快,缠着他心扉几不能教他呼吸。这个他从第一眼见到便恋恋不忘的人,这个令他牵肠挂肚数年的人,他与他在落魄的时候互相扶持,如今又接受了他本以为可能得不到回应的心意。他握住了稍纵即逝的露水,抓住了飘忽不定的浮云,从今往后他们生前同拥罗衾,死后同穴而眠,千秋过后史书工笔,都将并肩而立--------那与他共为鱼水的荣耀,他从来只愿给阳渊。
“我什么都会给你。”他眷恋地亲吻着阳渊的嘴唇,为那迷人的棱角着迷不已,“王侯之位,汗青之名,只要你陪在我身边,都触手可及。”他夹紧了双腿,看到阳渊因痛苦皱紧了眉头,却只余下想要知道答案的急迫,“你会辜负朕吗?”
你会不会辜负我的心意,会不会离开我......
他的回答有一瞬的空音,并未得到阳渊不假思索的回应,他略有些愠怒地注视着阳渊的脸孔,却见他回拢了神色,在这瞬间找回了清明:
“我不会离开你,可你要相信我。”他说,望着宇文羿的目光看上去却似剥去蚌壳的脆弱,已然将心底的隐秘全然揭开,为将要为人拿捏的脆弱而略有惶恐,只那孤决一赌的勇气使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又是郑重其事的一字一句,“只要你相信我,教我知晓你所在的地方便是我的立身之地......我一定不会离开你。”
次日醒来见颠龙倒凤后狼藉痕迹,犹若身在云间雾里。身侧宇文羿眉目犹带事后的缱绻春情,令他意识到昨夜之事并非幻梦。
他心底仍有些恍惚,自床榻边铜镜中与镜中的自己对望,犹有些迷茫自己从今往后便不再是孑然一身。身侧的宇文羿从背后抱着他,柔声道:“阿渊,你二十了。”
阳渊一怔,下意识颔首,宇文羿靠他更近了些,以手指划拉着他背脊的线条:“你二十了,该加冠取字了。”
他今年虚岁二十,确实是该加冠取字的时候,只是.......
“我父母族人俱已离世,谁给我取字?”他微微低下头,想到了其中关节,轻轻捻着宇文羿的手,“陛下吗?”
宇文羿笑而不言。他披衣起身,喝令道:“把朕给阳统领准备的衣冠拿来!”
内侍早有准备,不多时便呈上了,阳渊见那冕冠,脸色微微一变。
北周贵族多为鲜卑出身,虽汉化多年,也并非将习俗学了全套,冠礼加三冠便只留了一冠,有爵位者以受冠者爵位制冕。他本只该用用五旒毳冕,宇文羿为他准备的却是九旒衮冕。
那是王公的礼制。
阳渊一时心绪震震,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宇文羿目光沉沉,命内侍道:“服侍阳统领穿衣。”
玄色衮服加身,那比阳渊惯穿的服色要华丽厚重许多,于此隆重中其眉宇间淡淡的慵懒漠然也因此收束,呈现出庄重的贵气来。宇文羿眯起眼,手指一点点抚摸过阳渊墨画的眉目,另一壁却高声道:“朕,朕为你取字重源,重合之重,渊源之源......往后别人如此唤你一次,便知晓一次朕对你的厚爱。”
“朕终有一日会许你列位公卿。”他将衮冕置于阳渊发顶,喃喃道,“朕会给你信任,给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如若有一天朕一统天下,那日月所照,江河所至,何处不是你安身立命的土地?重源。”
阳渊隔着九旒白玉珠静静地看着他。盛大热烈,恢弘浩渺,那是帝王的爱情。
怎不让人留恋,又怎不让人动心?
“臣但愿有此日,天下大同,九州一统,再无血脉国别之隔。”他俯首跪拜,亲吻着宇文羿的指尖,克制着心底微微的酸涩与惶恐,“只若要兴刀兵,并不在此时。百姓乏力,而条令冗杂,宜缓缓图之。”
“是。”宇文羿略觉扫兴,见阳渊眉目间踌躇满志的飞扬神采,却又觉得那是有道理的。那一瞬天日破晓,窗纱流昀,宇文羿因那刺目光线微微眯眼,却着实感到此生无憾的欢欣。
爱一个帝王并不难。
你只需要在忠诚之外,对他多几分忠诚与亲密,且记住臣子的身份,使自己处于一种可以抽身而出的安全,如此呈露出来,便自是情深义重,彼此沉湎其中,皆感到由衷的愉快。
齐帝徽登基一年后暴毙,太子桓登基,本是趁虚而入的好机会,但成钦皇后遗命由琅琊王珩摄政,北周上下对用兵北齐亦颇为犹豫。念及此,宇文羿下旨巡视各州,意在探明各地状况,并昭告国内天子权威。
“朕会在晋州停驾一月,届时你便改换装扮,秘密将你父亲改葬罢。”宇文羿冲他眨眨眼,“人带少些,免得打眼------也莫要耽搁太久了。”
“不会的。”他轻声说,出口后声音却有些空落,隐隐有不稳当的预感。而宇文羿的亲吻很快令他不再细思其中的关结,他勾住宇文羿的脖颈,身体熟练地沉湎于情欲。
再踏入晋阳,心境却已然同昔日全然不同,昔年任人宰割,如今却至少能决断阿爹的身后事。他扮作客商,只说是叶落归根,在当地打听何处为风水宝地,却不想在置办的时候遇到了麻烦。
有北齐的贵人也在此处,查验他通关文书发觉是伪造,欲将他就地正法,危机时刻,阳渊死死抵住刀锋,神情却仍镇定自若:“若我不过是一客商,期望伪造文书以图利,那熙熙攘攘,皆为利来,若护我性命,我不吝答谢千金;若我乃细作刺客,那若是在此杀了我岂不可惜,不妨将我押解到贵人面前,盘问我所知的秘辛图谋?”
那人细想,也觉有理,命人搜过他身后便将他缚住押往营帐内。他心下嗟叹,一路盘算该如何脱身,待进入营地,看见那列队的旗帜,却在震惊之外,慢慢浮出惊喜。
那是琅琊王的旌旗。高行,高行会不会在这里?
彼时是北齐承光二年,二十四岁的高行已经换了名字,轮廓五官已然全是成年男子的俊美与锐利,他自帐外看到他,讶异过后便令押解他的人给他松绑。
“殿下.......”那人讶异,而高珩见他不动,竟是亲自俯下身解开了捆绑他的绳索。
“怎么来晋阳了?”他轻声问,他活动了下手腕,回复道,“北周皇帝陛下巡视晋州,允我带阿爹的棺椁到晋阳改葬。”他抬眸看向他,状若无知道,“那行哥呢?”
“亦是为改葬之事。”高珩低声道。
他们一时寂寂,这一刻的不吻而合,倒像是心有灵犀一般。“是很好的事。”他轻笑,却又倍绝怅然,“阿爹应当都想不到能有今日。”
“他们本就是夫妻,黄泉相见,必已破镜重圆。”高珩凝望着阳渊的眉目,忽得道,“阿渊,你来了齐地,还会回北周吗?”
来了齐地,来到高珩身边,那他还要回北周吗?
他心底立刻浮现出一个确凿的答案,而这个确凿的答案浮现一丝雀跃的悸动又令他感受到罪恶与羞惭。他偏头看着高珩,却是望着他眼睛笑道:“那行哥若要我回去,是要我主动投敌、承担叛国之名,还是要把我抓回去?”
高珩一怔。
他秀丽的眉目因此呈现出一种呆滞与不解,便连那睫毛眨动的速度都缓了好些,这一刻他们的对望是有些渐渐浮起的剑拔弩张意味的,而打破这一切的是孩子的声音:“舅舅?”
他们同时回过头,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从营帐里揉着眼睛出来,小跑到高珩怀里,说是醒来见不到舅舅担心,自然见到舅舅就好了。
他辫发短衣,五官同高珩相似至极,瓷白的脸颊在夜半有一种耀眼的光彩,漂亮得叫人移不开眼睛。阳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而那个孩子察觉到他身后的目光,困惑地转过头。
“你是谁?”他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高珩摸了摸他的头发,那一瞬清冷的眉目里有着温柔地光彩,“阿映,叫二舅。”
“二舅。”卫映脆生生道,毫不怕生地顺应阳渊伸出的手臂,埋首在他怀中蹭了蹭。阳渊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实在觉得这个六七岁的孩子委实是个该教人疼爱与逗弄的人,像是西域来的白猫儿,便连偶尔扰向你的爪子也是可爱的。阳渊逗他说着话,他听话地应着,不多时却又困倦地打起了哈欠,“睡吧。”他抓着卫映的手心扰了扰,爱怜地亲了亲他的发顶,卫映不耐地抽出了手,却依他言在他怀里睡去。
他睡去的样子也是极可爱的,他恋恋不舍,舍不得挪开自己的视线,好一会儿才察觉到亦有另一道视线在凝望着他。
他既觉得刺眼,又有些享受着目光的注视。须臾,他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瓶,塞到高行掌中。
“何物?”高行问。
“从西域胡商那里寻来的闭气之药,想着寻个机会给你。”
“诓我。”高珩一笑,“你怎知我在晋阳?”
“行哥摸摸瓶身。”
高珩闻言,果真摸了摸那玉瓶,瓶身以精巧工艺刻着“太广雁门,承光晋阳”八个字。他心下洞明,而阳渊轻抬下颌:“不必知晓行哥在哪里,只要寻个机会行贿晋阳当地守官,道此物珍奇,敬献邺城必得万金之赏,不就送得到行哥那里?”
而高行看得到那八个字,也必然能明白那是他送的东西。
“却也是要看机缘的。若是没送到我手里,倒可惜了你的心思。”高珩将那玉瓶收入怀中,似笑非笑,“所以你是向孤行贿了?”
“行哥......”阳渊怔住,而高珩合目,道,“你不愿同我回邺城,我何必强迫你?我会派车架,护送你回北周。”
不论他心中是否有过矛盾纠结与令他感到负罪的欲望,当高珩做出这个决定后他便知晓自己将没有挑明那丝暧昧的余地,因而也唯有顺应他的言语与安排。
一夜的行路中他怎样都无法入睡,天明下车,却见宇文羿已经立在了车边。
他形容很憔悴,显然也是一夜未睡,一见到他下车便上前拥住他,半晌不发一言。温存的静谧过后,他听到宇文羿问他:“他为什么放你回来?”
“我向琅琊王殿下表明身份,他不欲与北周交恶,便决意当此事未发生过。”他早已想好说辞,信口答道,潜意识的他想要隐瞒他与高行更深刻而暧昧的那层关系,那是独属于他们的秘密,他并不想让旁人知晓。
“只是不欲与北周交恶吗?”宇文羿犹自追问,阳渊轻轻推开他,反过来诘问道,“当然也因着我曾同他见过几次,好歹知晓些底细------不然我没带着官印,说我是你身边的近臣,他便会信吗?”
这一瞬间的静谧便不比方才温存了,阳渊心中有些空,对宇文羿不辨喜怒的目光略觉惴惴不安,而他再开口,说的话竟然是:“这是谁的头发?”
他伸出手指,自阳渊腰间玉带间勾出一根发丝,阳渊心一沉,知晓那应当是卫映的头发,他抱着他逗弄时勾在玉带上的。